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少年拖著木排回到村裏，已經是傍晚，村裏一些女人孩子正坐在村尾，山裏的生活，不算太好，但是總歸是不影響大家聊聊家常閑扯的。

    看見青石回來，幾個小孩圍了過來，一邊跳一邊唱“村東的傻子瞎張羅，村西的聾子愛敲鑼，村頭的瘸子瞎蹦躂，村尾的石頭看樂嗬。村東的傻子瞎張羅…”

    青石低著頭拖著木排一步步向家裏走著，這樣的聲音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他咬了下牙，還是當做沒聽見似的繼續走著，因為他知道，他要是去反駁什麽，或者像小時候那樣追著聲音去反擊，什麽也解決不了，恐怕隻能讓這些孩子們更加歡快罷了，他還記得他小的時候因為看不見任何東西，尋著聲音追下去摔倒了無數次。

    “小瞎子，小瞎子...”一個光頭男孩叫完隨手向青石扔了一塊石頭，這個男孩的大哥當年就是這樣扔石頭把青石砸的頭破血流。

    青石像是看見了一樣，揮手接住了飛過來的石頭，他皺著眉頭“盯”著那個男孩，但他還是忍住了內心裏的躁動。

    “妖怪啊！妖怪要吃人啦！”孩子們卻嘩啦一下四散開，像是排練了無數次一樣，歡鬧著跑開，早就沒了第一次見到此景時被驚住的感覺。

    那個扔石頭的光頭小子又抄起一塊石頭，剛想扔過去，就被一隻大手抓住，男孩扭頭望去，一個國字臉，橫眉立目，滿臉胡子的魁梧大叔正瞪著他。

    “回家去！一點正事兒不幹，他娘，還不過來把他拉回去！”大胡子教訓完小破孩，扭頭和青石說，“石頭，回去告訴你爹，我晚上去找他。”

    青石沒有應聲，抬起木排自顧自的往回走。

    大胡子瞧見青石這個反應，冷哼了一聲，“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拉著小破孩往回走的大嬸，沒走幾步就拐到樹下的人群裏，幾個大嬸正七嘴八舌的聊著什麽。

    “你們看見沒，這個石頭越來越邪乎，明明以前就是個瞎子，現在居然跟能看見似的，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我早說什麽來著，我幾年前就覺得他不對勁了，那天小石頭好像突然長了眼睛一樣，我們家蛋兒怎麽追都沒追上他！”

    “真的，真的，我那年第一次看見他自己進山，他居然還在山裏追著兔子跑，真把我嚇著了！我們家老頭子當時也在，嚇的他鋤頭都掉了。”

    “你們家老頭那熊樣，這就嚇破膽了？我可跟你們說，我見過的可比這邪性多了”說話的大嬸撅著嘴，一臉得意的樣子。

    “快說，快說。”一個嚼著花生的大嬸拱了拱她。

    得意的大嬸從她手裏抓了幾個花生，然後壓低聲音說“我那天啊，看見他被一個渾身長毛的怪人抓走了，誰知道被抓哪去了，沒準真石頭早被吃了呢！”

    “誒呀媽呀，那回來的不就是妖怪了麽？”拿花生的大嬸顯然第一次聽說，嚇得一激靈。

    旁邊有幾個人看著她嗬嗬笑了笑，其中一人繼續說“我還聽村尾的老王婆子說，就石頭家左邊那個，誒，前年剛死那個，她跟我說，當年小石頭根本就不是他倆生的，是撿的！誰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

    青石起初還聽的到他們說話的聲音，隨著漸行漸遠，聲音越來越微弱，但是對於青石來說，這樣的故事他自己都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種了，隻是，他惱怒過，憤恨過，也真的懷疑過什麽，可他卻從沒有回去問過爹娘，隻是偶然一次他爹聽到了後歎了口氣，好言安慰了一番青石。

    自己如何出生的事情青石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從記事起，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盲童，根本就沒有那些嚼舌頭的故事。

    但如果真要說他藏了什麽秘密的話，恐怕也就隻有兩個。

    一件事正是這村裏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行動如常的。

    而另外一件事則困擾了他五六年，他總是能在夢中看到同一個男人，同時還有一個女子。他看不清他們的麵貌，但是卻能記住部分夢中的情節，有的甚至反複出現過幾次，以至於這種感覺真實到就像是他記憶中的一部分。

