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衣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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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打工這多年,第一次坐飛機回家,心情是不一樣的。

    飛機飛上了藍天,在白雲中穿梭,仿佛小小的扁舟,航行在海裏,隻是這白雲一會兒像海裏的浪潮,一會兒又像是大團大團的棉花,望遠處,如雪山聳立,似冰川突兀。

    在飛機的艙沿,白雲如同銀色的蠶絲,真想挹一把帶回去,隻是隔著厚厚的玻璃,難以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那種美,真讓人激動。

    黃安感覺到地球是那般的渺小。黑洞洞的蒼穹,是那般的無窮無盡,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人們。自然是偉大的,更偉大的是人的思想。

    黃安忽然想到二舅邱成字,上次回去,二舅問了在外打工的情況,知道他倆這些年混得不容易,二舅說,這就對了,這就是玉琮所含的道理。人立於天地之間,都想幸福,可什麽才算幸福呢?這是個認識問題。多數人認為,沒有磨難,平安一生,就是幸福,這是一種認識。這種認識,不能說不對。但都這樣認識,那改革怎麽講?改革就要有代價,有代價就有犧牲,有犧牲才有發展。二舅還說,玉琮的道理是有誘惑力的。電視報道,美國宇航員在太空不幸遇難,但仍有更多的人想當宇航員,去搏擊太空,去遨遊世界。難道這些人不怕死嗎?不是,太空太美了,太誘人了,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明知道是毀滅,但也義無反顧地撲上去。因為飛蛾知道,那裏有光明。更何況,人類探索宇宙還沒有飛蛾那般愚昧呢。

    想到二舅的話,黃安想到一個問題,社會的發展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們不知道前途是什麽,但人們知道,社會每前進一步,就會展示更多的美好生活,每前進一步,就會接觸上更多美的東西,這就是人類的性格,是永遠不會止步的奮鬥精神。

    黃安又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耐力,也就是人們說的毅力。有這種毅力的人是誰?是社會最下層的人,從古到今,有多少王朝更迭,有多少將相消失,但農民消失了嗎?沒有,他們才是最有耐力的人。

    想到農民,黃安就想到了家。上次回去,家裏的茅庵橫臥,煤油燈仍在窗前閃耀,遇上雨天,道路泥濘,特別是冬天,上凍後又化凍,你就會像過草地一樣,陷入泥沼。還有縣城,可以說是商城最繁華的地方,但是,卻沒有多少人在那建房子,為什麽呢?就是怕頭頂的兩座水庫。這兩座水庫,一座是鐵佛寺水庫,一座是鰱魚山水庫,像人頭頂著的兩個大水缸。因為是“文革”修建的,技術不過關,隨時就會潰壩,誰又敢在縣城建房呢?

    去年回去跟娘說,要在縣城建房子,娘說,我們可不去,要是發大水,這一把老骨頭,還不知淌到哪去呢?父親卻說,黃安,有錢了,在城裏建房子,我不怕,我去住。父親說,我們的命還能有當官的命金貴?他們都敢住,我們為什麽不敢住?再說了,黃安,總是寄人籬下是不行的,你得有自己的事業,有了自己的工廠,也可以讓鄰居的李姨、馬婆進廠,感受一下城市人的生活。

    他父親說過,鄰裏的表姨娘李雪梅還有馬婆婆對自己有恩呀。

    上高中時,李雪梅剛結婚,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黃安在學校上學,家裏窮,沒有學費,隻能靠母親醃的白蘿卜度日,聞見誰家炒菜有豬油味,就流口水,香得難忍。有一次,自己病了,一連病了六七天,李雪梅拿出錢給他治病。剛好點,娘說,黃安。你想吃飯不?黃安說,想吃。他娘說,想吃啥,娘做?黃安說,想吃幹飯,有雞蛋炒辣椒,可以吃一大碗幹飯。

