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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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本能的驅使,我在半空扭腰轉身,使出全身之力,將鐵劍插向崖壁。
鐵劍在堅硬的岩石上劃過,火花四濺。身子墜落的速度減弱,手上勁力不鬆,許久之後我感覺身子突然一頓,鐵劍插進了岩石縫隙中。睜眼一看,發現自己掛在半空,上麵是無盡的天空,下麵仍然深不見底。
我借著夜色觀察崖壁,努力尋找生存的希望,卻發現鐵劍旁邊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血跡,顏色呈紫黑色,像是不久前塗上去的。血跡應該不是我自己留下的,因為我下墜時身體和崖壁之間隔著鐵劍,並沒發生摩擦,我身上也沒有別的傷口。
也許是,剛才被我殺死的狼從這裏滑下去了。也許不是。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麽活下去。
我沒有再想太多,繼續尋找活下去的可能,但希望並不大,周圍一丈之內沒有任何可助攀援的東西,惟一的機會就是拔出鐵劍,繼續往下墜,到下麵再聽天由命。
沒必要再猶豫太久。我左手在崖壁上一撐,右手鐵劍從縫隙中拔出,身體再次往下跌落。
我體味到一種奇特的快感,就像早晨起床後精神飽滿,在荒原上奔跑、殺狼。有那麽一小段時間,我任由身體下墜,閉眼享受那種失重的感覺。
如果我一直享受那種快感,也許最終會被摔死。我沒死,是因為後來還是本能占了上風。手上的鐵劍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引導我再次盡力向崖壁刺去。
我又看到昏暗中劃下的一道火星,它就像我微弱的生命線,轉瞬既逝,想要緊緊抓住它,根本就是徒勞。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崖壁上火星消失。我頭暈目眩,左膝蓋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我靜靜地臥著,直到暈眩慢慢地消失,才艱然地伸展四肢,翻過過身子,睜眼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雖不十分明亮,但卻異常地清晰。這讓我很驚訝,也很欣喜。我終於知道,今晚的夜色原來那麽美妙,不但空氣清新,能見度也很高。
最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崖頂在虛空中已成一條黑線,無法判斷具體距離,狼嗷聲聽起來十分遙遠,估計至少在上麵五裏開外。
我所躺之處,視線之內沒有草,也沒有樹,身下似乎是一整塊岩石,隨手摸了摸,表麵出奇地幹淨,沒有灰塵或沙子,但凹凸不平,躺在上麵硌得到處生疼。
我試著側身向外爬,沒想到身子移動不夠兩步,右手便摸到了一片虛空,頓時心裏猛地一沉。
原來我還沒到底,仍然懸在半空中。岩石隻不過是懸崖伸出的一個觸角。我扒在邊緣,放眼向下望去,下麵一片漆黑,不知道還有多深。
這讓我再次陷入絕望。
我慢慢轉身回頭,便看到了半截狼屍,那應該是我在崖頂削斷的,它像我的身子一樣從上麵掉下來,現在緊貼崖壁躺在岩石一角,周圍濺了一灘血跡。
岩石另一角,擱著一隻齊肘而斷的手,血肉模糊,黑夜中,我無法看清那隻手的模樣,也無法分辯究竟是左手還是右手。我並不想爬過去進一步研究那隻手,沒那個必要,我目前四肢仍在,它的主人肯定是我師父無疑。
大概是群狼瓜分師父時,將那條惟一的手臂甩下了懸崖。我心中一陣悲傷,師父生前失去一臂,死後再失另一臂。生而殘疾,死無全屍。
我活動了一下雙腳,評估傷勢。右腳膝彎被狼咬了一口,傷口偏上,接近大腿後側,謝天謝地,如果咬下一點撕斷腳筋,我這條腿就算廢了;左腳膝關節和踝關節都已脫臼,那是摔的,現在腫得像條大象腿,麻木得不屬於我自己。
