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親情在歲月中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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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安打電話給二虎,說葉經理中午請客,讓他參加。

    二虎說,黃安,怕不行,老家來人了,是二舅。

    是二舅?還不快接到酒店住,他老人家來,不容易,我要好好招待他,還要向他討教呢。黃安顯得很興奮,趕忙跟二虎安排,最近我回家鄉,你代我陪他老人家在東莞市好好轉轉,到虎門炮台看看,到中英街瞧瞧,多逗留一段時間。又問,他在哪?我現在就去看他,中午在一起吃飯。

    已到酒店了。二虎說,我已經跟二舅說了,一會兒黃安就來了,你等著,中午他要陪你吃飯。

    吳鳳河說,就不要陪了,我這次來是找工作的。在家窮怕了,你二妗說,還是出去,聽說他倆都在南方幹大事,不如到他們那去找碗飯吃。

    二舅,你說笑了,我們幹啥大事,還是個窮打工的?二虎說,再說了,前幾年,我們打工連肚皮也填不飽,這兩年,在酒店工作,我跟黃安才被提為管理人員了,這才好一點。

    吳鳳河聽說他倆都是管理人員了,就很驚訝,忙說,當大官了?那好,我也就放心了。

    二虎說,二舅,這不叫當官,我們是公司,是企業,是私營企業,隻能叫管理人員。

    吳鳳河大失所望,有點瞧不起,縮回頭對二虎說,搞半天,你們是在給人家私人做事,公司垮了,你們不還是回家種田?

    二舅,也不能這樣說,現在,國家都在往民營經濟上轉,這民營經濟好,有生命力,怎麽能垮呢?

    狗屁。吳鳳河說,家裏都說,國家的碗是鐵飯碗,集體的碗是木飯碗,私人的碗是瓷飯碗。最不保險的是瓷飯碗,容易破。

    二虎笑笑說,什麽都在變,不能老觀念。

    吳鳳河忽然想到自己來的目的,也笑著說,那是。又顯出很有學問的樣子說,不過嘛,我在家裏活得有滋有味,就是你二妗非叫我來不可,說什麽,活了一輩子,還沒有到過南方,那咋行?想想你二妗說得也是為我好,我也就信了,這就來了。要是不好,我還回去。

    二舅剛來,急啥急呢?二虎說,你剛從家來,我們幾年也回不去一趟,也不知家裏情況。

    吳鳳河可驕傲了,點上一支煙,眼睛一閉說,家裏有好有壞。去年天幹,三伏天,將近一個月沒有下雨,田裏幹得發裂,挑一桶水,就隻濕屁股那大一塊,農民白夜等下雨,等渠道放水,終於放水了。吳鳳河又抽了一口煙,喝了一口水說,等渠道放水了,都搶著放水。王老五,你知道嗎?腿有點瘸,他家的田地剛好在王老四的上頭,王老四個大。王老五田沒放滿,王老四就要放水,兩家爭執不下。唉,我要在場就好了,他倆都聽我的,隻可惜,那天我貪杯,多喝了兩杯,睡了。就在這當兒,打起來了。王老四硬生生地把王老五的頭用鐵鍁鏟下來了。慘呀。

    二虎聽著感到吃驚,但也沒說什麽,劉師傅聽了,就難過,趕緊退出去了,在過道上,嘴唇子還在顫抖。

    二虎說,你是長輩,像這樣的事,你去調節,自然聽你的,唉,可惜。

    要是我在場,肯定不會發生那種事情。吳鳳河吹牛說,再說一個,俺那小隊有個劉三,就一個人,農村叫寡漢條子,一輩子也沒娶媳婦,整天在俺家,還不是你二妗送碗飯吃?今年上半年得的胃癌,那痛呀。最後,臉都痛得歪曲了。死了,還不是我找幾個人把他給抬出去的?吳鳳河又說,我老了,也沒有多大能耐了。想當年,黃安還小,哪天不走舅家。那時,俺姐家窮,沒有糧食,還不是俺家照顧長大的?

    正說著,黃安從樓上下來了。到大廳,一看是吳鳳河。吳鳳河是黃安的親娘舅。吳鳳江是老大,叫大舅。這二舅不是邱菊的爹,邱菊的爹叫邱成字,是比照著二虎叫的。吳鳳河才是真正的二舅。

    隻見這吳鳳河穿著一件毛衣,外套一半舊灰色的中山裝。可能是坐火車來的,走了兩天兩夜,臉蠟黃,胡須泛白,髒兮兮的。

    黃安一愣,說,二舅來了?

