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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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我不但中了群狼的暗算,還被師父王大從背後偷襲。兩者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我沒有傷在狼爪下,卻被逐漸建立信任的師父一招刺中。中招後不僅僅是**的疼痛,還有內心湧起的一股悲涼和悲傷。

    我百思不得其解,無論如何師父沒有殺我的理由。以他的見識,不可能想不到群狼還有後援,他一個人肯定難以對付。就算群狼沒有後援,殺了我對他又有什麽好處?以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痛恨師父暗算偷襲的同時,也痛恨自己太大意。枉自做大俠這麽多年,卻過於輕信一個隻認識幾天的、來曆不明的人。而且,我這個大俠的武功也太差勁,不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僅受到兩方的夾擊,便受傷倒地。

    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最想知道的是,這位性情古怪的師父為何突然偷襲我?

    群狼的後援現在離我隻有數步之遙,正前方有三隻,另一個方向我看不到,無從判斷,但我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被撕裂成許多片。

    我感覺全身無力,將臉深深埋在泥土裏。

    王大突然大喝:“臭小子,你受傷不重,如果不想死,就趕緊站起來。”

    我本想繼續賴在地上,心想你既然要殺我,我又何必幫你擊退群狼?我就算死,也要先看著你被狼撕成許多塊。但轉念一想,我作為一代大俠,就這麽糊裏糊塗死了未免太可惜。而且,被群狼撕得支離破碎,也著實讓人覺得恐怖。

    況且,我現在站起身,對王大嚴加提防,未必不能自保,實在無法抵擋,我還可以丟下王大,一個人找機會突圍而逃。我武功稱不上登峰造極,但奔跑的速度不輸於任何一隻狼。想到這裏,我從地上一躍而起。

    王大說得不錯,我右肩胛骨的傷並不重,隻不過刺破了皮肉,流了點血,並不影響右手的正常運轉。

    群狼的後援一共六隻,前後各三,我躍起之時它們剛好到達圈子外圍。它們見我起身提劍,便都停了下來。

    我這才發現,在我倒地的那一瞬間,師父王大已將他對麵的三隻狼全部殺死。剛才我殺了一隻,原來的六隻狼隻剩其二,現在加上六隻後援,圍著我們的,還有八隻狼。如果我和王大不發生內訌,就算不能將這八隻狼全部殺死,也有足夠能力全身而退。

    我站起身之後,不敢再與王大靠得太近,這就使得狼陣成了一個狹長的橢圓形。我也不再背對著他,稍側身子,讓他和大部分狼都在我的視力範圍之內。王大沒再攻擊我,他見我站得遠遠的,應該知道我起了戒心。群狼見我們兩人不再互相攻擊,也不主動進攻,隻是冷眼與我們對峙著。

    我估計一時之間沒有危險,便大聲喝問:

    “王大,你為什麽要殺我?”

    王大冷笑:“我如果想殺你,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裏嗎?”

    我一時語塞,他說的倒也是實情。如果他真要殺我,剛才那一招完全可以直透我前胸,而實際上隻是點到為止。但我依然怒氣很盛,心想你這一招倒是沒要我的命,偷襲卻差點讓我被狼咬斷喉嚨,這跟你殺我也沒什麽區別。你說你不殺我,那麽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更讓我憤怒的是,沒聽說過江湖上還有師父偷襲徒弟的先例。

    王大做我師父這些天裏,多次搞出一些古怪離奇的事情,且最後總能繞出一大堆道理,讓我心服口服。我就不信,他今天還能說出偷襲我的理由。

    王大見我站著發愣,大聲喊道:“小子,如果你還想活著離開這個狼陣,就要暫時將心中的憤怒壓下去,保持冷靜。”

    我心知他說得有道理,卻無法控製心中的怒氣。憤怒是你挑起來的,你一句話就要我保持冷靜?你當我是根木頭呀?轉念一想,也對,身處危險之境,必須調勻呼吸恢複氣力,離開這裏再跟他算賬。

    王大再次喊道:“不要戀戰,咱倆一人夾一隻死狼,衝出包圍圈,回到住處再說。”

