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璈兒，你留下，稍陪三好家主和安宅首領，我和這位姑娘去去就來。”王直明白南湘的意思，出聲示意。

    “義父！”毛海峰大驚，他沒想到隨即看向南湘，眼神中更帶狠厲之色。

    “怎麽，連我的話都不肯聽了？”王直伸出手來，南湘則順水推舟，扶住了王直的胳膊，兩人在下人指引下，走出茶室。

    “是——”毛海峰低頭允諾，氣得渾身發抖。

    …………

    “南姑娘，哪裏人士？”

    “南京人。”

    “噢……不遠不遠，也算半個老鄉了。”

    “妾身不敢。”

    “你是胡宗憲的人？”

    “正是。”

    “你的膽量確實不小啊。”王直笑了笑，精神似乎很好，“先是冒充我的手下船員，又假借我的名義與三好長慶交易，真是膽大包天啊！”

    “不瞞五峰先生，小女子實在是走投無路，方才出此下策。”南湘跪坐著深深一禮，額頭甚至和地板相觸，“小女子身在險地，隻求活命。若我不搬出五峰船主的旗號，怕是現在根本無法像以完壁之身坐在這裏。南湘在此，萬謝船主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那你又怎敢在信中如實交代你的行徑，還自稱是胡宗憲的人……你就不怕我根本不管不顧，甚至於幹脆寄一封信，讓三好家主殺了你麽？”

    “怕自然是極怕的。”南湘抬起頭，言笑晏晏，“隻是我身無長物，又客處異鄉，唯一能做的就隻能押上性命，賭五峰先生您……是個商人了。”

    “商人……”王直搖了搖頭，仿佛觸及了他的往事，“世人皆道我王直，是個大海盜，大倭寇，大漢奸，大惡賊，可又有誰知道，我隻是一介海商罷了。”

    說完，王直歎了口氣，半晌不語。好半天，才又出聲道：“你既然促成了我和三好家一樁生意，便是有利於我王直。你所求活命，無非也是我一句話的事情，我自然不會吝嗇。三好家的事情既然了了，那咱們就來聊聊其他的吧。小姑娘，有沒有興趣聽老朽講個故事？”

    “南湘自當洗耳恭聽。”

    “說在徽州那塊地界，有這麽一個年輕人哪，整天遊手好閑，不誤正事。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一輩子是看不懂聖賢之書，讀不進四書五經了。這讀不了書，自然也就入不了仕，可總得找個吃飯的活計吧？這個年輕人琢磨來琢磨去，還是去做小買賣吧，那個足夠養家糊口，總比種田來得輕鬆快活，是吧？”

    南湘點點頭，她自然已經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誰，但她依然選擇繼續聽下去。

    “這個年輕人啊，別看他沒半點本事，卻是心比天高得很。那些小買小賣他倒不樂意做，偏偏想幹趟大活。那時候朝廷明令禁止，‘片板不得下海’，可這個年輕人卻偏偏不怕死得很，帶著貨物從廣州偷偷溜出了海，朝著南洋漂去了。”

    “他這第一桶金，著實是賺到他眼睛都花了。那可是十番之利啊！整整翻了十倍！”王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南湘則靜靜地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為了錢，他幾乎連命都不要了。這個年輕人押上了他的一切，上天似乎也眷顧著他，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船隊也越來越大。最後，從南洋做到了東瀛，從瓷器做到了刀劍，從絲綢做到了火槍，從年輕人做到了不再年輕。”

    “他的生意做大，自然也就被人盯上了。幾次運送途中，貨物都被海盜劫掠了去。他很是憤怒。在那之後，他便招羅了一批自己的護衛，來和這些海盜對抗。結果打著打著，把這群海盜打趴下收編了，自己莫名其妙也就變成了海盜。”

    “那之後，他總想著不要再做這種暗地裏的交易了。做生意嘛，為何不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做去？那幾年，他總想著能獲得朝廷的認可。他上下打點，左右逢源，浙江海道也看中他的勢力，任命他出海剿寇。”

    “隻可惜，他做著剿寇英雄的美夢啊，卻不曾想到，當他消除了海上大半的禍患之後，自己就變成了那最大的一支海寇了。”

    “那天夜裏，他還沉醉在自己的夢裏呢，一場大火就這樣從天而降。火藥庫瞬間變作一片火海，所有的寨子被燒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了，什麽都沒了。”

    說到這裏，王直有些激動，又有些哀恨，似乎想說什麽，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咬牙切齒了片刻，終於吐出了那恨之入骨的三個字：“俞！大！猷！”

    “後來，他就逃了日本定居，占了幾個島，自號五峰船主，就是老朽我了。更後麵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王直輕輕一歎，仿佛耗盡了氣力，“這故事不怎麽好聽，南小姐還請擔待。不說這些陳年往事，咱們還是來談談胡宗憲的事情吧。”

    “是，南湘必當知無不言。”

    “我那位老鄉，他對我到底是什麽打算？究竟是否是誠心招降？”

    “這一點，五峰先生自然比我更清楚，又何須南湘多嘴呢？”

    “可徐海已經下獄了！！”王直突然站起，厲聲喝道，“陳東、麻葉盡數被殺，徐海帶兵來降，不久就下獄待死。如今你們口中的四大寇，就隻剩我王直一人！你讓我如何相信？如何相信！”

    “先生稍安勿躁。”南湘依舊坐著，臉上無喜無悲。她知道現如今的王直正處於降與不降的天人交戰之際，這一番話，他應該對許多人都說過。但無論王直得到怎樣的答案，都沒有辦法徹底令他下定決心。

    若是南湘所記不錯，幾個月後開過年來，王直便會率領船隊拜會胡宗憲去。之後扣押、軟禁，乃至最終下獄、被殺，一代巨賈就此隕落，不得不說也是一件憾事。

    “先生稍安勿躁。”南湘再次重複了一遍，“先生所求，不過是開通海禁，使大明與海外之間能夠合法地互通有無。這一點莫說胡大人，就算是蠢笨如我，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又如何？他胡宗憲就算掌管半壁軍權，又能開得了海禁麽？！”王直梟雄一世，無論何時何地都雲淡風輕，可涉及到降與不降之事，他卻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的確，以胡宗憲的軍權，哪怕自立為王，明廷也勢必無可奈何。但對於海禁這條祖訓來說，莫說是胡宗憲、徐階、嚴嵩，甚至是嘉靖皇帝，也都無可奈何。

    南湘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