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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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來到的那一天,我與狼群結下梁子,此後人狼雙方經常摩察、追逐、殺戮。我的成長、武功進展,基本都與狼群相關。

    長久以來,我與師父偶有失手受傷(其實大多數是我承受皮肉之苦),但狼群的損失的,卻都是一條條生命。這種日積月累的損失,積聚成無法化解的仇恨。一年半以後的今天,它們終於等到了複仇的機會。

    過去一年多,我與師父幾乎每天上山頂練武,群狼每天在山下出沒、監視,等待機會。為了複仇,它們表現出無與倫比的耐心。起初我對它們心存畏懼,隨著武功日漸增強,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淡忘它們,漸漸對它們視而不見。

    我曾經一度以為時間會淡化狼群心中的仇恨,它們也會因生存艱難遠離這個地方。事實證明是我錯了,我現在知道,這是一個可怕得超乎想象的群體。仇恨讓它們更加頑強,仇恨也是它們生存下去的最大動力。

    我與師父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隻顧談論遙遠的江湖是非,卻忘記了身邊無處不在的怨恨。我們練著絕世劍法,以為足以笑傲天下,卻忽視了這群從沒使過刀劍的惡狼。我們誠然武功卓絕,智慧高超,也逃不脫人類固有的、自以為是的毛病。

    我們忘記了這也是一片殘酷的江湖,忘記我們兩人並不是這片江湖上的霸主,忘記我們自己無法主宰這裏的一切,甚至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因此,我們必須付出代價。師父王大的性命,隻不過是這份巨大代價的首付款,遠遠無法結清所欠的仇恨之債。

    現在,這個江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麵對一群積怨甚深的惡狼,將要了結長久以來積下的所有仇怨。

    時間過去了一年半,我兜了個圈,又回到原點,正因饑餓與群狼對峙,而王大似乎根本沒出現過,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在這裏號稱大俠許多年,今天終於明白,群狼才是這片江湖的真正主人。我不過是個寄居的過客,最終必須被它們驅逐,或者殺死。

    師父說,我身懷絕世武功,日後足以名震江湖。我一直想告訴他,憑我一個人,根本沒有信心對付這群荒原之主。

    夜晚如期而至,西邊的天空還剩最後一絲亮光,尚能讓我基本看清周遭的形勢。師父就躺在我左邊五步之遠的地方。我看不出他往日的容貌。嚴格來說,他已經不是一個人,甚至談不上是一具屍體,隻是一副骨架。

    他那身破舊的灰袍,早已被狼牙撕得七零八落,散得遍地都是,沾滿他的血和肉。血肉已經凝固,破布條看上去僵硬得猶如燃燒過後的硬紙片,一碰即碎。同樣貼地到處飛舞的,還有他的灰頭發和白胡子。

    他全身上下的筋肉差不多已被群狼啃光。我記得他是一個瘦削的老人,附著在身上的筋肉比常人少一些,全部剔下來,估計喂不飽兩匹狼。

    師父腹腔凹了進去,隻留下一個很不規則的大洞。但他胸腹周圍的地上,除了顏色有點深,卻出奇地幹淨,幾乎可說是一塵不染。很明顯,他的內髒剛流出來,便被群狼生吞了。不留痕跡,甚至連氣味都早已被風吹散了。

    天色又暗了一些,那具屍骨已然有點模糊不清。我內心除了恐懼之外,並沒有太多的悲愴。師父從未以這種麵目呈現在我麵前,對我而言,那就是一副陌生的骨架。

    假如在另一個地方見到這麽一個場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將骨架與師父聯係起來。但是,在這片荒原上,除了我和他,沒有第三個人。既然我自己站在這裏,那麽,躺著的那副骨架,就隻能是他了。

    我在山下遭遇的狼一共十二隻,被我抓了一隻,另外十一隻現在正坐在我身後十步遠的地方,堵住我惟一的退路。

    不知什麽時候上山頂、將師父撕碎之後、以逸待勞等著我的,一共二十隻,現在呈半圓形排開,坐在我前方。兩群狼剛好將我圍在正中心,幾十雙眼睛陰冷地看著我。

    它們並不急於出擊,在等待夜色到來。顯而易見的是,夜色每增加一分,它們的損失會減少一分,但我的風險,增加的就不僅僅是一分,而是會呈倍數增長。

    但是,我無法阻止夜色逐漸變深。情勢正在向群狼有利的方向發展。

    我左臂勁力一鬆,腋下的狼掉在地上,卻再也沒有爬起來。它已經被我夾死了。

    周圍的群狼看著地上死去的同伴,大多表情冷靜而殘酷,有幾隻狼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清理唇邊殘血,顯得惡毒而又悠閑。