    他娘就到菜園裏摘了一把辣椒,從鄰居家借了兩隻雞蛋,飯菜做好,黃安一連吃了兩大碗。直到他娘說,孩子呀,剛好,不要吃太多,吃太多胃疼。他才把碗放下。

    此事被鄰居李姨看到了,她正在月子裏,有肉吃,總是肉湯下掛麵。她不吃多,每次留下一大碗讓送給黃安吃。開始,黃安說不吃,李姨說,傻孩子,正長身體,咋不吃?姨也是孩子過來的,知道難過,吃吧,隻要姨有吃的,就不會缺你的。黃安那時,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的念頭,長大了要打抱不平,要娶媳婦,就找李姨這樣的。明鳳就像李姨,誰知明鳳這鬼東西嫁了別人呢?第二次端飯來,李姨說,孩子,你知道嗎?我有個姐姐,比我大十歲,那年頭家裏太窮,吃不上飯,餓得難過。那時,離我們那不遠,有一富戶,姓王,家有兄弟六口人,老大是個傻子,什麽也不知道。其餘五人是棒勞力,都混工分,家裏分的糧食就多,兄弟當中有人就到我姐提親,說是他家富,娶過去後,每年可以給我家五十鬥大米和雜糧。當時他大哥四十六七歲了,得有人照顧,想把大姐娶去。娘說,不行,死了也不行,這人又笨又傻,而且比你大姐大二十多歲,可以做爹了,怎麽能行呢?大姐沒吱聲,等媒人走了,大姐拿了把剪刀,跟娘說,我同意,我真是吃不了這苦了,餓得難過。還說嫁過去後,咱家就有飯吃了,弟妹就可以養活。娘說,不行,娘舍不得。姐把剪子舉得高高的,說,舍得也得舍,舍不得也得舍。要不同意,我現在就死了,死了比這活著受罪強。爹娘一齊上去。娘跪下了,哭著說,孩子呀,別犯傻,娘同意。娘同意。快把剪子放下。姐就這樣嫁給了一個傻子。後來,這傻子死了。姐人好,老二娶了去,就是我現在的姐夫。娶了嫂子,現在一家子過得紅紅火火的。說這是啥意思?你現在在學習,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講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黃安一想起這話,覺得貧窮真可怕。貧窮也教會人很多東西,讓人認識到必須得走出去,也隻有走出去才有發展。

    家鄉的貧窮還讓黃安認識到,什麽叫恩,什麽叫情,恩情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黃安又想起馬婆婆。

    馬婆婆也是苦命人呀。馬婆婆是因為自己守的活寡。

    據他娘說,馬婆年輕時,也是絕代美女。她是大地主吳成仙家的小老婆。解放了,吳成仙有劣跡,被政府鎮壓了。這小老婆當時才十五六歲,但已是美女胚子。當時,當兵回來的幹事白雲波住隊,看上了她,兩人相親相愛。但那是不允許的。領導找白雲波談,不行,找馬婆婆談,也不行。這樣一來,那就隻有一個辦法,開除白雲波的黨籍,削職為民,關起來,還勞教一年。一年當中,馬婆婆常去看望,他倆的愛情更加牢固。白雲波放出來後,與馬婆結了婚。那時候,這不得了。議論、謾罵、羞辱、白眼,白雲波父母也與他劃清界限,鄰裏很少與之來往,分給他倆的也是兩間破舊茅草庵。他倆把茅草庵修了修,也就住下了。一年一年過去,馬婆為白雲波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叫白成剛,女孩叫馬露盈。生產隊開始分配他兩口子工作,讓白雲波專管放牛,讓馬婆當婦女代表。有一天早晨,大人到田裏薅秧去了,就把一群孩子放在田埂上玩耍,最小的也隻有四五歲,就是黃安。這群孩子都不知有危險,感到好玩,都往牛跟前跑。一群有十來條牛在塘裏吃草,突有一條母牛奔跑起來。發情了,有數條牛奔了上去,相互爭鬥。白雲波見到了,在危險時刻,他飛身橫到牛與小孩中間,大喊,快,快往回跑,危險。正當他招呼小孩時,一頭公牛,一角紮進他的後背,活活地把他給挑死了。白雲波死了,臨死前,他攥著馬婆婆的手說,鳳蓮,你要把孩子養大,辛苦你了。

    黃安得救了。

    黃安每次想起,就覺得欠了馬婆婆一條人命,這是他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更讓他傷心的是,“文革”中,人家都說馬婆婆是地主的小老婆。有次,馬婆婆摸著他的頭說,黃安,給婆婆做幹兒子,行嗎?黃安居然說,誰是你幹兒子,你個地主婆。

