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森部之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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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似乎有了減小的趨勢,但閃耀著驚雷的雷雲卻布滿了陰沉的天際。巨大的驚雷之聲滾滾而來,令一個在織田信長本隊中的膽小足輕害怕得丟下武器蹲在地上。

    不過從他腹部穿刺出來的長槍鋒刃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他就那樣的倒了下去,腦海中掠過妻兒的影像,帶著滿眼的不舍和憤恨,死在了他鄉的戰場上。

    “目標隻有信長一個!殺死信長的人可以成為侍大將!”那支五百人的伏兵中,為首的一名中年的騎馬武士對著身後狂吼。在他身後那五百名沒有帶可以辨別歸屬的靠旗的足輕,振奮得大吼。

    “義父,小心其他備隊反撲。”在那名中年武士身邊,一個大致十六歲上下的年輕武士謹慎的提醒道。他看了看天上的滾滾驚雷,皺起了眉頭。“天有異變,不得不防。”最後一句話似乎是對自己說的。

    “還在磨磨蹭蹭什麽!信長就在前麵!!!!”那名中年的騎馬武士完全沒有理會身邊年輕武士的提醒,赤紅色的朱槍一揮,率先攻向護衛信長的親衛旗本。外層的足輕已經被他們擊潰並突破,在其他備隊冒著暴雨到達這裏之前,信長身邊隻有一百人上下的旗本武士、側近眾和馬廻眾。

    此刻,其他備隊大多都已經被長井甲斐守的軍勢糾纏住,幾乎沒有人可以立即支援。雖然織田家的軍勢仍然占據優勢,但是隻要信長被擊殺,其他的東西都是浮雲。

    雙方似乎都明白這一點,所以都拚命的廝殺。齋藤一方死命的拖住織田的所有備隊,令其不能回援信長,在暴雨狂風的情況下,大部分織田備隊也都暫時無法脫身。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信長的本陣被突擊。

    “分成兩隊進行銜尾攻擊!!!!”在這路麵泥濘的暴雨天氣裏,熱田備隊足輕裝備齊全而精良的護甲簡直就是一種累贅,所以熱田一直到信長本陣被攻擊緩緩後撤之後,才勉強追上那支五百人的伏兵。

    “可是主公!我們才有三十多人!對方是五百人!”神子田正治喊道,以三十多人銜尾攻擊五百人的軍隊,聽起來簡直是自殺。

    “現在唯一的目標是拖住他們!讓主公脫離危險!為此不計代價!”熱田同樣吼道。“此戰即是大家盡忠的時刻!不要辜負其他人的犧牲!榮耀的尾張武士們!跟著我衝!!!!”熱田向著身後大吼,隨即撥馬前衝,不無豪邁的向著敵軍吼道:“尾張修羅!熱田惡來在此!”

    身後的長槍足輕自動的分成兩隊,一隊高叫著尾張修羅的名號,跟著熱田發動了必死的衝鋒,剩下那一隊則跟著神子田正治繞向偷襲部隊的另一側,發起夾擊。說是夾擊,但以三十多人對五百多人,簡直就是以卵擊石。

    神子田正治看著熱田狂吼著遠去,眼神矛盾,但是他仍然向著剩下的士兵喊道:“盡忠的時刻到了!大家跟我來!”在那個喊殺聲不斷的情景之下,每個人的熱血都被激發出來了,沒有人想到後退,沒有人。他們是熱田備隊的一部分,受到熱田本人的鼓舞,他們早已經視死如歸,隻盼著在死之前能夠多殺幾個敵軍殉葬。

    熱田一馬當先來到偷襲信長本隊的敵兵隊尾,由於前方信長旗本武士等親信的死戰,所以他們移動的速度稍慢。

    “尾張修羅在此!!!!”熱田狂嘯著揮刀將兩名在隊尾的足輕的身軀切開,五髒六腑頓時流了一地,那兩名足輕甚至試圖去用手揀自己的內髒,但是最終表情極為痛苦的死在了腳下的血泥之中。

