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風和細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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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過去,別歧情緒穩定了不少,苦笑一聲,繼續道:“有一次我娘忌日的時候,我爹喝了很多酒,醉的一塌糊塗,哭得淚眼婆娑的跟我說道,都怪他醫術不精、他沒用,才沒能救得了我娘,還讓我也得了這該死的病,他抽咽著請我原諒他,可是我又哪裏怪過他呢?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在一旁不住的說道:‘爹,孩兒不怪你。爹不要哭了,娘也不會怪你的。’說著說著不知怎的就覺得自己好委屈,撲到爹懷裏也哭起來。最後那夜怎樣過去的,也全然不記得了,隻知道第二天醒的時候天色青白,爹站在門口靜靜看著天。”
別歧眼神變得堅定起來,繼續道:“那天看著爹的背影,我立下誓言,以後定要好好學醫,去守護每一條值得守護的性命。”蘇萱旻此刻望著他的眼睛,不由得心疼起來,悠悠歎口氣道:“我還素不知別大哥也是不幸之人。”
別歧知道自己的過往勾起了蘇萱旻的傷心事,苦笑道:“不如跟我說一說。”
蘇萱旻扭過頭去,視線仿佛望穿了天上萬千星辰,淒然道:“七歲那年,我們全家住在陳州,祖上有些資產,家裏日子過得還不錯。有一日我爹和我娘在書房讀書,我在一旁安靜的騎著小木馬。家裏管家忽然來了,說道:‘老爺,有您的一封信。’我全然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隻是在旁耍著,忽然聽見爹將那信紙抖得簌簌直響,回過頭去發現爹臉上赫然掛著兩行熱淚。爹長歎一口氣,將信放下,向我娘吩咐道:‘夫人,快去收拾些金銀細軟吧。’我看著爹臉色不好,走上前去拉起爹的手問道:‘爹爹,怎麽了?’爹彎下腰來苦笑道:‘旻旻,無事,你玩你的就好。’我聽爹這麽說,就仍去一邊騎我的小木馬去。”
別歧見她說的淒涼,知道事情還有後續,果然聽蘇萱旻繼續說道:“那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爹娘叫醒,正疑惑出了什麽事,隻見爹‘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吭聲,帶著我和我娘在一片漆黑中偷偷摸摸出了後門,夜色朦朧之下正有一輛駢駕馬車和一個車夫候在那裏,見我們出來那車夫迎了上來道:‘小的候了多時了,老爺快上車吧。’爹鎮定的點點頭,帶著我和我娘坐上了馬車。車裏不很寬敞,也沒有鋪上軟鋪,馬車駕起來顛簸得又厲害。我就有些嫌棄,問道:‘爹爹,我們這是幹什麽去?’我爹摸摸我的腦袋說:‘我們有點要緊的事,這就要去找你四叔去。’我說:‘啊,那為什麽這馬車這麽破破爛爛的。’爹說:‘沒事的,這樣的馬車快,旻旻乖,忍耐一會兒就好了。’我隻好點點頭,躺在娘腿上,可那馬車一路實在顛簸的難受,我始終睡不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我娘憂心忡忡地問我爹:‘老爺,你說……’爹好像很不高興,擺擺手不說話。娘‘哎’了一聲,不在說話。過了一會兒,爹沉聲說:‘這件事先不要讓旻旻知道了,她還小,若我們能安然渡過這關那是再好不過,若是不能……若是不能你們娘倆就走吧,他要的不過是我蘇家人,你們倆離了我,也可以不算是蘇家人了。’娘這時已落下淚來,愴然道:‘老爺你說的是什麽話,我們一家人縱是要下地獄,也要一起去!’”
