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沿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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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歧躺在床上,思潮起伏,輾轉難眠。

    他將臉扭向窗戶,眉毛擰成一團,始終難以鬆動。他覺得這世界有些地方錯了。

    為什麽英雄總不得善終,小人卻能猖狂一世?為什麽英雄之後要遭此非遇,身負才華卻無容身之地?

    這個世界怎麽能默認這樣的事情發生?為什麽劍閣會這樣折殺自己的氣節?

    這可不是他腦海裏的劍閣,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世界。

    越是這麽想,腦中那個在一眾人前略顯落寞的青衫少年的身影便愈加清晰。在別歧的一瞥之間,發現他臉上並沒有什麽過多的情緒,隻是雙眉輕輕地皺著,也看不出是憤怒,厭惡,抑或不平?

    “原來他是將軍應龍之後啊……”別歧心道,“應龍……邱杉——”別歧輕聲吟著,他知道邱杉這個人,爹經常提起他,不過爹總稱他做“武侯”。

    別歧記憶最深刻的是每逢八月十五,爹總滿懷逸興地給他講起關於武侯的故事。

    九歲那年的八月十五那夜,爹將他領到蕭蕭風中,抬手把古劍隨意丟在石桌之上,然後在旁邊放一壺茶兩盞杯,便和別歧坐在了石凳之上。別歧很好奇地左看右看,等著爹爹開口。

    頭頂三尺是朗朗明月,撫身而過是習習清風。

    爹爹口若懸河地說了老久,舔一舔發幹的嘴唇,舉杯喝口茶潤一潤嗓子。旋又清清腔子朗聲道:“就在這匈奴十萬大軍圍攻信淩關之時,邱杉將軍手下不過萬把軍卒,一時之間人人自危,都道這次恐是凶多吉少。蠻人統帥親自坐鎮,趁著圍城之勢,也不急著攻城,隻是將兵員源源不斷向此處調來。誓要一雪前恥。漢朝內部不論朝野,都為此憂心不已。豈知邱杉將軍運兵入神,早已料到蠻人定會如此。不管蠻人怎的圍城叫陣,百般辱罵,就是打定了主意固守不出。不管如何強攻衝陣,就是因循地利,絕不浪費一支箭矢,一顆炮彈。最後果真生生以一萬守軍拖住了蠻人十數萬精兵,由應龍將軍從朝廷調動援軍來了個圍魏救趙,最後以逸待勞,大敗蠻人,真是大快人心!”

    那時別歧雖然還是孩子,對什麽蠻人、漢人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同,但爹說過蠻人就是“壞人”,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偏生又十分厲害,惹得人頭痛不已。而武侯既然就是打跑“壞人”的人,自然就是大英雄,他小小的心裏也感到酣暢痛快,拍手叫好道:“這個武侯好厲害啊!”

    爹撫劍朗聲大笑道:“那是自然!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痛快,痛快!”

    別歧跟著笑道:“孩兒長大後也定要找到這位將軍,給他做一個麾下偏將,上了戰場殺個痛快。”

    爹聽到這裏,笑容漸斂。看著杯中清茶在月下泛著幽幽光亮,微聲道:“武侯……已不在了。”

    別歧聞言身形微僵,問道:“不……不在了?”

    爹沉默不語,良久之後終於用手將已盯了半天的那杯茶緩緩舉起,對著當空皓月歎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哪……”言罷一仰脖將茶喝了,又是一陣沉默。

    忽然之間桌子開始微微顫抖,桌上古劍似乎盡褪枯敗氣象,竟在鞘中發出陣陣劍鳴,那鳴聲帶著氣勢雄渾的渴望,似是已在家枯等了許久的老兵。隻見爹單手一招,劍已在手,一步躍出數丈有餘,別歧隻見那劍在月光下光華暗蘊,舞動起來在蕭風中颯颯作響,望去就似一片流光。