    我也大喊一聲:“鬼才願意戀戰呢。我還不想死在這裏。”這麽一喊,心中的怒氣發泄出了一大半。然後我提劍開始突圍,但腋下並沒有夾一隻死狼。我心中剩餘的憤怒告訴我,再也不能聽這個行事古怪的師父的命令了。

    雖然這一戰敵方再次損失了四隻狼,但餘下的狼並沒有殊死搏鬥的意思,也許它們自己知道八隻狼加起來自保有餘,攻擊不足。另外,這也說明,附近已經沒有後援了。而且,它們目前還可能處於饑餓狀態。所以我們突圍就顯得很容易,我隻虛晃了三招便打開一個缺口,想也不想便衝了出去。我眼角瞟到師父王大從另一個方向衝了出來,腋下夾一隻死狼。

    我們一前一後朝同一個方向狂奔,群狼並沒有追過來,而是慢慢地向山坡退去。

    奔出一段路後,到了一塊平地上,我感覺危險已解除,便停下來轉過身,盛氣地麵對師父王大,冷笑道:

    “老王,現在你可以解釋一下為何要偷襲我了。”

    王大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也停下腳步將死狼往地下一扔,麵無表情地說:“有兩個理由。”

    我繼續冷笑道:“你還真有偷襲我的理由啊?我倒是想聽聽。”

    其實,就算我不想聽,也沒別的辦法。出了狼圈,我打不過他,要想現在報仇,肯定是沒指望了。

    王大說:“第一,相信你也看得出來,這六隻狼能逃而不逃,肯定是埋伏著後援,但它們的後援不會這麽輕易現身,必須等合適的時機。如果我跟你一直配合得天衣無縫,那麽,不但它們的後援不會現身,這六隻狼最終也會逃之夭夭。其實,這一戰雙方都在試探,所以我一開始就叫你以自保為主。”

    我說:“你突然偷襲我,就是為了引它們的伏兵現身?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吧?”

    師父接著說:“伏兵不現身,就不知道它們的力量究竟有多大。這種未知的危險通常最可怕,給我們心理上帶來極大的壓力,那麽,這一戰下來,雖然隻對付六匹狼,我們也將一無所獲。”

    我說:“你可以跟我商量,一起用假象迷惑它們,反正狼又聽不懂我們的話,沒必要真偷襲我吧?要不是我反應快,差點就死在狼牙之下。”

    師父嚴肅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理由。小子,你雖然很聰明,脾氣也有點倔,但是心地過於善良,對人毫無防範之心。我這一偷襲,就是想要告訴你,真正的江湖上,每時每刻都充滿陰謀和暗算。日後你深入江湖,必須對每一個人都嚴加防範,不能有絕對的信任。這是我畢生經驗之談,也是血淋淋的教訓。”

    我冷笑:“聽你這麽一說,江湖上沒有一個好人,包括你自己也是個壞蛋?”

    師父:“在江湖上,人情味和血腥味往往混在一起,難分彼此。好人和壞人,並沒有一條嚴格的界線來區分。環境的變化,利益的驅使,好人也會瞬間成為壞人。世事難料,你要在江湖上生存,隻能比別人多一個心眼,多一份戒心。”

    我心中仍然不滿,但又沒話可反駁他,隻好跟他胡扯江湖道德:“師父,作為江湖高手,你這麽偷襲,怎麽說也不是光彩的事吧?何況偷襲的還是自己的徒弟。在江湖上隻聽說過偷襲比自己武功高的人。”

    師父笑道:“我可不是江湖高手,也不是什麽大俠。你才是名正言順的大俠,我隻負責訓練大俠。”

    我啼笑皆非,一時倒也怒氣消得差不多。這時太陽已偏西,奔跑了一個上午,中午沒吃什麽東西,下午又與群狼糾纏這麽久,肚中早餓得咕咕叫了。我揮了揮手說:

    “算了,誰叫我是大俠呢,不跟你這個沒人性的師父計較。走吧,回去吃烤肉。”

    師父夾起地上的死狼,跟我一起往回走。他說:“剛才對你實施偷襲,雖然很危險,卻讓我明白了兩件重要的事。”

    我冷笑:“老王我真服你。背後傷人這麽不光彩的事,你還有臉作總結?”