    我心裏試著評估當前的環境。山頂雖然平整,卻隻有西麵一條上山的路,是我和師父踩出來的。南北兩向坡度不一,但布滿荊棘和亂石,無法通行,就算我真想從這兩個方向逃走,這樣的環境中,我的靈活程度肯定不如這些體格更小的惡狼。

    東麵是懸崖,這我早就知道了,惟一不清楚的,是懸崖下麵到底有多深。

    要想活著離開,隻能從西麵突圍。狼群並不傻,當然也知道這是我惟一的活路。我剛上山頂,這條路就被堵住了。要想從這裏離衝下山,基本不太可能。懸崖邊的惡狼最少,跳崖是最容易的事。南北兩向就不用考慮了,可以肯定這是死亡之路,被這群惡狼撕成許多塊,還不如自己跳崖自殺。

    我朝著血肉模糊的師父喊道,王大,我有點絕望了,你見多識廣,武功高強,現在告訴我怎麽辦?

    王大當然沒有回應,我曾經過度依賴的師父,現在已經沒辦法教我,更沒辦法幫我了。一切都隻能靠我自己。

    我閉著眼睛,預演了幾招所謂的絕世武功,結論是:也許我盡力一搏,可以殺死它們的大部分,但無法改變被撕碎的命運。歸根到底,它們並非圍著我較量武功,而是來複仇索命的。看陣勢,為了毀掉我,它們今天準備不惜任何代價。

    我現在終於知道,師父為什麽以前不用“絕命六式”殺狼了,因為這種武功隻適合單打獨鬥,比的是兩個高手之間的反應、力量和智慧。虛虛實實,變化萬端,但對玩命的惡狼而言,效果並不顯著。如果它們一擁而上,你招式再巧妙,也無法施展。這就是為什麽絕妙武功在衝鋒陷陣時用處不大的原因。

    武功招式上的虛實變化,其實本質上是利用人類固有的恐懼心理,讓對手在死亡或傷害麵前退縮、回避、改變戰法、誤中陷阱。

    我的另一個結論是:必須去掉劍法中所有的虛招,每一招都落到實處,盡量節省時間和體力。這是師父第一天教我的,沒想到在最後一天發揮作用。

    最後,我還有一點始終沒有想通:師父為什麽如此輕易地被群狼撕碎?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我們打了一整個上午,體力有所損耗,這是事實。但畢竟隻是師徒拆招,並非仇敵之間拚命,鬥的是虛實和花樣,體力再怎麽損耗也有個限度。就我自己而言,下山之時,體力至少尚剩八成。師父大多數時候是在以逸待勞,按理來說體力消耗比我更少一些。那麽,爭戰結束之際,他的體力至少在八成以上。

    我絞盡腦汁玩了個花樣,最終在他胸前刺了一劍,但隻是點到即止,傷口並不深,別說心髒了,連筋骨都沒傷到。這點皮肉之傷,隻不過讓他流了點血,對體力和武功的影響甚微,可能他情緒上的挫敗感更大一些。而且,我下山之時,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

    保守估計,此時師父的功力至少是平常的七成以上。

    想當初,師父與我相遇的第一天深夜,他在五六十隻惡狼陣中出入自如,不但自身毫發無損,還得近身保護我不致喪命。而現在,圍著他的充其量就是二十幾隻狼,又是在白天,視線良好,地形熟悉,他怎麽可能半個時辰不到,便被撕得血肉殆盡?

    更讓我震驚的是,地上沒有他與群狼搏鬥的痕跡。沒有狼屍,沒有殘體,放眼望去,所有的惡狼都毫發無損。

    這太不正常了。

    退一步說,即使師父受傷較重,體力消耗很大,抵擋不住二十幾隻狼的圍攻,他還可以向我發出信號。隨便長嘯一聲,我便可立即掉頭而返,兩人裏應外合,即便殺不盡群狼,配合得當,全身而退應該沒多大問題。

    可是,他為什麽死得如此安靜?我在山下沒聽到任何動靜。

    一切跡象都表明,他沒有抵抗,沒有求救,坐等死亡。

    我忽然悲從中來:師父難道是自殺的?!