別歧聽到這裏,便知道這是有仇家來尋仇報複了,可是想來那蘇唐是一介書生,夫人又是一介女流,實在想不出這仇家是哪裏結下的,沉默著聽蘇萱旻繼續說道:“聽到這話,我就坐了起來,問我爹娘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爹娘勸我繼續睡,我不依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嘛。’我娘隻是一個勁的抹起了眼淚,我爹看看我和我娘,長歎一口氣,說道:‘旻旻知道自己有幾個叔伯姑姑嗎?’我自然是知道的:‘當然了,有大二姑姑和四叔叔,三個。’我爹又歎一口氣,愁容滿麵道:‘現在隻有一個四叔叔了。’我不解道:‘怎的就剩一個四叔叔了?’我爹正欲說些什麽,突然聽那車夫‘啊’的大叫一聲,那馬也似受了驚一般嘶鳴起來,我爹臉色一變,下車去看察。”
別歧心裏一懸,知道多半是不妙,問道:“如何?”蘇萱旻苦笑一聲道:“我爹下車一看,那車夫肚子上插著一根袖箭,此刻正口吐鮮血,‘咕咕’的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眼見是不活了,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娘也在一旁默默落淚,我爹上去抱住那馬車夫泣不成聲道:‘來福,是我對你不住,是我對你不住啊!’原來那馬車夫是我家的一個舊仆來福,想起他還曾經用自己的工錢給我買過糖葫蘆,我哭得更傷心了,撲到來福叔叔身上握著他的手喊道:‘來福叔叔你不要死,不要死。旻旻不要你死……’”
別歧聽到這裏,不由感慨萬分道:“真是一心為主,令人動容。”蘇萱旻淒然點點頭,繼續道:“可他還是死了,臨死前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終究卻一句話也沒留下來。”
爹含著眼淚將來福叔的眼睛闔上,將他抱下了車,給他草草挖了個墳,約定好挺過這劫難就給來福叔風風光光的辦個喪事。回到車上後,我爹將馬從車上解下,說騎馬快些,不要坐車了吧。於是我爹帶著我騎一匹,我娘騎一匹,又上了路。這時我見來福叔慘死,隱隱約約明白了為什麽我爹說我大伯和二姑都‘沒’了,也不敢多問,隻希望這一切快點過去。”
一路上無言,到了天將亮時,到了一座破廟旁邊,我娘說歇一歇吧,我爹看看天,點了點頭。進了廟去發現廟裏隻有一張破草席,我爹見此情況,擺擺手道:‘夫人你帶這麽旻旻睡吧,我不困。’我娘看著我道:‘旻旻困了吧,你先睡吧。’我雖然困得很,但是看見爹娘都不睡,自己也不願偷懶,說道:‘爹娘不睡,旻旻也不睡。’爹娘對視一眼,說道:‘好吧,那我們都側起身來躺下,咱們都睡,好嗎?’我這才同意,躺到那破草席中間,不免還有些嫌棄上麵的氣味,我爹見狀,黯然道:‘旻旻,忍一忍吧。’我雖從小嬌生慣養,但知道此時不是講究時候,便和爹娘共擠在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席上。”
別歧心道,過足了富家小姐的日子,一下子要睡破草席也能不哭不鬧,全然不像個七歲的小孩子。心裏不禁對蘇萱旻多了幾分同情和佩服。
蘇萱旻繼續道:“睡到一半突然聽到外麵兩匹馬悲鳴起來,坐起來看見爹娘都不在廟內了,我出了廟門發現兩匹馬都臥地嘶鳴,滿地鮮血。”說到這裏,蘇萱旻眼裏閃過一絲悲愴,“我現在也忘不了那馬‘聿聿——’的叫聲,綿長而悲傷,聽得似乎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
別歧心道:“不殺人卻殺馬,這是要將他們一家一點一點逼上絕路啊,真是心狠手辣。”這麽想著別歧也不無悲傷道:“不知何人如此心狠手辣?”蘇萱旻搖搖頭道:“不知道,我問我爹,他也不知道。”
回憶這段故事顯然對她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歎口氣繼續道:“看見兩匹馬死了,那一天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了。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我們一家三口便繼續趕路,我走得累了便叫爹爹媽媽輪流抱一會兒,一路上氣氛壓抑的難受,好容易又在天亮時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我爹卻臉色一變,原來那地方的院牆上用血赫然寫著‘蘇唐一家斃命於此’八個大字,我爹娘看得這字,麵無人色。過不多時我娘就抽泣起來,我爹也十分激動的快步走到空地上去,大聲喊道:‘不知是哪路英雄好漢與我蘇家結下了梁子,竟要苦苦相逼至此!何不出來一見!’”
別歧心想那蘇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有這等氣魄,不由得佩服起來,問道:“可有人出來?”
