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第三十三章牛頭上的瓦缸土地爺的腳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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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的上午,王炳中都要到公社的大門口轉上一圈兒,一個人在家裏坐不安也立不穩。好長一些日子以來,他幾乎不去別人家,隊裏幹活兒的時候就隨了人幹活兒,不幹活兒的時候就蜷縮在家裏,實在苦悶難耐的時候,就低著頭半佝僂著腰,一個人到野外走一走,像個獨來獨往的遊僧,傲視一切的衝動盡管時不時地在心中泛起,但那也像山梁上的野草,逢春遇雨之後,在一個無人瞧得起的小角落裏張揚一陣,然後悄無聲息地在秋風裏變黃、在霜雪裏枯萎。
好多年前他始終堅信,在無數個天旋地轉之後,大坡地的舞台上總會有他哼唱兩句的一席之地,可經曆了年年又年年、花開又花落之後,他五十都拐了彎兒,胡子也開始白,竟連一個“鑽鍋”的機會都沒有遇到。他再一次把聖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頓悟了什麽叫“知天命”,冷靜下來的心也像一塊晾涼了的鐵——人生要真是一場戲,他就真是一個無奈又無助的看客,有棱有角的脾性在無法拖曳的歲月裏消磨,就像太行山上滾落山澗的一塊大石頭,乒乒乓乓地四分五裂之後,再在寒來暑往的山澗裏日日打磨,等到身不由己地被衝刷到大坡地,早變成了一塊塊麵目全非的鵝卵石。
這天王炳中又去公社門口轉了一圈兒,他總是希望著會忽然碰見郝隊長:手裏揚著一張蓋了好幾個大紅印章的紙,喜氣洋洋地對他說,事兒辦成了!
漸漸地,他失落的心旌就隨著太陽的躥升而躥升,林先生家迎親的鞭炮放響之後,他才頭也不回地去了。
林先生家歡歡樂樂的一片喜慶氣氛,趙老拐不知是在大嚼著一塊肉還是別的啥東西,鼓起的腮幫子像噙著兩個碩大的核桃,指手畫腳含混不清地喊叫著,看見王炳中後,歪屁股一扭把脊背掉了過來。
王炳中心中騰地一下就躥起一股無名火,張了張嘴卻又把那口氣給憋了回去。來來往往的人似乎沒有誰注意到他的到來,白鎖住的荊條兒、蒿子、圪針菶,糠窩、菜團、玉蜀麵六個兒子都在,他把個饃饃塞給菜團,使個眼色後菜團走了,又把一塊豬肝塞給玉蜀麵,玉蜀麵倆手捂著也跑了。
王炳中剛想吭哢兩聲叫大家看,白鎖住大叉著兩腿斜楞著肩膀衝著他就一聲喊:“做活兒的時候兒人不多,吃飯的時候兒人不少,又來了一個嘴上抹白白的,燒火去!”白鎖住喊過之後就顯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一臉的疙瘩紫紅紫紅,歪鼻子斜眼的頭,像剛剛撞響了靜巒寺的大鍾,還在搖搖擺擺裏繼續獨享著那個蕩氣回腸的旋律。
就是白鎖住不說什麽,王炳中也會去燒火,盡管一個村的鄉親都沒有什麽仇恨,但多少年來,那個地主的身份,令他軟兮兮地早變成了一條沒有骨頭的蚯蚓——屙泡屎都得在地下鑽著。
大坡地辦喜事兒約定俗成的禮數很多:男方本家的同姓和幫忙的鄰裏叫“迎親”,和女方一齊來的本家或友誼叫“送客”;“迎親”和“送客”相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寒暄一些吉祥話,互相之間的稱呼是“親戚”;酒席上每人要必不可少地端三盅酒,叫“酒過三巡”,三巡酒過後才能正式開始吃喝。勸人吃菜叫“刨刨”、“嚐嚐”;勸人喝酒叫“上一個”或“用一個”。招待親戚擺上桌麵的煙、茶、糖、酒、肉、瓜籽、水果和裝盤子的菜肴,合在一起統稱“席麵”;親戚們送來的小錢叫“拜禮”;新媳婦兒叫公婆一聲爹娘叫“改口”……
掛門簾的長釘要由娘家和妻舅來釘;新人被子裏的棉花,要由公爹在天地神位的下邊拿起秤杆稱。新媳婦兒由娘家到婆家,一路上不許開口說話;糊窗戶的大紅紙,親戚還沒走就有人給撕破;新人蓋的新被子的一角兒都縫著花生、棗和核桃;新郎吃的新媳婦兒帶來的第一碗餃子,煮得再熟也要說“生”……“席麵”上的最後一個菜都是“丸子湯”,那是掌灶的師傅告訴客人:“今兒的菜俺炒完了。”
喝了丸子湯之後,就開始最後一道手續:“送客”裏的長者就給親家母和親家公見麵,程式化的交待是“孩子小,不懂事兒,擔待著點兒”,“孩子給送過來了,該說的就說,該訓的就訓,叫恁操心了。”於是迎親的人都說:“著啥急,沒吃好也沒喝好。”說著說著就送走了客人。
“送客”回到家後,嫁閨女的人家也會程式化地問:“吃好喝好了沒有?席麵咋樣兒?”大家都會一齊說:“好了好了,好著呢,人也實誠,家也光淨,閨女受不了罪。”
“送客”走了以後,這邊的“迎親”才吃飯,吃完飯就趕緊準備晚上酬謝眾鄉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