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長風和細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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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正兀自打鬧著,突然那空地正中間的百花仙猛地抖動了一下,緊緊合攏的花瓣似乎鬆動了些,竟似要張開一般,別歧二人一驚,都停了下來凝神看著那百花仙。

    隻見那百花仙緊閉的花瓣緩緩張開,從中逸出些許熒光來,這熒光白裏透著些粉色,一眼望去既聖潔無比,又不失些許可愛俏皮。

    別歧兩人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全神貫注的等著這百花仙盛開——沒有人會想要錯過這麽難得的美景。

    不過那百花仙似乎誠心和他二人過不去似的,微微給些甜頭吊起了二人的興頭之後就又一動不動,似乎在嘲笑二人沉不住氣。

    別歧不由得想起了那句禪語機鋒來——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動。——想到這一層,別歧不由得覺得好笑,將這句話講給了蘇萱旻聽。

    隻見蘇萱旻聽得此言,小腦袋搖得好像撥浪鼓一般,惹得別歧好笑。

    這時蘇萱旻忽然神秘的問道:“別大哥,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別歧眼見她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由得好奇,笑道:“什麽問題?問便是了。”

    蘇萱旻道:“你可莫要見怪,也並非是我看人分作三六九等,隻不過自小見得多了罷了,別那麽奇怪的看著我嘛,我這就說。”頓了一頓,道:“別大哥,你不是說你自小在山上長大嗎,那你為何如此見多識廣?竟似比那些所謂才子也不差似的,腦瓜也好用。我所見到的山裏人要麽是憨憨的很老實,要麽就是粗魯的很,開口閉口就是粗話,惹人厭倦。”說著就皺了皺眉頭,極為不喜。

    別歧不以為然道:“也不盡然,那隻是少部分吧。大部分人還是像我一樣勤勞勇敢誠實本分善良的。”

    蘇萱旻斜了他一眼,擺擺手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很棒,但也不應該無所不知吧?”

    別歧咦了一聲,笑道:“你現在怎麽這麽會誇人了?我哪有無所不知了?”別歧正色道,“再有也不許你貶低自己啊。我可是很欣賞你的。”

    蘇萱旻撇撇嘴道:“嘁,少說好聽話了。八成又是欣賞我嘴硬吧?”又正色道:“我可沒說笑啊,你看你登門拜訪也有很多次了,每逢我倆交談,你總能說出一些稀奇好玩的事情來;每次需要分析局勢時,你也都能說得頭頭是道的。說句實話,我還真有點佩服你。”

    別歧聽得很受用,笑道:“那應該算是我爹教的好吧。”

    蘇萱旻眼睛一亮,拍起手來,喊道:“哦!就是了!我說怎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似的,原來是忘了問你爹娘的事情,你從剛開始聊天就一直在提你爹爹了,他好像確實教了你很多厲害的東西呢。”

    別歧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是啊,我爹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了。”

    蘇萱旻撇撇嘴,不置可否,隻是問道:“好,好。我知道他老人家厲害,不過怎麽個厲害法呢?”說著伸出一隻手來,像要討要些什麽,笑道:“說來聽聽。”

    別歧笑道:“好好,說與你聽就是了。”說罷臉色微滯,撓了撓頭,遲疑的說道:“其實……其實我也不太了解,說我爹武功高吧,他卻從未在我麵前和別人有過爭鬥,我隻知道從小到大我和爹拆招從未贏過……對了,我爹很愛讀書,山裏有各種各樣的書,自我懂事以來我爹就經常念書給我聽,白天領著我咿咿呀呀的念《詩經》,晚上了就念一些俠義小說給我聽,哄我就寢。”說到這裏,別歧臉上滿是純真的笑容。蘇萱旻看得出他很懷念那段日子,不禁想起自己的爹爹,隻知道讓自己練書畫,看書法。從來也未曾自己念過書,哄過自己半句。不由得有些落差,悠悠歎口氣,道:“你爹爹可真算得上是慈父啊。”

    別歧聞言一怔,顯然之前沒有想到過這層評價,隨即想了想,苦笑道:“還好啦,慈的時候是挺慈的,嚴起來那可就是要人命。”