    怪不得他找了個喝狼血的理由,將我一個人支使下山。時間往前溯,我刺了他一劍,勝負已分之後,他的情緒忽然急轉直下,與平常的嘻笑怒罵判若兩人。

    再往前溯,上午的比武,一開始尚算正常,但到中途氣氛有點異樣,我說不出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頭,反正憑我多年野外生存的經驗,感覺到了那麽一點不尋常。可惜的是,我其時過於沉溺招式的變化,將這種感覺忽略了。

    繼續往前溯。也許師父一年多以前,初到這片荒原之時,就已經安排好了今天的結局。一旦我劍法練成,他便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死了,我卻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誰,更不知道他跑到荒的上來教我武功的目的何在。對我而言,所有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師父預料到了現在的場景。假如他不死,我們兩人完全可以化解這場危機。但他選擇了死亡,故意給我留下一場艱難無比的考驗。

    他的潛台詞清晰而明確:跨不過這個坎,我一個人無法在江湖上立足。

    群狼仍然沒有攻擊的意思,靜靜地圍著我。我決定不再等。

    師父常說,與高手對決,往往講究後發先至,因為這樣更便於看見或猜測出對方的攻擊意圖。我心裏清楚,狼與人完全不同。與惡狼對峙,隻會徒增恐懼,先發製人,也許能消除敵方一部分力量。

    我腳下一跨,先向左邊衝去。

    我一動,群狼也動了,首先撲過來的是右邊兩隻狼。我腳步不停,待兩匹狼快要近身,我膝蓋一彎讓它們越過頭頂,然後劍交左手,向上一揮,其中一隻被斬為兩段。

    我趁它們右邊空虛,突然右轉,再次劍交右手直刺而出,這一招的勁力和方位便是“絕目式”,隻是去掉了所有虛實變化。攻擊仍然沒落空,劍尖從一隻狼的右眼直貫入腦。

    此時左右同時有四隻狼衝過來,空中和地上各二。

    我隻好往前再衝兩步,蹲下身子避開上半身的攻擊,鐵劍再次換到左手,一招“傷心式”應手而出,削掉了一隻狼的前爪,刺穿了另一隻狼的脖頸。但受傷的那隻狼勁力不失,挾著餘勢撞在我腰間,我搖晃一下,盡力穩住了身子。

    我右膝蓋突然一緊,接著才感覺到疼痛,一狼從右後方衝來,張嘴在我膝彎處撕了一口。幸好褲子長期沒洗過,又硬又厚,這一嘴隻傷到皮肉,沒及筋骨,否則我現在就要提前躺下,但疼痛鑽心,我差點就單腳跪下了。

    我左手劍以“離心式”從身後向右刺出,穿過此狼的胸腹,右腳用力一甩,將死狼拋向右邊奔來的另一隻狼。

    我感覺右腳有一股**液體流向後跟,卻連伸手去摸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背後勁風強烈,估計奔過來的狼有四隻以上。我隻好再次向前衝,左手劍右手指,“陰陽式”分左右兩邊出擊,同時將前麵兩匹狼擊斃。

    然後我轉身,劍交右手使出一招“封喉式”,刺穿最近一匹狼的腦袋。但另一匹狼恰好撞在我胸前,我仰天向後倒,化解這一撞之力,也避開了它尖利的牙齒。

    身子著地後,我順勢一滾,鐵劍刺出一招“搗龍式”。這招我用了兩個變化,都沒落空,有兩隻狼喪身在此招之下。

    我一躍起身,發現自己麵對著深不可測的懸崖,剛想側身向左遠離此地,後麵三隻狼同時撞在背上,我不由自主向前踉蹌跨出一步,腳下已經踏空。

    我腰間收縮發力,試圖穩住身子。周圍所有旁觀的狼,抓住這一瞬間良機,突然全部衝過來,從各個角度撞向我身後那三隻狼。力量依次傳遞,全部擊在我背上,我身子便像一顆熟透掉落的鬆子,向懸崖前的黑暗中彈了出去。

    手中劍向後一揮,將咬住我後領的那隻狼斬為兩斷。

    我帶著那顆狼頭一起墜向萬丈深淵。

    如果我沒記錯,至此一共殺掉了十二隻狼。離預期有相當大的距離。

    但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死亡提前來臨。我號稱大俠多年,就這樣被一群烏合之眾清除出這片江湖。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具屍骨,心中喊道,師父,就這麽死去,我真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