蘇萱旻臉上盡是苦澀的表情,搖搖頭道:“我爹又喊了很久,可是卻無人答應。我一家人見得那字也不敢在此逗留,又繼續向前走去。”
她臉上的的苦澀這時慢慢變作了悲傷,道:“我們一路走到了臨城來,外出時為了不掩人耳目隻求穿的破破爛爛才好,帶的銀子也給賊人偷了去,正是窮困潦倒之極了,路上的人都當我們做乞丐,人人側目,還有幾個孩子衝上來拿石子砸我,一邊砸一邊罵我‘小乞丐’什麽的,惹得我直哭。一家人忍饑挨餓走了一整天,這時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又偏生不願去真的做乞丐。正是走投無路之際卻叫我們路過了雲掌櫃家的客棧,雲掌櫃真是大好人,聽我們說是外地逃難來的,大為同情,給了我們好些幹糧和水。我爹不忍連累掌櫃,就沒有再多逗留,我們一家人千恩萬謝的拜別了他,又匆匆上了路。”
別歧心道,無怪蘇萱旻這麽關心掌櫃的,原來還有這一節在裏麵。
蘇萱旻又道:“我們繼續趕路,到了傍晚時分已逃出了臨城,正要往外去……”此時蘇萱旻的聲音忽地顫抖起來:“正要往外去,忽然出來一個蒙著麵的人攔住了我們。我爹麵色一沉上前問道:‘不知好漢可否讓條路?’”
蘇萱旻篩糠似的戰栗起來,別歧隻能輕撫她的後背,希望能給她些安慰。蘇萱旻顫聲道:“那人冷笑道:‘你們的路就走到這了。’我一聽這話,知道這便是連日來苦苦相逼的仇家了,不由得怒從心起,可又怕的不行,隻能在我娘懷裏瑟瑟發抖。我爹一聽這話反而坦然了,道:‘好漢,我已知了你們是來尋我蘇家的麻煩,蘇某這條命你若想要便拿去好了,不過我已經將妻女休了,他們按理說已不是我蘇家人。’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竟是一紙休書!我娘拖著我跪倒在爹腳下,哭喊道:‘老爺,我們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若你死了我定是不能獨活啊!’我此時心中盡是不甘,想到我們一家這幾天為了逃命過的豬狗不如,終日忍饑挨餓惶恐不安,白天不敢踏到有人的地方半步,晚上在一片漆黑裏邊趕路邊擔心會不會就有人跳出來。在趕路途中見到人也不敢搭話,見到野外茶水鋪子也不敢去討一碗水喝,時時刻刻都擔心自己會不會莫名其妙的被一根不知道哪裏來的袖箭殺死……就這麽膽戰心驚的逃了過來,最後卻仍是落得個如此下場!想到這裏我就……我就……”
此時蘇萱旻已掩麵抽泣起來,但她此時悲從中來,仍是抽抽搭搭繼續說道:“我爹眼看我娘如此,眼裏也是滿含熱淚,但卻拂袖凜然道:‘我還是不是這一家之主了!都聽我的!夫人……不、不……清琉啊……你以後要好生照顧女兒啊……我、我就先走一步了!’說著就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來,就要刺向自己心窩去,我娘見狀一下就哭喊著撲上去,可是終究慢了一步,眼見那匕首就要刺下去了。”
別歧聽著也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但他終究是知道蘇唐現在好好地活著,前幾天還給他講解字畫呢——就是不知這蘇唐怎麽活了下來?
不等別歧猜測,蘇萱旻抽抽搭搭的繼續道:“這時隻聽‘錚’的一下,我爹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到了地下,旁邊還多了一根小箭。那邊的蒙麵人竟一下一下的鼓起掌來,冷笑道:‘好一副情深似海的畫麵啊,我怎麽能讓你先去死呢?’我爹一怔,怒道:‘我死又死不得,你究竟要怎樣?!’那蒙麵人陰惻惻道:‘我?我當然要在你麵前先殺了你妻女,再一點一點的殺了你,要你償還你的罪孽!’我爹又驚又怒,大喊道:‘你這狂徒!一路折磨我們一家人還不夠嗎!臨了還不給個尊嚴嗎?!我還道你是什麽高人,原來隻是個無恥小人!’那蒙麵人哼了一聲,森然道:‘尊嚴?好,那我便給你尊嚴!’說著抬手便發出三根小箭來。”
別歧聽到這裏不由得心驚肉跳,不知後來怎樣,可是蘇萱旻此時已情難自已,他隻得輕聲安慰道:“宣旻,都過去了,別哭了,不要怕。”
蘇萱旻哭得淚眼朦朧,點點頭道:“我至今還記著那三根袖箭發出的破空聲,還記得那袖箭一點點逼近時那種恐懼、不甘,最後我哭喊著閉上眼,卻隻聽見‘當當當’三響,那三根箭都已折斷墜下了。”
要知道這暗器就算再慢,也終究是暗器,高手能徒手接住已是不易,這人竟能一下斷了三根袖箭!別歧不由歎道,好俊的功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