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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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把自己封為大俠以來,我基本沒與人說過話。眾所周知,冷酷是大俠的基本特質之一。在江湖故事裏,說話越少的人,武功通常越高,名氣似乎也越大。從本質上講,說話是一種消除恐懼的方式,就像有人喝酒是為了消除寂寞和愁恨。

    高手不說話,至少表明他無所畏懼,或者刻意讓別人畏懼。

    但在師父到來之前,我沒說過話,卻並非完全為了裝酷,而是因為根本沒人聽我說話。事實上,我一直有個隱秘的渴望:一群激情滿懷的美女圍繞四周,我向她們輕描淡寫地談論自己在江湖上的英雄事跡,然後,擺出一副慵懶與厭倦的姿態,內心盡情享受她們的驚訝、尖叫、羨慕、尊敬和崇拜。

    這大概就是大俠情結一直貫穿我江湖生涯的內在動力。

    無奈的是,在這片江湖上,主角除了我之外,便是群狼。就算雙方不是敵對關係,它們也聽不懂我說話。所以我冷酷了許多年,大俠的虛榮心一直沒得到滿足。我可不想做一個得不到大眾理解或認可的大俠,最後鬱鬱而終,還惹來很多希奇古怪的猜測:身子和腦子都有病;文明一點說,就是生理和心理都已經扭曲了。

    這一直是我最害怕的結果。

    在師父到來之前,我因為沒有說話對象,已經鬱悶很久了。

    這天,一個自稱王大的老人來到這裏,第一件事是救了我的命,第二件事是賦予我一個名字。按理說我對他應該感恩戴德的。所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也是大俠應有的品質。但是,我卻在名字的問題上像繞口令一樣糾纏不休,直到把這位王大惹惱到要與我動武,一時之間氣氛陷入僵局。

    平心而論,我並不是有意與他抬扛,更不是不知感恩。可能的原因是,我太久沒有說話,猛然之間見到一個能夠說上話的人,一方麵急於表達自己,另一方麵又缺乏溝通經驗,這才導致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

    現在,自稱王大的老人站在我前麵十步之外,盛氣而待。我盯著地上的鐵劍,心想,無論如何我不能與他動手,否則以後傳出去,我這個大俠就太過心胸狹窄了。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抬頭對他說:

    “不用比了,你既叫王大,我叫王二就是。一個名字嘛,即便不好聽,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情,犯得著動武嗎?再者,這個名字忽略那個‘二’,以後人家如果叫我王大俠,聽上去也蠻威風的。”

    我沒等他回話,又伸手示好,故作輕鬆地說:“歡迎加入這片江湖,現在一起把狼扛回去,今晚可以飽餐一頓狼肉,其它的肉風幹存起來,很長時間不用挨餓了。”

    這回輪到他較勁了。

    他固執地說:“不行,必須比試一回,定個勝負。”

    我以為他氣還沒消。我娘以前曾多次對我抱怨,老人家的脾氣都頑固得不可理喻。據此猜測,一個沒有手臂的老人,可能會加倍難纏一些。於是我再次說軟話:“算了吧老王,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不該跟你糾纏不清。”

    拋開年紀和獨臂這些特征,站在我麵前的,無論如何都算是一個武林高手——從他的殺狼手法裏可以看得出來——據說,高手通常吃軟不吃硬,一旦對方願意口頭上認錯,事情就算揭過了。

    可沒想到我如此服軟,老家夥還是不依不饒,仍然雙眼凶狠地盯著我說:“算了?既然爭端已起,怎麽能輕易就此算了?”

    我本來想保持起碼的風度和禮貌,但在他的語言和目光刺激之下,開始有點沉不住氣了:“喂,老頭,你一大把年紀,總不能像個孩子似的無理取鬧吧?照你說,爭端一起,難道就該沒完沒了?”

    老人冷笑:“小子,你既把此處當作江湖,就該明白江湖上隻要有人,就必定會有流血和殺戮。”

    我啼笑皆非:“我不過跟你強了幾句嘴,就得流血和殺戮,江湖上有沒有天理?”

    老人突然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地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隻關人事,不談天理。”

    這幾句話聽來節奏鏗鏘,意思卻模糊得很,我愣了一會,還是不太明白,隻好虛張聲勢地說:“別說得那麽玄,你到底想怎麽樣吧?”