    吳鳳河趕忙站了起來,說,這就是外甥吧?都認不得了。

    黃安說,哪能呢?二舅什麽時候又不認識你的外甥了?

    吳鳳河沒說話。

    二虎說,到二樓吧,安排一間招待室,到那好好聊聊。

    到了二樓,坐下後,黃安問,二妗還好嗎?

    吳鳳河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人老了,沒用了,毛病都出來了。你二妗生孩子多,現在就是腰直不起來,兩腿寒疼。

    黃安說,二妗這樣,你還有心外出,誰照顧呢?

    吳鳳河說,也是沒辦法,外出是她叫的。你大表姐離那近,可以常去走走,幫個忙。

    黃安說,你也老了,到外散散心,各處轉轉,遊山玩水,也好,對身體有好處。

    吳鳳河苦笑著說,外甥,又在開你二舅的窮心。我這次來是投靠你的,看能給你看看大門,混碗飯吃。

    黃安說,二舅呀。你老了,怎麽能看大門呢?你不知道,現在看大門,都是年輕人。不像公社,看大門找老頭。我們現在看大門叫保安,我和二虎就是看大門過來的。你怎麽小看這看大門的呢?

    吳鳳河說,不看大門也行,兩個條件,一是輕閑活找一個,二得工資高。家大口渴,到你這來,就是要飯,你看著辦吧?

    二虎見馬上說僵了,不好。二舅又是長輩,從家鄉來,中午剛開的會,要廣招人才,黃安說話帶刺,是吃錯藥了?當麵不好跟黃安說明,就拐了個彎,說,二舅剛來,累了,歇歇吧,讓晚輩們為你老人家敬點孝心。等歇過來了,再謀劃工作。中午,我請二舅喝上幾杯。

    黃安聽二虎一說,覺著自己也有點過分,想,二舅畢竟走了兩千多裏路,也累了,就和氣地說,二舅,別生氣,剛來,不了解情況,先了解再說吧。

    沒想到黃安一軟,吳鳳河卻硬起來,還發火了,站起來罵道,黃安,我還是你舅嗎?我來是找你討飯吃的?

    黃安聽著,覺得人多,難以說清,就轉彎說,二舅,你老別生氣,你外甥不會說話,你多包涵點。

    吳鳳河才覺得挽回了麵子,也順口說,沒想到外甥有出息了,好,我是長輩,我也就不跟你一般計較。

    二虎又賠笑臉,看著吳鳳河到還穿著厚厚的毛衣,滿頭大汗,就說,劉師傅,把空調開開。又對吳鳳河說,二舅,你把毛衣脫下來,南方天氣熱。

    吳鳳河強撐著,說,沒關係,還不熱。

    過了一會兒,黃安又問,表哥結婚了嗎?

    這一問,問到了痛處,吳鳳河不想說,隻是簡單地說,結了又離了。

    二虎聽到這裏,感到奇怪,又追問了一句:二舅,表哥怎麽結了又離了呢?

    唉。吳鳳河歎了一口氣說,你表哥,歪個腿,都三十多歲了,到哪去找,誰能嫁給他?去年,崗上的曾六子,找王貴看宅基地,路過俺家,見到我,對我說,最近他從四川帶回一個妹子,家窮,跑到這裏,問你表哥願意娶不?我一聽,想,這真是天大的好事。當麵就同意了,把我多年的積蓄二萬塊給了他,作為介紹費。也還好,錢也付了,人也來了。

    吳鳳河憤憤地說,誰知結婚後,已經上環了。找計生所拿環,醫生說,不知她是什麽人,村裏又沒開介紹信,沒戶口,怎麽拿環?人家說得也有道理。你表哥就將就著過。你知道三月二十八觀音山逢廟會,人山人海,遠近各地都去。我們那離觀音山隻有十裏路,你表嫂說,明天逢廟會,也想去看一看。你表哥說,不行。你表嫂說,自從到你家就四門不出,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就從廚房找了把菜刀要自殺。你表哥說,瞧你可憐樣,讓你去吧,你去,我也去,你可不要逃跑呀。你表嫂說,要逃跑,我不早跑了?你一個歪腿,趁著你睡了,把你綁了,不就走了嗎?跟你過一年了,還跑幹啥?你表哥聽著很對,就說行。第二天,那女人一打扮,提著個包,裝幾百塊,就去趕廟會。你知道,廟會人多,到了廟會,三拐兩拐,那女人沒了。你表哥回家,急著跟我說,我就找人去找,也沒有找到。我找曾六子要錢,曾六子說,我隻是中介,錢是給女方家裏人了。家在哪?在四川。具體地址,曾六子也搞不清楚。就是搞清了,還能去找?曾六子還說,你歪個腿,給你找個女人也過一年了,買東西保修期也隻一年,還能保修終身嗎?你自己看不住,找誰去?你想,兩萬多塊呀!這可是我積攢了半輩子的錢呀。娶個媳婦隻一年,沒了,我怎麽不傷心?我就到鄉政府告,派出所也把曾六子逮去,過兩天又放了,說是沒證據。我都近五十歲的人了,本來還會些木匠、水泥活,想在家幹幹,沒想到遭到這次騙,我也就心煩,心煩就喝酒。你二妗看到這樣,就說,到外去吧,找你外甥,他不是在東莞嗎?不管怎麽說,一月也混個百兒八十塊,比在家閑著強。