傷得不算太重。死不了,也不會殘廢。但這隻是就目前而言。
我坐起身子,深吸一口氣,雙手猛一使勁,將左腳膝關節扳回原位。疼痛讓我仰天嚎了一聲,然後大口喘著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踝關節暫且不管了。想管也管不著,一是膝關節尚不能伸縮自如,雙手夠不著腳踝;二是我實在不想忍受再一次的疼痛。
疼痛稍減,我便轉身,察看岩石緊貼崖壁周圍。視線大概在五步以內,岩石之下的懸崖,似乎是個斜坡,雖然很陡,但看上去是由泥土組成,或者沙子。五步以下,崖身全部沒入黑暗中。
既然有泥土或沙子,說明離懸崖底部已經不遠,至少,下麵可能另有一大塊遮擋物,否則雨水早將泥土衝洗幹淨了。
我仰天躺著休息了很久,決定再賭一把,繼續下行。其實不賭這一把,我也沒別的選擇。扒在這塊懸空石頭上,餓了頂多啃掉對麵的半截狼屍,弄不好還要迫不得已吃掉師父的獨臂,然後便等著太陽出來,將我曬成人肉幹。隻有離開這塊石板,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繞過那半截狼屍,慢慢爬下岩石,雙手抱劍,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我並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了,隻記得停下來時浸在一片清涼當中。我睜眼吸氣,胸腔裏立即嗆進了大量的水,而且目不見物。
我從水中露出頭,咳喘許久才覺得氣流通暢,感覺自己飄在一條溪水中。溪流並不寬,也不深,我調整姿勢,雙腳踩到了溪底的沙石,伸手向岸邊胡亂摸去,順勢抓住一把草,盡力將自己往岸邊拉。
鐵劍沒丟,還緊緊抱在左懷中。師父送我鐵劍之初,曾命令我,即便他死了,鐵劍也不能隨便丟棄,必須隨身攜帶。我當時對此劍不屑一顧,本沒打算嚴格執行他的命令。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決定履行諾言,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上岸後,我站在夜色中仔細審視了一下自己,衣衫襤褸,鮮血淋漓,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泡在水中這麽久,居然都沒衝洗幹淨。慶幸的是,性命總算暫時保住了,雖然還不知道能否走出這個穀底,但是,群狼肯定也不清楚懸崖底下的具體情形,不可能找到此處趕盡殺絕,否則,它們不會把我推下來。
無論如何,我得感謝老天沒有完全趕絕我。
我在岸邊坐下,感覺筋疲力盡,又累又渴,扔下鐵劍,雙手掬水猛喝了一頓,向後一倒,重又躺下了。此地難得安全又安靜,我決定先睡一覺再說。但是閉眼養神良久,卻怎麽都睡不著。心中的那陣慶幸逐漸褪去,轉而湧起深深的悲傷和愧疚。
師父雖然不是死在我的手中,卻相當於是我殺的。若不是我好勝心太強,變著花樣贏了一招,讓他覺得我劍術已成,而他心願已了,生無可戀,即便身處再大的狼群中,他也足以自保。
我沒想到自己以不殺人作為信條,練成武功後,第一個害死的就是師父,差一點還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世事難料,師父平常傲視天下,最終卻傷在自己創製的絕世劍法之下,而且還死無全屍。師父曾經說,練武就是為了殺人,我日後在江湖上無法不殺人,沒想到他用自己的生命證實了自己的預言。
我睜眼看著滿天星鬥,還有一群蝙蝠在飛舞。它們盤旋不散,估計是在等著我死去,然後撲下來分食我的屍體。
想到此處,覺得這些家夥跟群狼同樣可惡。我心中悲傷之外,又莫名升起一股憤怒,想要立即殺掉這群隻在暗中窺探和行事的東西,一為醫治我肚中饑餓,二為滅口,不能讓我的狼狽樣子傳揚江湖。