    也是從五六年前開始，他的行動越來越敏捷，目盲造成的限製也越來越小，甚至連狩獵時的身手都似是源自於身體裏的記憶。

    可是這兩個秘密他都不願意和別人分享，因為他知道說了也隻會被別人當成瘋子，尤其是第二個秘密，他甚至都從未和自己的爹娘說過，他不想讓他們更加擔心。

    “娘，我回來了。”青石推開柴門，向屋裏喊了一句。

    廳堂裏，一個趁著落日寫著東西的中年書生抬頭看了一眼青石，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隻是歎了口氣，神情卻放鬆了好多。這個身材瘦高，穿著直裾青衫，有點深沉的中年人就是青石的父親。

    “都告訴你多少次了，別去了，別去了，怎麽就是不聽呢？山裏那麽危險，你又看不見，萬一有個好歹，你讓我們怎麽活？”石頭娘從旁邊灶台走了過來，她是又氣又心疼。

    青石娘剛到中年，雙鬢就已經染上了白發，臉上更是早早就被山中的生活磨出了皺紋，但是如果仔細去看，她還是留著年輕時的影子，柳眉大眼，較圓的臉型，是那種一看就感覺賢惠的女子。她扶正散落在眼前的銀灰發絲，又在暗紅色深衣上擦幹淨了手，一邊摸著青石，一邊裏裏外外仔細檢查著，確認他身上有沒有受什麽傷。

    “娘，我能看到，真的…而且我這不是回來了麽。”

    “我不懂你是怎麽看見的，我也不管！你以後不許再去了！”石頭娘放開手，聲調明顯已經變了。

    “我不想在家裏，不想什麽也幹不了…爹教我的書，我都背了，可是我又能做什麽，我看不清字，我不能像爹一樣當教書先生，也不能像爹一樣給人家代筆寫信。”石頭也不知道這些話這幾年都跟老兩口說了多少遍，說的多了，語氣中都充滿了不耐。

    “那你也不能出去這樣！他們都把你當怪物！你！你…氣死我了！”石頭爹終於是忍耐不住，訓斥著青石。

    “連你也是這麽想麽？”青石垂著頭，握緊了拳頭，壓抑著自己輕聲的說著。

    “我們什麽時候說你是怪物了？我們不也是不想你出意外麽？你難道忘了幾年前你爹是怎麽把你從山溝裏背回來的，忘了你當時都摔成什麽樣的了麽？”石頭娘越說越激動。

    她一想到青石這些年吃過的苦，她就難過到心碎。她和石頭爹這幾年過的提心吊膽，尤其是很多年前開始，他們每天都會看著執拗的青石把自己摔的鼻青臉腫，後來甚至是渾身血跡的回家。

    石頭娘眼睛已經紅了，她哽咽著，“娘不要你在外麵這樣吃苦，娘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你既然都說能看見，那咱在家隨便做點什麽，日子總是能過，不行麽？”

    石頭爹在一旁一直歎氣，握著筆的手都不住的抖動起來。

    “咳”，門口有人輕咳一聲，原來是剛才村尾的大胡子，他一步邁進了屋子，然後扯起他銅鑼一樣的嗓門，“我說石頭他爹，孩子也大了，既然他有這個能耐，還是跟我們獵隊去外圍打獵吧，也好貼補點家用。”

    顯然大胡子在門口已經什麽都聽到了。

    “不行！不能去！林把頭，這孩子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他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你怎麽能讓他去外圍？石頭他表哥還沒滿十八就死在外麵了，連個全屍都沒留下，他不能去！”石頭娘說話已經語無倫次。

    “你們家石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看見的，但是就衝他這次連麅子都能打回來，我也要了！咱村裏有幾個娃有像他這樣的身手？石頭，我問你，你就想在山溝裏這麽逮個兔子，抓個麅子麽？”

    青石在旁邊聽著，一語不發，他能感覺的到爹娘的情緒有多麽起伏。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林大胡子，你給我出去，我們家的事不用你摻和！”石頭娘氣急了。

    “好，好，真是一家子石頭！”林大胡子也知道這一家的脾氣，冷哼著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又對著青石說道。

    “青石，叔知道你能耐，村裏那些老娘們說啥叔也知道，叔也不問你到底是咋回事，就最後一句話，明天早晨李家村，獵隊出發，你自己看著辦！”林大胡子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憋了半天的石頭爹此時終於是忍不住了，他啪的一下扔下筆，拍著桌子對青石叱道。

    “你要是敢去！就別回來了！”

    青石大步邁出廳堂，隻留了背影給老兩口，氣的老爺子隻打哆嗦，青石娘趕緊過去扶著老爺子。

    “都是你慣著他，說什麽順其自然，順成這樣了。”

    “那你怎麽不管著他？你平時怎麽不攔著？”

    ……

    說著說著石頭娘就嗚咽了起來，屋裏隻餘老兩口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