    這麽一說也說到黃安的傷心處,他不得不賠著笑臉說,二舅,都是黃安的不是,要不,叫大表哥來,我知道大表哥寫得一手好字,來寫寫東西也可以。

    吳鳳河說,他歪個腿,生活還得人照顧,來了怎麽辦?

    黃安想也對,就不再提。由此又想到大舅,也是個文化人,這多年沒見,不知怎樣?就問,大舅家還好嗎?

    吳鳳河說,好,好啥子?兩個孩子,都離得遠遠的。一個當兵,定居在外。一個遠嫁西藏。現在隻有你大舅兩口子。你大舅會搓麻繩,每天混三五塊,以此養家。家裏經常缺油斷鹽的。

    黃安說,你怎麽不叫大舅也來呢?記得大舅也寫得一手好的毛筆字,上過私塾,一筆滔滔,到這來,記個東西,每月可混千元工資。

    吳鳳河說,寫個字就能混上千元工資?一月比在農村種莊稼一年的收入還多。混一千元,誰也不求,劃得來。唉,黃安,跟你說吧,你大舅就是看不慣你,認為你不會有多大出息。沒想到你小子卻有出息了,是大哥看走眼了。

    提起往事,黃安就傷心,黃安說,二舅,是你看走眼了,大舅沒看走眼,隻是你倆認為的出息不同罷了。

    黃安說,在大舅的眼裏,在戰爭年代,橫刀立馬,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縱然馬革裹屍,也不失為真男兒,那就算有出息了。在和平年代,大舅的希望是飽讀詩書,金榜題名,走上官道,縱橫捭闔,成為一代清官,光宗耀祖,那也算是有出息了。經商,混錢,大舅總認為有銅臭,是不值一提的,他是看不起的。所以說,我這些年,在東莞打拚,沒一點能沾上大舅的觀念,混幾個小錢,能算有出息嗎?

    吳鳳河聽了,直搖頭,說,他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黃安說,二舅,你不知大舅的心思,他那才叫有骨氣。每當月明星稀的時候,我想到娘,就想到大舅。大舅一輩子苦啊,可他苦得有骨氣,苦得讓人敬佩。

    吳鳳河說,有什麽骨氣?我看是臭氣,是賤骨頭。

    黃安笑了笑,沒有反駁。跟二虎說,中午安排好點,讓二舅喝兩盅,叫劉師傅和吳師傅陪著。我和二虎就不陪了,中午都有事,老板有安排。

    二虎沒說啥話,向黃安看了兩眼,心想,怎麽這樣的態度呢?就是劉、吳二師傅來,他也要親自宴請,拉敘家常。自家二舅,怎麽這樣冷淡呢?

    吃過中午飯,二虎說,哥,不去給二舅斟杯酒呀?

    黃安說,我不去了,累了,中午想休息一會兒。

    二虎說,二舅來,應該好好招待,給找個工作吧?

    黃安說,找啥工作?怎麽能讓他在此工作?你沒聽他提的條件嗎?就是不提條件,我也不能讓他在這打工。我見到他,就討厭。

    二虎說,這是為啥呢?