    別歧大感意外,心道今日的老劍似乎比起往日大為不同,全然不似往日又笨又鈍,像個老態龍鍾的爺爺一般。反而盡顯鋒銳靈動,可是自己用的時候偏偏什麽特別之處也感受不到呢。

    “可能是因為爹太厲害了吧。”別歧心道。

    看了一會兒,別歧覺得這套劍法可與爹教自己的貌似有諸多不同,爹所使的劍法大開大闔、精簡有力,並不似教自己的那般輕盈靈動,變數無窮。那劍在蒼月之下舞得越來越蒼涼,別歧覺得那一招一式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令人琢磨不透,待到細細分辨招式之時,就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

    終於,過了許久後爹收招橫劍而立,仰天清嘯一聲,聲動山穀,回手將劍深深插在地中。罷了對著明月長躬一揖,隻留給別歧一個微微弓著的背影……

    “能被爹這樣誇讚的人,肯定是好樣的。”別歧心道,“那應龍將軍也一定是一代英雄豪傑,他二人縱橫塞外所向披靡之時,又豈知等待他二人的竟是這樣的命運呢?”想到這裏心內便是一陣蒼涼之感,歎道:“爹說的有道理啊,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應龍將軍這樣的英雄,給子孫留下的卻盡是……”心裏想到應天仇一襲略顯寒酸的青衫,內心湧起無限感傷。

    凝視著窗外的夏木,聆著聲聲蟬鳴,別歧忽然之間又不禁自嘲道:“別歧啊別歧,你又有什麽資格去同情人家?你自己也沒見得多好吧……這條爛命能撐到幾時還難說呢,指不定哪天死在五內俱焚的痛苦下,又或者凍死在無人知道的角落,最後連死因都不被人所知道……”言念及此,臉上盡是苦澀,喃喃道:“不,不,你在山下無親無故,誰又會關心你的死活呢……哪有比得上武侯和應龍將軍流芳百世?”

    此時雖這麽嘲解,心中卻不禁想起蘇萱旻,想起雲掌櫃,想起剛結識的葉十六和唐曉星,淒然自問道:“他們,可會關心我?可會為我流一滴淚?”思索片刻又苦笑搖頭道:“最好不要,或許我太自私了。”

    這些問題別歧在山上從未考慮過,山上的他總覺生死有常,命有定數,強求不得。但自從下山以來,遇見那許許多多的人之後,他內心中越來越想要活下去,但卻絲毫無能為力,是以越是想要活下去,抓住剛得到的一切,他便越備受煎熬,痛苦無比。

    腦海中蘇萱旻的倩影背對著自己,似乎在輕輕啜泣。

    別歧不禁感到悲從中來,苦歎道:“人生悠悠天地之間,本就孑然一身,又何須牽掛?你在山上又不是不明白這道理,是你下山之後,看不開了啊。”歎罷,躺在床上合衣便想要睡下。

    內心裏卻有一個苦澀的聲音問道:“何必看開?你又如何能看開?”

    他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耳熟——下山前爹曾這麽問過自己。

    “爹說過,不論大喜或大怒都會加重病情,我須得控製自己的心緒才是。”別歧心念微轉,沉吟道,“爹還曾說,山下便會有機緣……”

    “不過……機緣,機緣究竟在哪?劍聖斷白真的就有辦法嗎?”別歧內心一個微小的聲音問道,“抑或是葉家……如十六所說呢?”

    別歧猛地渾身一顫,突然間想到若自己的病果真天下無藥可治,無人可救,那該怎麽辦?

    他忽然覺得若自己哪天因為自己的病而暴亡,對身邊的人很不公平。

    ——這種不知何時就會煙消雲散的緣分,對任何人都不公平吧?會給他們帶去悲傷吧?

    心念及此,不禁萬念俱灰。原來自己來世間一遭的意義,就是給這世上自己在乎的人心裏留上一個洞嗎?

    窗外聒噪的蟬鳴不休,但卻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別歧知道此時不是讓悲傷籠罩自己的時候,強自搖頭將這些念頭趕出去,自責道:“怎的如今變得如此多愁善感?爹說過,山下自有機緣,何苦在此自怨自艾?恁的不灑脫?哪裏還有半分別家漢子的樣子?”