    師父不理我的挖苦,繼續說:“第一,監視我們的狼,再加上它們的後援,力量也不夠強大,不足以對我們產生生命威脅。因此可以看出,群狼的生存也很艱難,它們必須花大部分精力是去尋找食物,複仇對它們而言尚在其次。所以相當長的時間內,它們不會再與我們以命相搏。”

    我說:“這不是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師父說:“那晚我隻是猜想,今天下午的情況證實了我的看法,而且我們的境況比預想的要好很多,這點在我的意料之外。如此一來,以後我們可以安心地練武功。”

    我說:“今天又殺了四隻狼,為了保存實力,它們以後估計會離我們更遠。對了,你說明白兩件事,第二件呢?”

    師父說:“第二,就是你遇事沒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這可能是你日後致命的弱點。”

    我大為不滿:“你把我刺傷了,我沒還手,還不讓我生氣,你是不是太沒人性了?”

    師父說:“在江湖上,特別是瀕臨險境的時候,不管受到什麽打擊或挫折,你必須保持冷靜,不能憤怒或暴躁。憤怒或暴躁會讓你瞬間喪失理智,那麽,憑你武功再高,也無法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江湖上很多高手的失敗或死亡,往往就是沒有控製好情緒的後果。”

    我囁嚅著說:“我也沒怎麽憤怒或暴躁嘛。”

    師父說:“你受傷不重,卻賴在地上不起來,這是急怒攻心的表現,而且受一點挫折就想放棄。如果你當時能迅速冷靜下來,就應該明白兩點:第一,我並不是真的要殺你,否則你早死了;第二,就算你要找我算賬,也應該先與我合作衝出狼群的包圍再說。可你要我一再提點才想清楚,最終還鬧脾氣不聽我命令。”

    我心虛地反駁:“我怎麽不聽命令了?我不是放下仇怨跟你一起殺出包圍圈了嗎?”

    師父:“我叫你帶一隻死狼出來,你帶了嗎?”

    我訕訕地說:“帶隻死狼嗑嗑碰碰的,行走不便嘛。再說了,住處還有很多狼肉,夠我們吃上一陣子,何必再冒這個險?”

    師父冷笑:“你在這裏生活這麽多年,居然不知道有備無患的道理?”

    我說:“我隻明白一個道理。”

    師父好奇地問:“什麽道理?”

    我說:“你沒人性,遲早也要把我訓練成為一個沒人性的殺手。我可不想活得像你這麽陰森森的,簡直就是個江湖大魔頭。”

    師父搖搖頭:“放心,你不會像我一樣的。有些天性沒法改變,我隻能提醒你注意,關鍵時刻你能想起我的忠告,也許能使你度過難關。事實上,你的個性在江湖上能贏得很多人的喜歡和尊敬,但是如果遇到心懷叵測的人,就算你武功再高,也必定處於弱勢,會受到打擊、傷害乃至喪命。而且,江湖上心懷叵測的人隨處可見。”

    師父又一次用他的閱曆和強辯,將我說得無言以對。許多年前,我娘說我自小伶牙俐齒,雄辯滔滔,但在師父麵前,我總覺自己的表達磕磕絆絆,一點都不流暢。通常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就有更多的理論在等著我。無論我怎麽調侃、撒潑或者嘲諷,他都能應對自如。

    就像兩個武功懸殊很大的人比武,弱勢一方竭盡心智和力量使出一招,結果被人輕鬆化解,還將下一招生生悶住,使不出來,然後任人宰割。

    無論是比武還是辯論,勝敗尚在其次,那種總讓你犯堵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不知道為什麽,我雖然覺得師父的每一番話都充滿智慧和閱曆,無可辯駁,但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在反抗:世界和人生不是這個樣子的,也不應該成為這個樣子。

    世界要有光亮,人生得有念想,否則,活著便沒意思。

    後來一路上我沒有再說話,悶悶的跟在王大後麵往回走。那時太陽離西邊的山頭隻有一尺高,黃昏即將來臨。這個白天雖然與群狼有過一場爭戰,卻有驚無險,平安度過。今天晚上就算群狼再臨,也不會再有那晚的慘烈,或許還能安心地睡個好覺。經過這幾天的過度勞累,我非常懷念以前飽食終日的生活。那才真的是充滿浪漫和幻想的日子。

    我一直想做大俠,但沒想到通往大俠的路是這麽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