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牛頭上的瓦缸土地爺的腳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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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隻有打小就吃齋念經的沙彌,才能真正地六心清淨終成正果,大凡領略了香溫玉軟的人,就再找不回那個清涼的世界。王炳中的核桃臉,應該自有風霜侵蝕歲月打磨。

    六0年抗旱的時候,縣工作隊的郝隊長因為喝了瘦三娘兩碗菜糠糊兒,開大會的時候還專門兒把她請到了台子上,又畢恭畢敬地給她鞠了三個躬。從那時起,王炳中就認定了郝隊長是一個重義氣可結交的人。

    郝隊長走的時候他給送去了小半袋炒麵,自此以後,他每年都要到郝隊長家去兩次,去的時候,帶上些值不了什麽大錢的土產物兒——瓜籽兒不飽是仁(人)心。就像父親所說,他斷定郝隊長就是那片兒下雨的雲。

    郝隊長夫婦每次都感動不已,詢問一些大坡地的人和事之後,就留他在家吃飯。郝隊長夫婦慢慢地就開始牽掛這個實誠無比的山裏人。

    秀山娘說過,一年的時間就像打了個盹兒,過一輩子就像做了個夢兒。王炳中覺著自己的這個盹兒實在打不下去了,更不能想象以後的夢兒究竟該怎麽做。

    他生產隊裏原先的老隊長很不會務整,年終結算的時候,大坡地所有的生產隊就數他隊裏的工值低,每個工才合八分錢。

    老隊長也是,白天比雞起得早,晚上比老鼠睡得遲,管派工不檢查做活,脾氣好卻當不了飯吃。敲過鍾之後,就一直坐著等,張三來了再等李四,李四來了再等趙五。別的隊裏的人早開始了做活,這個隊的人才開始派活。說張三你今兒前晌擔糞,張三說行,擔糞。張三半天擔了五趟糞,記工兩晌,掙工四分兒。說李四你去鋤地,李四說行,鋤地。李四半天鋤了一畝地,記工兩晌,掙工四分兒。過了一天,兩個人的活兒換了,李四擔了四趟糞,張三鋤了八分地,兩個人還是各記工兩晌,各掙工四分兒。這些事趙五都知道,輪到趙五做的時候,半天就擔了兩趟糞鋤了半畝地,仍然記工兩晌,掙工四分兒。

    老隊長受慣了苦,自己常年閑不住,也不叫社員歇,過了冬至還給派刨地的活兒。舊社會冬至日又叫“覓漢兒滿”,大戶人家常年覓得的長工,在這天也要給算清賬讓各自回家過年。莊稼人都知道冬至當天交,往後一天比一天冷,誰都知道凍土難動,老隊長就是不行:這別的活兒沒有,不去刨地幹啥?在家裏整天坐著,那像個莊稼人?

    正月裏人閑事少,閑下來的人就三五成夥地嘀咕些辭舊迎新的事,白鎖住起了個頭兒,大家哄哄一鬧,老隊長就不幹了,白鎖住成了隊長。

    白鎖住在解放前曾做過王炳中家酒坊的賬房,那時他還是個帶著滿嘴絨毛的青青果,不好好兒念書又想掙些錢花,重活兒不能做輕活兒又找不著,因和王炳中的大太太牛秋紅有點兒老親的關係,就想在王家謀個差事。

    王維貴剛開始時不同意,說平時接濟點兒東西算了,人占百天有仇,驢占百天有恩。鎖住父母就一遍遍死乞白賴地找,最後牛秋紅親自給老太爺開了口。老太爺說,再好的書也靠自己念,最明白的事理還得自己悟,隨心吧。正好王家原來的賬房有了些貓膩的事,鎖住就頂了賬房的缺,掙幾個小錢貼補家用。

    鎖住娘生了四個閨女之後才生了鎖住,怕送子奶奶再給招回去,就起了個名字叫鎖住。鎖住在王家幹了兩三年的光景。在王炳中的印象中,兩家自始至終並無什麽不愉快的瓜葛,那時候鎖住十四五歲,王炳中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看,要不是牛秋紅老親的關係也不會讓他去管賬,有時嗬斥兩句,也是見怪不怪情理之中的事。

    如今鎖住已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個頭兒不算高、不算胖,卻一身硬骨頭,飯量極大,能跟魏老大比個高低。二百來斤的一麻袋糧食,左手一攥右手一掀就扛在了肩上,脖子向左歪脊梁向右斜,走路的時候個頭兒不大步子卻很大,不甚寬厚的肩膀也隨著步伐來回一斜一歪,像要量一下步子的長短和大小,歪著頭看人的時候多,坐正了說話的時候少,一臉的疙疙瘩瘩,看不出有個服氣的時候,好像天生自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硬邦邦的像匹配種站的種馬。

    鎖住的女人姓馬,叫馬改轉,爹娘生了她以後想要兒子,就給閨女起了個名叫改轉。改轉肩寬胸大屁股小,站在一起比鎖住不低,身板比一般男人小不了多少,比大個子女人卻還大了許多,鎖住背地裏偷偷地叫過幾聲驢騾兒。有人把改轉給生產隊的牲口作比較,還真有那麽一點意思,就像比馬小不了多少、比驢大了許多的驢騾兒,加上又不大會說話,那個驢騾兒一天天地也就叫開了。

    驢騾兒馬改轉舌頭有點兒短說不太清,鼻子則太髒永遠也擦不幹。結婚的當天晚上有人聽房,改轉在慌亂萬分中,猛地看見了窗戶外邊明晃晃的好幾雙眼,她噌地坐起來衝著窗外喊:“看啥,看啥!褲衩兒都脫不下來,能看見恁娘*啥!”鎖住騎上去就是一頓打:“不夠數兒3的東西兒,褲衩兒上能綁死疙瘩兒?”

    以後還經常打,別人就勸鎖住少動手:驢騾兒驢騾兒吧,好使也就算了,打跑了就沒有了。鎖住兩腿一叉,膀子一斜,好像要顯擺一件別人都沒有的貴寶:“家雞兒打得團團轉,野雞兒不打它也飛,不信?改轉還就離不了咱!”話音剛落,改轉就過來拉住胳膊,勸的人就說改轉:“你身上長的不是肉?樹皮?不知道疼?不能少說兩句兒?不知道那也是個驢脾氣?”

    改轉滿把抓一下鼻子,蹺起腿往鞋底上一抹,又拉住了鎖住的胳膊:“還就是個驢,拉回去就能給俺幹活兒,鬆了手,說不定給誰白幹活兒去了。”鎖住肩膀頭子一晃,叫驢騾兒扯拽著嘀嘀咚咚地就走了。

    最令白鎖住引以為豪的是,他的驢騾兒馬改轉的生育能力極強,那天晚上,盡管開始的時候沒有解開死疙瘩,白鎖住又拿了條粗布被單擋住了窗戶,也吹熄了燈盞,但外邊分明有人聽見,改轉高叫了一聲後,鎖住就捂著她的嘴說,驢騾兒咋變成了狗,快鬆口快鬆口,饞得慌也不能吃俺肩膀頭子上的肉!再不鬆口俺就跑了!改轉果然不叫了,後來就嗚嗚哇哇地哼。

    和改轉一齊娶的媳婦兒們都還細生生地滿街轉,她卻大腹便便無人疼也有人憐了。不想,肚裏的那個孩子和她跟鎖住一樣都性急,在不該來的時候就早早地來了,除了頭發有點兒稀,該長齊的東西倒也都長齊了,是個兒子。可惜兒子連眼也沒掙,蹬了幾下腿就什麽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