    蘇萱旻長長地“啊”了一聲,湊著小臉問道:“是嗎?”別歧苦笑道:“自我六七歲開始,那可就難受了。”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記得那時白天要讀書,爹總會點上細細的一炷香,跟我講好在這柱香燃盡之前要讀到哪裏,哪裏要細看一遍,還要把畫了橫線的地方背下來……”說著停了下來,苦笑一聲繼續道:“結果到了現在,背過的東西大半都已忘了,就隻記得小時候那會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一邊焦急地念書一邊時不時看一眼那炷香,有時候實在背不完真是急的想哭。”

    蘇萱旻又長長地“啊”了一聲,不過這次並不是疑惑了,聽得出來有些同情。

    別歧解釋道:“那種心焦害怕的心情我現在還記憶深刻呢,不過我若背不完我爹爹倒是決計既不打也不罵。他隻是輕輕地歎息一聲,摸摸我腦袋。——現在想想他許是沒有留意這些的,但這聲歎息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卻實在比打罵還難受。”

    蘇萱旻“嗯”了一聲,溫和地說:“我知道的。我爹也是這樣對我的。大人的一聲歎息總能讓人失落好久。”

    別歧苦笑道:“許是他們做了大人太久了吧,早已經忘卻做孩子的時候是何感受了。”

    蘇萱旻咦了一聲,睜大眼睛看向他,奇道:“別大哥,我發現你總是說一些很有意思的話。”

    別歧攤手道:“是嗎,我就是這麽想的啊。”

    蘇萱旻道:“嗯,還有嗎,再講一些吧。”

    別歧又想了想,道:“再大一些,我爹就教我練武了,先從基本的拳腳練起,練得差不多了便一招一招地與我拆解。那日在吃晚飯的時候便會對我說:‘恩,歧兒今天很不錯,拆了十二招!來,多吃一塊肉!’這類的話。那時我總是特別開心的看著那塊肉,隻覺得這塊肉與別的肉都不同,那是爹爹獎給的肉,最香。所以須得留在飯都吃得見了碗底的時候,最後才慢慢吃掉,這麽一來好像整碗飯都因著它變香了些。”

    蘇萱旻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隻聽別歧繼續道:“再後來我爹說拳腳練到這裏就差不多了,給了我一根細木棍,開始練劍招,練過一陣後,便來和我拆招。後來細木棍變成了粗木棍,再後來粗木棍變成了木劍,再後來木劍變成了山下買的鐵劍,再後來鐵劍變成精鋼劍……”蘇萱旻插嘴道:“好啦,最後是什麽劍?”別歧撓撓頭,笑道:“最後就是我帶到山下的這把劍了。說實在的,這把劍隻是沉得很,我並不知道它有什麽旁的厲害地方,用起來還不如精鋼劍好使些。”

    頓了頓,又道:“每個階段我練到最後的時候,我爹總是用這把劍跟我拆招,最後總是先一招‘撥雲撩日’將我的劍高高挑起到空中,再用一招‘風流雲散’背過身急轉步伐,然後自上斬下,一劍斬斷我的劍。然後跟我講解我劍法中的漏洞和不足。到了我用鐵劍的時候,我當時已費了心力想要破他這兩招了,還曾想鐵劍這麽堅硬,總不會再被斬斷了吧?可最後還是失敗了,鐵劍也都被他一劍斬斷,“當啷啷啷”掉到了地下。”

    蘇萱旻此時驚奇道:“一劍斬斷鐵劍?這可真是好功夫了!你爹一定也是位使劍的好手。”

    別歧一撇嘴,苦笑道:“若隻是鐵劍,那還好了,我用的精鋼劍也這樣折在我爹劍下,我到現在也想不通,我家傳的這把劍已十分老舊了,都有些鏽跡斑斑了,鋒刃也早已不再鋒利了,為什麽在爹手裏就厲害的很。爹要我下山時,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要好生看好這把劍,說是我別家的傳家寶,若是被我弄丟了我就是不肖子孫。”

    頓了頓,輕歎一口氣道:“其實不消爹爹說,我也絕不會弄丟這把劍的,這是我從爹爹手裏繼承來的,是我別家的命根。”

    蘇萱旻輕輕“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她又好奇的問道:“既然你爹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傳你內功呢?”

    別歧苦笑道:“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在山上時根本就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內功這一門功法呢。我也想不通為什麽我爹會瞞著我。”他此刻心裏其實多少知道爹這麽做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病,所以自己不能隨意修煉內功,但他不忍向蘇萱旻說明,他不想她擔心。

    蘇萱旻卻是全然不知道別歧在想些什麽了,驚奇道:“這麽說你爹斷你劍的時候沒有用內功?”