    跟隨熱田的十幾人長槍足輕也在此時一起衝了過來,借著衝力刺出了無可防禦的一刺,刺倒了一些敵軍。敵軍由於沒有準備,所以慌亂之下隻有最外層直接麵對熱田攻擊的足輕返身與熱田交戰,但是齋藤家普遍配備的是兩間半長槍,而織田家足輕的長槍是三間半,長度優勢令他們從容應對敵軍的反擊,並不斷殺死敵軍。

    很快的,在偷襲信長的敵軍部隊裏,產生了騷動。這是熱田希望看到的,如果這個騷動繼續擴大,就會令敵軍首領無法忽視,轉而回頭專心對付以騷擾為主的熱田,從而令信長安全撤退。

    不過熱田這個想法卻落空了,敵軍並沒有中熱田的算計而返身,而是分兵百人來殿後,分別對抗熱田和神子田正治率領的三十來人。

    “怎麽辦!主公!”神子田正治見突破無望,就一隻手捂著腹部,帶著十來人打馬過來,臉色蒼白的問。看起來在剛才的銜尾戰鬥中,受了很嚴重的傷。

    熱田兩腮因為用力咬牙而抽動,他看著臉色蒼白的神子田正治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承認並誇讚他的武勇和決心。以疲憊的三十人去突破剛進戰場的百人軍勢,是不現實的做法。此刻他雖然不甘心就此失敗,但是也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

    “難道一切都結束了嗎?”神子田正治看著熱田沉默,表情無奈的歎道。信長從剛才就一直在退,如果繼續退下去,就會退到榆俁川畔,一旦退到那裏,幾乎就沒有了退路。

    “...”熱田仰望著正不斷降下大雨並不時打雷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待再低頭之時,眼神中充滿了決絕。“半右衛門。”熱田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已經看透生死一般。

    “是,主公。”神子田正治不敢出聲,從他嚴肅的表情來看,他似乎猜到了熱田即將說什麽。

    “你帶著這剩餘的三十人,拖住這裏的一百人。我繞過去尋找織田主公。(此處熱田應該隻稱信長為“主公”,但為了與之前神子田口中的“主公”區分,遂加上織田二字以便閱讀,特別聲明,後文不提)”熱田吩咐道,並以手指出了自己大致的突破之處。“一旦等我完成突破,你就帶著剩餘的人離開戰場吧,此戰若是勝利,你和剩餘的熱田備足輕就是此戰的功臣,此戰若是失敗,我和織田主公命殞在此,我的領地還需要一個信得住的人來繼承和守護...”

    “這...主公...”神子田正治思慮再縝密,始終都是一個十五六的少年而已。他的眼圈微紅,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別磨蹭了,去,攻擊這些人讓我找到縫隙。”熱田用力的拍了一下神子田正治的馬腿,神子田正治坐下戰馬因為受驚而前衝,逼迫他不得不高聲組織進攻。

    熱田瞅準空當,打馬疾速馳過,薙刀一揮,順勢割裂了一個試圖靠近並攻擊熱田的敵軍足輕的頭顱。

    此戰,還真是賠上了全部。熱田一麵催動胯下戰馬靈活的繞過前方追擊信長的敵軍,一麵自嘲的想。

    “人間五十年,相較地與天,宛若夢幻般。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焉?”此刻在熱田腦海中,全都是信長在牢獄中對著熱田起舞的身影。

    “喂,汝即為上天派來助吾的熱田神靈嗎?”桶狹間激戰過後的那個神情倨傲的信長,也在熱田腦中閃過。

    “喂,你就是尾張大傻瓜,織田信長麽?”熱田不禁如當時那般接過話頭,自言自語道。嘴角已然上揚。熱田已經能夠看到信長的親信軍隊,由於人數處於劣勢,正逐步敗退中。信長的馬已經不知道去了哪,此刻信長正徒步混在馬廻親信中向後方撤退。