    又過了幾年,大隊支書覺得白雲波是個男人,很讓人敬佩,就往公社申報,又恢複了白雲波的黨籍。馬婆當時傷心,整天哭,眼睛哭瞎了,成了盲人。

    她手拄著棍子的時候,眼珠子還往外流淚。就這樣了,卻有人說馬鳳蓮命硬。跟吳成仙,吳成仙被槍斃了。跟白雲波,白雲波也被克死了。這樣的女人,是狐狸精變的,專門在社會上耗死男人的。

    馬鳳蓮拉扯著兩個孩子生活,現在也不知那兩個孩子怎麽樣了?這馬婆還哭嗎?

    黃安又想到,那時候每逢放假,一大堆孩子騎在牛背上穿越大沙河賽跑,最好玩的是找劉胖子叔講故事。講《楊家將》、《樊梨花征西》,講孫猴子,講空城計,講《聊齋》。《聊齋》當中鬼的故事,又讓人害怕,有些還很可愛……劉叔故事真多,有很多時間,都是在他那瓜棚中度過的。

    黃安想,最好的東西,在商城要算是大鼓書和皮影子戲了。

    皮影子戲得搭台,場麵大,一般在廟會,或大隊有事時才唱。一唱就是幾天,唱得是活靈活現。有時讓人哭泣,有時讓人大笑,有時讓人跺腳痛恨,有時又讓你愛不釋手。據說皮影子戲產生於漢代,經過加工,一直流傳至今,成為江淮之間特有的戲種。

    大鼓書就更加靈活,說書人身背一個大鼓,一個竹做的架子,手持兩片剪板,行走江湖,哪裏有人,隻要你邀請,不論什麽時間,也不管人員多少,隻要有一平方米的平台,放個小方桌,一個大板凳,就可以說唱起來。

    說書,有說有唱,活靈活現,精彩絕倫。說書人藝法有高有低。高的人,說起書來,能把死人說活,又能把活人說死。

    大鼓書鼻祖,應該是道教的重陽真人,由其弟子丘處機發揚光大。丘處機本是民族英雄,跑遍江湖,深受群眾歡迎。

    在家鄉,每晚期盼的就是聽大鼓書了,隻要聽到哪地方鼓響,應著清脆的喊聲,黃安就會奔去。一聽就是半夜,回來後還回味無窮,夢中還有大鼓書的餘味呢。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群八個孩子,像說書當中的一樣,在灌河的一個小廟前,插上香,燃著紙,整整齊齊的跪成一排,山盟海誓,結為異性兄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公推黃安當大哥,共同誌向是除暴安良。誰知,現在八兄妹,卻隻有四人能聯係上,而長壽又找不到了。想到這,想到弟兄們,想到八妹,又想到家裏的人,黃安的心情很複雜。

    回味著,幻想著,不覺已到武漢的天河機場。

    剛下飛機,頭有點暈,兩耳嗡嗡響。走出機場,外麵有不少人在等著。黃安有一種孤獨感,心想,在武漢自己沒有朋友,隻有搭的士走了。找個地方先住下,明天再回商城。

    正當此時,迎麵走來三個人,呀。那不是豹子嗎?他怎麽出現在天河機場?不是叫豹子調查長壽的事情嗎?難道他沒去?又想,莫不是認錯了?不,沒有認錯。走近了一看,真是豹子。

    豹子喊了,大哥,是你嗎?

    黃安說,是豹子呀,你怎麽在這裏呀?

    來接你呀。

    你怎知道的?

    你忘了,去年你回來,把電話號碼留給我了,前天,我打電話,問二虎,你在嗎?他說,大哥準備回去,讓我抽時間到天河機場接一下,我問了飛機的班次,這不就來了?

    有車嗎?

    有,走一段就到了。豹子介紹著說,這幾位是我的弟兄。這一位是杭州人,叫彭偉兵。這位是馬婆婆的兒子白成剛,剛剛畢業,也還沒找工作,都跟了我了。現在大哥回來了,你們都叫大哥。

    三個人一齊叫黃安大哥。

    黃安擺擺手說,先上車吧,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