但剛坐起身,提了提鐵劍,我又立馬放棄了。因為它們出沒的地方很高,我無法攀援而上,即便我能飛上半空中,也未必能殺盡它們,爭鬥起來,估計還得被它們吸點血。於是我重新躺下,保住最後一點體力,不言不動,強忍饑餓,同時忍受這群家夥在半空中冷嘲熱諷。
不知什麽時候,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豔陽高照,我才手足並用走出那個山穀。並沒有立即回住處,也沒有去山頂替師父收屍。為了保命和養傷,我在偏僻的野地裏躲藏了許多天,餓了掘幾根草根,或剝幾片樹皮裹腹。
但我再也沒見過狼群,這些家夥從此銷聲匿跡。它們以為我已死在那個懸崖底下,大仇已報,再留在這片荒原上已沒有意義。
狼群的遠離,並沒有讓我有絲毫喜悅或輕鬆,反而感覺更加孤獨和無聊。更主要的是,生存越來越艱難,附近的草根和樹皮,基本被我啃光。沒有供給我肉食的小動物和群狼,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武功已經荒廢了許多天。照這樣下去,不出幾個月,武功卓絕的王大俠,將被一群卑鄙的小蝙蝠瓜分,我將像師父王大一樣隻剩一副模糊的骨架。
我決定遠離這片江湖。
我回到久別的住處,開始整理東西。做了這麽多年大俠,現在屬於我的所有財產隻有兩個粗布背包,都不大,兩尺見方。一個是當年娘帶來的,一個是後來師父帶來的,裝著一些破舊衣服。還有幾件冬天禦寒的動物皮毛,那是我多年江湖生涯的惟一收獲。
我挑了幾件完整和幹淨的衣物,全塞在一個包裏,然後,帶著另一個包,到了我與師父兩年來天天拆招的山頂。
我掉下懸崖後,師父的屍骨又被群狼重新啃過了一遍。骨架被拆得七零八落,除了頭顱,其它的基本分不清是人骨還是狼骨。經過許多天的風吹日曬,骨頭已經發黑了,看上去就是一段段朽木。
我將山頂能找到的骨頭,不管是人骨還是狼骨,全部收集起來,放進包裏,背下山頂,來到當年埋葬娘的平地上,以鐵劍挖了個坑,將整包骨頭埋了進去。
兩座墳相隔十步。都沒有墓碑。
向師父灑下最後一把黃土時,我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後來我躺在兩座墳中間,麵對晴朗的天空,痛哭了一場。直到太陽下山,流不出眼淚為止。
我這輩子隻哭過兩回。一次是多年前埋葬娘的時候,另一次就是現在埋葬師父的時候。兩回都在同一個地方。沒有人知道,我曾經在這裏如此地悲傷。更沒有人知道,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埋著兩個對我一生影響巨大的人。他們互不認識,卻長眠於同一塊土地,相距不過十步。
第二天上午,我把睡了多年的茅草搬到洞口,點了一把火,煙霧騰空而起,我坐在火堆旁,抱著鐵劍,開始規劃自己真正的江湖生涯。
首先,得為自己想一個唬人的名號。王大俠固然不錯,但太過虛幻,而且毫無個性,使人聽過即忘。王二這個名字也與大俠的身份不符,不過,這是師父所賜,如果他一死我便丟棄這個名字,有點背叛師門的意思。作為大俠,這種事情不能幹。
師父曾經說過,大凡江湖上的名號,要麽與來曆聯係,要麽與武功相關。我武功上最擅長的就是“絕命六式”,如果向人自稱“絕命劍王二”,聽上去倒是很冷酷,但像個武功不高而又傻裏傻氣的殺手,哪裏是個身負絕技的大俠?
除此之外,就隻能從來曆上產生名號了,可我沒什麽足以炫耀的家世,又不是來自名山大川,甚至連這片荒原叫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在這一點上又讓我陷入困境。
我坐在火堆旁苦思良久,仍然沒有結果。娘生前曾經說我伶牙俐齒,師父生前稱讚我天賦奇高。現在我對這些誇獎都產生了懷疑,連一個簡單易記、名實相符的稱號都想象不出,怎麽能算是個聰明人?
娘生前說我是王八蛋的兒子,師父一來就為我取名王二,看來這兩件事才比較真實。
煙火即將熄滅,我無奈地扛起鐵劍帶上包裹,向一個未知的方向茫然地走去。
就這樣,我踏入了一個更為險惡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