    “尾張修羅,熱田惡來前來迎戰!”熱田高聲狂嘯,由於雨勢正不斷減小,熱田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呐喊,可謂是平地驚雷,引得率領偷襲部隊的兩名武士紛紛側目。熱田縱馬躍進信長正在敗潰的殘部,強行將戰馬讓給信長,自己則拿出薙刀護衛在信長身邊,將敢於接近信長的敵軍斬翻在地。

    信長不是熱田,他沒有騎馬在亂軍之中突破的能力,所以在部下不斷戰死的情況下,隻能是慢慢退往河邊。在他向來剛毅堅強的眼神中少見的出現了一絲絕望。

    麵對潮湧而來的敵軍,熱田奮力揮動薙刀殺敵,但無奈敵軍眾多,而且兩間半的長槍對上熱田為了能夠用雙手持有兩柄薙刀,特別稍微截短薙刀柄部,占盡了長度的優勢,在熱田左臂受到嚴重傷害沒辦法拿起第二柄薙刀的情況下,雖然熱田已經死命奮戰,但是身體上的傷痕仍然越來越多。其中以替信長擋槍的那一記最為致命,幾乎是擦著他的心穿過了他的肺。

    現在熱田左肺被穿透,每一次呼吸都讓熱田痛徹骨髓,但是在死戰的精神狀態下,仍然催動最後一點生命力在戰鬥。此時的天空已然停止的落雨,太陽的光芒也從雨後的雲間照射到了土地之上。

    “吾之惡來,你做到這樣可以了。”織田信長將馬停在了榆俁川邊,看著每呼吸一次都極為痛苦的熱田認真的說道。他以這樣的口氣跟一個屬下說話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在以往就算是今川大軍壓境,本家瀕臨滅亡的時候都不曾讓信長有過放棄的念想。“也許本家的天命盡於此地。”

    現在熱田渾身帶傷,雖然穿上了當世具足,但是汩汩流出的鮮血仍然透過具足的縫隙流出體外,將熱田塗抹成一個血人。周圍僅剩不到十人的親信也都大多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幾乎是某種精神一直支撐著他們不倒下。這隻能說,他們是一個奇跡。

    “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一度生を享け、滅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熱田勉強開口斷斷續續的說道,這一折敦盛教殉死舞,幾乎是織田信長每當遇到極大困難時候就會吟唱的能樂,現在由血葫蘆似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熱田說出,令在場的每個人都會心般的咧嘴一笑。

    是啊,生年不滿百。從前沒什麽怕的,今後也沒什麽怕的。轟轟烈烈的享受此生就好。

    “你們想殺死我織田信長?!哼!再等一萬年罷!”織田信長似乎恢複了活力,大聲叫道。“我織田家的忠勇,拿出你們最後的力量,跟著我一起衝!”

    受到織田信長的感染,許多已經進氣少出氣多的武士們也都掙紮著握起太刀,搖晃的衝向敵陣。雖然麵對他們的是迅速挺出的兩間半長槍,他們也絕不後退一步。在這裏隻有戰死的武士,沒有討饒的俘虜!

    雖然熱田也想豪邁的喊點什麽,但是很遺憾他除了死命的呼吸之外什麽都做不了。他眼前因為缺氧而模糊,邁著搖晃的步伐,忍住每一步都痛徹骨髓的感覺衝向敵陣。

    在無數弓箭射入熱田身體的時候,他似乎能聽見自己的皮膚猶如破布一般被箭矢穿透、射爛,然後骨頭發出震動和聲響,代表箭矢已經嵌入自己的某截骨頭中。

    熱田的雙目沒有聚焦的仰望著正逐漸散去的烏雲,他似乎聽見附近傳出了一聲悠遠的法螺,一陣嘈雜之後,上方的黑暗無法阻擋的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