    一番思索過去,別歧已是睡意全無,輕身出了房去,打算去附近散散心。

    另一屋內的葉十六並不知曉別歧所思所想,他正兀自皺著眉在房內踱來踱去。

    白天裏發生的事令他覺得心裏好生堵得慌,應天仇勢單力薄的身影始終敲打著他一顆少年心,他知道應天仇遭此待遇實屬不公,這世道著實不平。從以前爹跟他講這段往事之時他便義憤填膺,此刻既然見了本尊,更加是難平胸中意氣。他很想立刻去到別歧房裏將一切事都告訴他,很想他能與自己一樣憤世嫉俗,好讓自己能舒服一些,但又清楚地想起爹的教誨,深深知道這樣不可行,一時之間真是難受異常。

    踱了良久,終於打定了主意,搖搖頭走到桌邊坐了下來,拿起封信紙,工工整整寫道:“星妹親啟,見信如唔。”這麽一寫便是小半夜過去了,洋洋灑灑數百言,這才感到心下舒服了些,估摸著唐曉星該到了唐門,將信封好準備明天寄出,然後才梳洗一番,俯身睡下。

    第二天一早,這封信便被葉十六差人送往了唐門,這信還正在路上飄搖之時,唐曉星與蘇萱旻已要到達唐門所在山門處了。

    一路之上二人快馬加鞭,也沒再有什麽事端,很快便到了湯山地界。

    還有裏許遠時,蘇萱旻便看見遠處一座聳入雲霄的山,高不可見頂峰。又行不多時,二人已完全籠在山影之中。到得山腳下,蘇萱旻抬頭望去隻見那山連綿起伏,巍峨險峻,當得上是“難於上青天”五字。

    便是湯山了。

    蘇萱旻細細打量起來,想要知道唐門宗門所在何處,觸目所望隻覺這山崢嶸峻峭,險象環生,向上一眼望去隻見半壁絕峰隱在雲霧之中,著實難見那唐門藏在何處。

    但唐門就藏在這千仞絕壁,萬裏流雲之間。已是藏了數百年。

    一片孤城,萬仞山。

    蘇萱旻眼見如此奇景,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唐曉星站到他身邊,使勁拉著身旁的馬,卻不見它再上前一步,愁道:“上這山可用不上這笨馬了,非得自己去爬不可。”又看向蘇萱旻皺眉道:“可是你又尚未學過輕身之法,這可倒是難辦了。”

    蘇萱旻仍舊沉浸在驚愕之中,耳聽得她這麽說,雙目注視著這奇絕險絕的山峰,心裏不知從何湧出一陣酸楚和欣慰,雙眼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一時之間,腦海中現出無數曾經的畫麵,那些都是曾經的她,還有曾經在她身邊的人。

    她從未放棄自己的夢想。即便這夢想看上去遙不可及,即使它存在的意義就是化身為一柄利刃不斷的刺痛、割傷她的心,即便這夢想數度讓她潸然淚下,讓她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厭惡自己。

    但她從未放棄過,現實將她的夢狠狠擊碎,她就隻是靜靜流著淚收拾殘片,準備將它放在記憶裏最深刻的地方,以便以後可以在夜深人靜之時拿出來時時懷念。

    她痛恨過,為何把萬裏河山給她看了,卻不讓她去走走踏踏。

    還不如就那麽無憂無慮的長大,腦中從未閃過江湖二字。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幾天前的夜裏,她在眼淚之中終於看清前路,痛覺得此生無望圓夢時,不幸的人兒終於得到了老天的眷顧。

    此刻,它就在她麵前屹立著,這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機會,有何理由退卻半步?

    “走吧,一步步爬上去。”蘇萱旻的聲音很低,卻充滿了堅定。

    唐曉星見她如此決然,不再多言,和她一前一後走上山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