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千秋偉業終需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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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如今的南湘也在天人交戰之中。她清楚未來曆史的走向:王直降後,被胡宗憲軟禁,海上眾多賊寇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可自從那名為王本固的所謂“正義之士”將其處斬,並反參胡宗憲與倭寇勾結之後,事情便立刻變得不可收拾起來。王直死後,倭寇再無牽製,毛海峰更是誓要為父報仇,整個東南沿海立刻變得戰火紛飛,岌岌可危。倘若不是戚繼光與義烏兵橫空出世,整個大明基業就此毀於一旦,也未必沒有可能。

    況且,就算是戚繼光驅逐了倭寇,整個明廷也因連年戰事,國庫更為空虛。直到十年之後,隆慶開關,這海禁之製才終於漸漸廢除。

    可若是王直不死,恐怕之後的中華曆史,未必不會重新改寫。十六世紀正是殖民者的天下,若真有這位五峰船主縱橫四海,兩地通商,屆時東南亞、澳洲,乃至非洲、南美,都有可能出現黑發黑瞳的中國人,這又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心念急轉,南湘歎了口氣,道:“妾身人微言輕,若先生沒有受降之心,又何必與我多費唇舌。先生無非是想要一個結果,或是我說服你,或是你說服我。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好早做決斷,是也不是?”

    王直一窒,如今的他就是這樣的心理。一般人兩廂抉擇,無法決斷之時,無論旁人如何幫他如何出謀劃策,他總會站在相反的立場,與來人相爭辯論。你讓他降,他便大罵明廷的不可信任;讓他不降,他便細數投降後的好處。

    “不錯……”王直自承,一瞬間如同老了十歲,“也罷……我也不與你爭了,你且說說,我該如何自處?”

    “先生經商多年,見到東瀛、暹羅、爪哇乃至葡萄牙人無數,自然清楚殖民帶來的巨額利益。若是先生麾下船隊能為大明所用,這必定會是福澤百世的千秋偉業,這其中的利害,先生不會不明白吧?”

    “不錯,朱家昏庸,竟將海禁奉為國策!我這些年來,見過許多番邦紅毛,他們疏於禮數,不通教化,我本不屑於之交往。然則幾番交易下來,卻發現他們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於數術、機械、火器、軍事皆有所涉獵,我這才感覺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明廷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酸客腐儒,不過是些自以為天朝上國的井底之蛙罷了!”

    南湘眼前一亮,但隨即又暗淡下去。無論王直的眼光有多麽超前,他出生於這個時代,毫無疑問是他最大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他注定不被這個世界所包容,作為人人口誅筆伐的對象,最終變成史書中他人建功立業的墊腳石。

    想到這裏,南湘不禁問道:“五峰先生既然說到禮數與教化,可知禮數何來?教化何來?”

    王直不料南湘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先是一愣,隨即脫口而出:“那當然是……孔夫子……”

    南湘卻搖了搖頭:“百家爭鳴,孔夫子也隻是百家之一。若非董仲舒獨尊儒術,天下也未必會是如今這副腐儒當道的模樣。況且遠有亞聖、荀子,近有程朱、陽明,所謂禮數教化,也是隨時代發展而來,絕非一人之功。”

    “那……”

    “齊國管仲曾有言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所謂禮節教化,那都是人吃飽穿暖了之後考慮的事情。就算是孔夫子,也曾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這個道理。”

    “不錯,管子此言,的確是這個道理。”

    “別看那些西方紅毛,什麽葡萄牙人,英格蘭人,佛朗機人,盡是些不同禮數的蠻夷番邦。可待到他們四處殖民,積累足夠多的財富之後,其禮節教化定會無師自通,一日千裏,甚至可以一舉超過中土。到那時,怕是朝中那些腐儒們,還在作著天朝上國的美夢吧。”

    王直一驚,先是本能地不可置信,但心下越是琢磨,越是覺得有這樣的可能。還待仔細考慮南湘的話,南湘卻不給他時間,突然壞笑了起來:“嗯,用我老師的那句話來說……怎麽說來著——哦對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

    南湘這一番話並非無的放矢,既然王直有了超前的眼光,便不妨讓他更超前一些。無論如何,擺在他麵前的道路隻有投降一條,隻是時間早晚的區別罷了。

    既然如此,何不將話再說透些呢?

    “船主,其實您心中早有決斷,否則這四海縱橫,逍遙自在,又豈會因為此事煩惱至今?”南湘再次深深一拜,“妾身鬥膽,雖料先生已有受降之心,卻不得不向先生提幾點不妥。”

    “請說。”王直梟雄一世,從沒有人能在他麵前得到平起平坐的禮數,但這一刻,他扶住南湘下拜的身軀,並用了一個“請”字。

    “其一,開海之事涉及祖製,也觸犯了朝中豪紳的利益,勢必步履維艱。先生此去,怕是難以求仁得仁。”

    “其二,先生此去,大部船隊仍在海上。先生不死,船隊不動。可若是先生不幸於明廷身殞,天下必然大亂。還望先生看在東南沿海黎民百姓的份上,多做思量。”

    “其三,先生高誌,這天下間怕是隻有胡宗憲胡大人算得上是您的知己。投降之後,他允諾保全先生性命無礙,便必定不會食言。”南湘擲地有聲,卻又立刻話鋒一轉,“隻可惜這世間總缺不了自詡‘正義’的文人腐儒,先生此去,倒是不必太過擔心胡大人,反而是那些自比青天的小官,大人須得多加提防……”

    “不用多說了。”王直攔住南湘的話,開口道,“你名為反對,實則叮囑,就不用再演戲了。老朽,在此謝過了。”

    南湘好像心底有一根弦被觸動了。她後世為人,和這個世界的人相比,眼界總會超脫一些。正是這份超脫,使南湘在這個世界中時,總將自己看成是一個過客。

    但今天,她不再甘心於隻做一個過客,她也想要做一些改變,哪怕她真的什麽也改變不了。

    她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世界中最能與她惺惺相惜的,竟然是這位一路給她製造了無數麻煩的大boss。她沉吟了半晌,終於期期艾艾地開口:“先生,當真去意已決?”

    “有些事情,總得有人去嚐試吧,不是麽?”

    王直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