    二虎,你是知道哥的性格的,跟哥一起長大,就忘了哥家的過去了?黃安就說起小時的事情。他說,從小,我家窮,沒飯吃,舅家人多,混的工分多,所得的糧食也多。我又不愛吃麵,娘說,到你舅家去吧?我去了,要是大舅在家,就吃幹飯,我也能吃到半碗。要是大舅不在家,二舅在家,他就隻燒麵條,或麵糊塗吃,害得我吃不進去。二妗看到這情形,還把頭天吃剩的鍋巴從米缸裏拿出來,塞在我小書包裏。回去後娘知道了,娘抱著我的頭哭,說,孩子呀,你二舅是看不起咱們這門親戚。那好,我跟你爹說,讓他想辦法。沒想到爹知道情況後,到處借糧食。那時糧食金貴,但也有幾家借的,長此下去,不是辦法。爹說,二舅家糧多,找二舅家借。去了,二舅說,我家哪有糧食?這話被大舅聽到了,大舅說,借吧。二舅說,那不行,得有抵押。爹說,我家空徒四壁,有何家當能抵押呢?二舅說,你家還有大姐發嫁時陪嫁的箱子。爹說,那箱子本來就是你家的,你大姐當寶貝似的用著,隻要你大姐同意,你就搬去吧?大舅聽了,說,那怎麽能行?大姐雖是黃家的人,但她姓吳。這姓吳,嫁出去時,隻一隻箱子,就禮薄了。薄禮也是吳家的,陪嫁到黃家說明還是俺姐,你把箱子要回來了,親戚就斷了,能做這缺德的事嗎?二舅說,這叫抵押,不叫要回來,抵押是讓黃家知道,還有東西在吳家。大舅搖搖頭,歎息一聲走了。爹借了一百斤大米,抵押一隻紅漆箱子。娘沒說話,箱子搬走時,娘站在大門口,直到看不見了,也沒進屋。娘流著淚,坐在大門口的石凳子上,半天沒有起來。

    哎,這二舅,事情也做得太絕了,二虎說。

    二虎,你知道嗎?黃安說,我被關押起來後,父親向鄰居借的錢和糧食多,有人登門要錢,爹說,你們等兩天,家裏確實沒有錢和糧食。可這時,二舅出現了,帶頭到家挑糧食,盤東西,還說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家裏糧食被債主全部挑走了,娘拿著棍,到處討飯。白天討來的飯在太陽下曬幹,都餿酸了,怎麽能吃呢?爹一氣之下,病在床上,等下雨下雪時,就將那一麻袋討來的有點發酵的幹飯用菜燒著吃,一點油也沒有。就這樣,過了半年,待到第二年收割時,才吃上飯。這口氣,你叫我怎麽能咽下去呢?

    黃安又說,大舅就不一樣。那年,我到縣高中上學,家裏窮,每月的學費得五塊,娘到處借錢,從這個寨子借到那個寨子,全借光了,也沒有借著,娘急得又拿棍要飯,從家走到高中,用要來的米為我交學費。回家又要飯,養活一家子。大舅知道後,把搓麻繩賣的錢,總共四十八元,全部用皮紙包著,交給娘,說,姐,先拿著,等搓麻繩混到錢了,再給。到現在,大舅也沒提要錢的話。

    二虎說,可他畢竟是你親娘舅呀?你這樣,不明真相的人知道了,對你名聲不好。

    黃安說,他要在這住,也讓他住。找工作,分到小組去,讓組長考試,公平競爭。能考上就在這幹,考不上就回家。他回家,路費都給他預備好了。我要回去,你替我打點好。

    二虎說,黃安,你什麽時候回去?

    黃安說,把這邊事情安排好了就回去。

    二虎說,什麽時候回去,說一聲,到時我送你。

    這次準備坐飛機回去,看看大舅,找豹子活動一下,把事情辦好。過了一會兒,黃安又說,二虎,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那幾個弟兄,豹子在家沒事。王貴呢,也成了家,在家到處串。來福在蘇州打工,聽說在石英廠,混錢不多,但能照顧家。釘子當兵,在部隊學會了開車,勞務輸出時他跟著人家到韓國去了,聽說一年十幾二十幾萬,估計也沒有問題。八妹嫁個當官的,也很幸福。就是長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現在情況很複雜,叫豹子查,不知查得怎樣。

    二虎說,怎麽有這樣的事呢?我們剛立住腳,怎麽能顧得了他們?

    二虎,不能這樣說,畢竟兄弟一場,怎麽能不管呢?黃安說,我有個計劃,能找到的,還是叫來一起幹。有困難的,得幫一把。長壽的事情,我覺得蹊蹺,你想想,一個大活人,怎麽說沒了就沒了呢?我懷疑是私人煤窯,塌方……

    黃安沒往下說,二虎也有感觸,就說,前幾天電視報道,私人煤窯塌方多,正在整治,有可能……我也隻是懷疑。

    黃安不願意往壞處想,但是二虎說出來了,也不能不考慮,就說,要是這樣,該怎麽辦?老板不說,當地政府怕有責任,也不追,這樣一來,就更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