    老人冷哼一聲:“小子,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拿起地上的劍,用盡你平生最好的本事來殺我。贏了,繼續做你的大俠,輸了,這片江湖從此就由我說了算。”

    我就算再笨,也終於聽出點話外之音了。原來這位殘疾老頭子有備而來,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爭奪這片江湖的所有權!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反而冷靜下來,仔細回顧了一遍老頭剛才殺狼的手法,確信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覺得自己與這家夥動手,勝算不高。但我也有兩個明顯的優勢:一是年輕力壯,四肢健全;二是地形熟悉,周圍幾十裏之內的一草一木,我能閉著眼睛走得分毫不差。萬一動手落敗,我還可以憑著體力和機敏撤退。我就不信,自己在這片熟悉的江湖上折騰了多年,卻跑不過一個初來乍到的獨臂老頭。

    這麽一想,我瞬間充滿了自信,但仍然不想就此與他動手,畢竟尚未開打先想到逃跑,對大俠而言是非常不體麵的事。

    況且,逃跑隻能算是權宜之計,這家夥既是為這片江湖而來,當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那麽,往後我怎麽在此處生存下去,才是問題症結所在。

    我又一次故作輕鬆,試探性地說:“老王,你也有點太過分了吧?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不盡,你說你姓王,不管是真是假,硬讓我叫王二,即便不好聽,出於感恩和對老年人的尊重,我最終也認了。可是,聽你現在的語氣,分明是要搶我地盤的意思嘛。”

    老人冷冷地說:“所謂天下有德者居之。能否保住你的地盤,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努力辯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在這裏生活了這麽多年,你一出現就想用強力把我趕跑,這算哪門子‘有德’?”

    老人一聲冷哼,以一種莫名其妙的耐心解釋道:“小子,這裏‘有德’二字,不能簡單理解為‘品德’,更準確地說是‘能力’,在江湖上,能力是什麽?就是武功。一切爭端,都得靠武功來解決。”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管你怎麽強詞奪理,總而言之,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甚至壓根就不認識你,我怎麽礙著你了?”

    老人又哼道:“小子,是誰告訴你,你沒礙著別人,別人就不能殺你?”

    我苦笑:“江湖再怎麽殘酷,也不能如此無法無天吧?殺人都不帶理由?”

    老人陰陰地怪笑道:“小子,一張嘴巴繞來繞去,你是不是怕了?也罷,如果你實在沒信心打贏我,給我磕個頭,就此離開,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個地方出現。”

    我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一下從心底竄了上來。這番話大大刺傷了我的自尊心,我沒想到做大俠這麽多年,到頭來被一個殘疾老人視若無物。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士可殺不可辱……。反正這一口氣,我是怎麽都忍不下去了。

    我彎腰揀起地上的鐵劍,劍身很沉,劍柄太粗,拿著根本不趁手。但我身上沒別的武器,而麵對的又是一個難纏凶狠的高手,湊合著用這柄鐵劍,總比赤手空拳要好千萬倍。

    我橫劍當胸,學著故事裏江湖高手的腔調,冷哼一聲:“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也不管你從哪裏來的,但要我向你磕頭,恐怕是妄想。”

    這話多少有點虛張聲勢,卻是我一時之間能說出的最嚴肅最有力量的話了。

    老人獨臂伸直,以木棒朝我點了點,輕蔑而簡潔地說:“小子,閉嘴,衝過來。”

    事已至此,沒什麽好說的了。我斜眼覷了覷他的右側,微風吹過,空空蕩蕩的袖子迎風飄揚。

    我平伸鐵劍衝了過去,劍尖直刺他的右肋。我自問速度並不亞於任何一匹惡狼或猛虎,奇怪的是,我離他尚有兩步之遙,劍尖甚至還沒有表達出要攻擊他右邊的意思,他便向左一側身,左手木棍準確無誤地敲在我手腕上。

    這一敲讓我痛入骨髓。

    我咬牙忍痛,並未扔下鐵劍,努力用左手托住右手腕,劍尖轉而攻向他的右大腿。但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意圖,大腿向外一擺,木棍再次敲向我的左手肘部。

    我雙手回抽,鐵劍再次變招攻他腹部。這一招似乎還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手中木棍也同時回抽,中途用力擊中我的左腕。

    這一次我終於疼痛難忍,鐵劍脫手掉在地上。

    我內心那股怒氣繼續上竄,快要從雙眼奔湧而出了。我低頭閉眼,雙腿突然發力,身子騰空而起,瘋狂撲向這個可惡的家夥,雙肘直撞其前胸。這一招是我長期觀察狐狸和兔子的行動學來的,算是我的絕技了,估計他動作再快,也閃不開這一擊。就算他木棍能及時反掃在我的腰上,他自己所受的一擊也必然比我重。