    別歧想了想道:“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是啊,我當時早已習以為常了,現在來這世上逛了一遭確實還未曾發現這麽厲害的劍法呢——能以一柄無鋒的劍斬斷一柄精鋼鑄就的劍。”思索片刻後,又道:“嗯……很可能是當時他用了內功我沒有發現?也不對……來到山下見到的練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內息波動的痕跡,我清楚記得爹當時的樣子,我當時都被斷劍斷到無奈了,爹那時還講什麽‘不破不立’哩,你說氣人嘛——不過說實話,就算是現在看來,我也不認為我爹用了內功。”

    蘇萱旻連聲稱奇,讚道:“你爹當年肯定也是威震江湖的一代大俠。”別歧其實自己也這麽覺得,不過畢竟這話從別的人嘴裏說出,更何況是從自己喜愛的女孩嘴裏說出,那更是不一樣的。

    蘇萱旻這時有些疑問了,問道:“你爹叫做什麽名字?”原來她並不記得什麽時候江湖中曾經有過姓“別”的大俠。

    別歧答道:“別雲。”

    蘇萱旻更加疑惑了,道:“可我並不知道江湖裏有這麽一位大俠啊,莫非是用了化名?”隨即一想,江湖險惡,用化名也屬正常,再說了人家是一代宗師,又讀書又練劍的,肯定是位雅士,未必就是我們這種平頭小民能知曉的……

    想到“雅士”這一節,不禁側頭望了一眼別歧,似乎覺得他身上也隱隱透出些“雅士”的感覺來。即刻輕輕搖了搖頭,心道蘇萱旻你都在想什麽啊,不許瞎想。

    別歧給她這一眼看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怎麽了嗎?沒聽說過夜不打緊哪,我知道我爹很厲害就行了。”

    蘇萱旻搖搖頭,安慰他道:“沒關係,不為聲名所累才是真大俠。”頓了頓,托著腮出神看向一片星空說道:“真好奇這樣的大俠怎麽會選擇隱居在山上啊……是厭倦了江湖鬥爭?還是想和心上人做一對神仙眷侶?”說罷笑嘻嘻地問別歧:“誒,別大哥,說了這麽多你爹了,你還沒跟我講講你娘的事呢。”

    別歧一聽這話,臉色一黯,沉聲說道:“我沒見過我娘……”

    蘇萱旻吃了一驚,知道自己戳到了人家痛處,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她隻好學著別歧安慰她的樣子,摸了摸別歧的頭,說道:“對不住啊別大哥,不要傷心,我不是故意的。”

    別歧給她這麽一摸頭,覺得通體都熱乎乎了,一顆心也不再冰涼了,笑了笑道:“沒關係,謝謝了。”蘇萱旻輕輕“嗯”了一聲,乖乖坐在旁邊不再說話了。

    別歧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記事起我娘就已不在了,我爹把她埋在和我們比鄰的一座山的山頂上。在我讀書練功的時候,偶爾一抬頭總是可以發現爹長久地立在屋前看著那山頂,有時夕陽西下,殘陽似血,爹就會拿一壺山下買的濁酒,舞上一會兒劍,爹舞起劍來真是瀟灑無比,每當舞完,酒也已喝完了。他略帶醉意跟我說,說娘是最愛看他舞劍的……”說到這裏,別歧有些哽咽了,蘇萱旻拍拍他的後背柔聲安慰道:“沒關係的別大哥,都過去了,覺得難過就不要說了、”

    別歧低著頭,擺擺手道:“沒關係,這些話說出來並不傷心,爹說過生死有命,沒有必要太過介懷……”

    蘇萱旻輕輕拍著別歧的背,心疼地忖道:“還說我嘴硬逞強呢,明明自己都傷心成這樣了,還說不介懷。”

    過了一會兒,別歧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略帶哽咽繼續道:“關於我娘,我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她是我的歸宿。’宣旻,每當他說完這句話,下一句他總會說我的歸宿在山下。我跟我爹說我懂,我都懂。他就摸摸我的頭笑一笑。其實我不懂,宣旻你懂嗎?”

    蘇萱旻黯然地搖搖頭,她的心裏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她現在能做的,就隻是安慰眼前這個大男孩而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