    可是,結果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老家夥突然扔掉棍子,左手前伸,手掌輕輕在我右肩一按,我的身子便在空中轉向,最後重重地摔在他右邊五步之外的地上。

    這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同時,也將我的滿腔怒氣摔得七零八落,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沮喪和絕望。沒想到自己做大俠這麽多年,在一個獨臂老頭麵前,既然如此不堪一擊。此事傳揚江湖,我的臉還往哪兒擱?還有什麽資格在江湖上做大俠?可是不做大俠,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想到這裏,我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但是,我怎麽都無法忍受,活了這麽些年,到頭來卻跟那些無名無姓的過客一樣,猶如從來沒在江湖上出現過。

    更令人傷心欲絕的是,一輩子沒見過美女為何物,叫我怎麽能死得安心、死得瞑目?

    轉瞬之間,恐懼的力量占了上風,大俠的顏麵被我拋到九霄雲外。我就地一滾,向圈外滾出了兩丈之遠,然後一個鯉魚打挺,身子竄了起來,尚未站穩腳跟,便朝著老家夥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餓了整整一上午,本來全身發軟,但剛才飽餐了一頓新鮮狼血,體力恢複了九成以上。現在我用盡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自問在這片江湖上,沒有哪一隻狼能夠追上我。老頭子誠然武功怪異高絕,畢竟少了一條胳膊,走路都不平衡,別說跑步了。我估計,即便他在我起步之時立即奮起直追,也無法與我並駕齊驅。

    我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內心重燃了一點點自信。接著又覺得,就此丟棄那些能夠吃上十天半月的狼肉,真是太可惜了。遺憾之餘,我斜眼向後瞄了一下。

    這一瞄讓我大吃一驚。老頭子不緊不慢地追上來了,離我不到二十步!而且,我一向聽力不差,卻不知為什麽,一直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他手中還提著那把粗糙的鐵劍,很明顯,他在我逃跑之後,從容不迫地揀起我扔掉的鐵劍,再起步追上來的。這麽說,他追上我是遊刃有餘了。更麻煩的還在於,既然他有意去揀起那柄破劍,這豈不是說明,他是鐵了心地要殺我?

    我深吸一口氣,腳下盡力加快了速度。一會之後,到了另一個轉角,我打算利用地形優勢跟他捉迷藏。但轉彎之機,我又看到這家夥離我更近了,目測不到十步!

    這一回我不再是震驚,而是徹底的絕望。我是決計逃不掉了。

    我再次提口氣,又一次使腳下加速,心下卻明白,無論怎麽加速都算是垂死掙紮。況且,從剛才兩人打鬥的地方算起,我已經持續不斷地跑出了十裏以上,體內氣力已經有不足的跡象。

    這次加速後跑出不到一裏,我聽到身後衣袂飄飛的聲響,不用回頭就能判斷出,老家夥緊貼在我身後三步遠的地方。此時如果他要殺我,隻需腳尖在地上借力前竄,鐵劍便可直接攻擊我的後心。

    我猛然停住腳步,嘴裏喘著粗氣。再跑已經沒有意義,否則在他出手之前,我就已經累死了。與其累死,不如讓他一劍穿心。

    獨臂老人也跟著雙腳釘在我兩步之外。我看不到他臉上的汗水,也聽不見他的喘息聲。這家夥看上去就像散步一樣悠然自得。

    他笑了笑,淡淡地說:“小子,奔跑的功夫不錯。”

    我哼了一聲:“別嘲諷了,要殺要剮隨便你。但我寧願把腿剁了也不向你磕頭。”

    他譏道:“小子,你該明白,賣弄骨氣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傲然道:“不管怎麽說,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此外沒人有資格讓我屈膝。”

    我以為他聽了這話,會立馬出手逼迫使我就範,心裏頓時七上八下的,一麵直怪自己光圖嘴快不留後路,一麵思忖著自己到底能在他的折磨之下硬撐多久。

    沒想到的是,他一點都沒有凶神惡煞的意思,反而似笑非笑地又一次將我從頭看到腳,良久,才冒出一句古怪的話:

    “你認不認輸?”

    我愣了愣,無奈承認:“我打不過你,也跑不過你。”

    王大這才臉色一沉,嚴然道:“我現在宣布:我叫王大,你叫王二,不準有異議。另外,從這一刻開始,我要做你師父,教你真正的武功,這點你也無權反對。”

    就這樣,我在做了多年的無名大俠之後,突然有了一個傻裏傻氣的名字“王二”,還多了一個怪裏怪氣的獨臂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