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帝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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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酉時,雒陽皇宮德陽前殿之中,重臣雲集,大殿之上,太後竇妙高坐臨朝。

    氣氛沉悶得可怕,無形的肅穆之氣充斥其中,人人都低頭屏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響,大殿中針落可聞。

    良久太後竇妙緩緩開口:“先帝駕崩,哀家不甚悲戚……”

    “請太後節哀。”殿中所有人無論是黨人或是宦官皆齊齊拜道。

    “免禮。”太後竇妙右手虛扶,待眾人齊刷刷地扳直了身子,又接著道:“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當今之要,在另立新君,複續漢嗣!”

    殿中又頓時安靜下來,已亡去的天子劉誌在位二十一年,享年三十六歲,生平最好女色,更是於今白日宣淫,猝死於女子肚皮之上,讓帝國為之蒙羞,然而他卻無所出,膝下唯有三女而已。

    女子自然不可承襲大統,是以太後竇妙所說的另立新君乃是從漢家宗室之中另擇他人重繼大統。

    陳蕃站在人群中默然無語,他偏頭去看身側的好友竇武,卻未得到回應,心中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卿皆為國之良臣,請各抒其言。”太後竇妙緩緩開口,打破了這良久的寂靜。

    “回稟太後。”竇武從人群中緩緩出列,雙手執笏,行了一個禮方道:“臣以為當以血緣近遠擇漢家宗室以承大統。”

    “善。”太後竇妙微微頷首,“可有舉薦?”

    “臣舉薦解瀆亭侯,其可承大統。”

    太後竇妙輕輕皺眉,好似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此何人也?”

    “回稟太後,解瀆亭侯諱宏,亦肅宗之嗣耳。曾祖河間孝王開,祖淑,父萇,帝襲侯爵。”

    “善。”太後竇妙再次頷首,“諸卿以為如何?”

    “喏,願遵太後之命。”

    “臣附議。”

    “臣附議。”

    “……”

    眾臣一個接一個出列拜道,好若早有規劃似的。

    陳蕃隻感到渾身冰冷,解瀆亭侯,他怎會不知?可這隻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啊!如今的帝國需要的是一個年壯有力、賢明強幹的皇帝,而不是一個心性未定、容易成為傀儡的少年天子。

    陳蕃抬頭向台階上太後竇妙身旁的宦官看去,這群往日與他和竇武鬥得死去活來的帝國蛀蟲,此時也不發一言。

    “嗬嗬。”陳蕃看著竇武的身影,心中發出冷笑,這個平素以士人自居的好友,他終究是一名外戚啊。

    ……

    又過了幾日,即是新的一年,正月,壬午,太後竇妙下旨擢升故城門校尉竇武為大將軍,前太尉陳蕃為太傅,與司徒胡廣共錄尚書事。

    一間屋中,陳蕃與胡廣席地而坐,相視不言。

    “老師。”陳蕃先開口了,他看著胡廣,怒氣衝衝地道:“竇武他怎可如此行事?平原王劉碩,渤海王劉悝,此皆先帝胞弟,皆值壯年,何以旁支而承大統?!”

    胡廣看著陳蕃,眼中一片清明,他已經七十七歲了,曆經了太多人事,自是懂得陳蕃的話外之意,但他最終隻是搖搖頭道:“遊平終究是外戚。”

    遊平就是竇武的字,漢代稱呼人一般都是名加字,以示親近友好,直呼其名在人們看來是一種輕慢的舉動,方才陳蕃如此稱呼竇武,卻是表示他對竇武立嗣之事的不滿。

    “我隻恐其已生異心、怕要誤入歧途,效王梁故事耳。”陳蕃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無比的沉重。

    王梁即是王莽與梁冀,此二人皆是外戚,其中王莽篡漢,梁冀跋扈毒殺幼帝,皆是當今天下公認的漢賊。

    “仲舉,慎言。”胡廣語氣陡然嚴肅起來,目光灼灼看著陳蕃,全然不像一個古稀老人。

    陳蕃默然下來,良久又開口道:“倘使他真欲行此等不軌之事,蕃定不恤此身!”

    “老師,告辭。”

    說罷,陳蕃起身行禮,轉身出門,踏著夜色遠去,一會兒消失於茫茫之中。

    “哎。”胡廣長籲一聲,他知道自己讓弟子失望了,可是他卻清楚,帝國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他就像一個裱糊匠東補西貼,試圖維護一個已破爛不堪的大屋子,雖明知在做無用之功,破滅是不可免的,卻又不得不如此,隻祈望這間破屋子能多存留一會,多為屋子裏的人避點風雨。

    望著已闔閉的屋門,胡廣已看不見陳蕃的身影,他突然想知道自己這弟子究竟會如何看他?怕是——

    驀然地,胡廣想起了京城中對他調侃的那句哩語——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然後已蒼老不堪、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如孩童笑容。

    夜色中,陳蕃默然前行,幾日後帝國將迎來新的主人,在這愈發波雲詭譎的時局之中,他需要提前做一點準備。

    但願,這位少年天子會給帝國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改變吧。

    ……

    正月,巳亥日,一連串的白蓋小車,在羽林軍的護衛之下,頂著淩冽刺骨的呼嘯北風,一路快馬加鞭的由河間馳往雒陽。

    正中的車駕中,一個年約十二的少年一臉的茫然、興奮、激動、不安、惶恐,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就這麽短短幾天他就有由落魄的亭侯之子成為帝國的新主人。

    劉宏其實並完全不清楚這意味著怎樣的權利與責任,他唯一記得的是——他的母親董氏,這個早年喪夫,變賣大半家產保住自己的爵位,在安國縣諸多豪強群狼環飼的環境下與他相依為命的堅強女子,在得知這一切訊息時眼中的喜悅與擔憂。

    曹節彎著腰,恭敬的坐在劉宏身旁,向他說著一些等會應注意的地方,他是宦官,是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也是這次奉命迎駕的天使之一。

    但曹節知道,在這幽深的宮殿之中,誰才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對象,天子,唯有天子才是自己該投效的人,他已是無後之人,唯有權勢方能使他忘記身體的殘痛,而這一切唯有天子才能給予他,就像曾經的五侯那樣。

    想到這,曹節偷偷地看了一眼一臉認真聽講的少年,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切。

    劉儵(shu1)掀開簾幕,透過馬車中的車窗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那駕馬車,那是天子的車駕。

    他還能想起數日前他與曹節奉太後昭奔馳河間迎駕的場景,他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對是錯,或許他是知道的,隻是不肯去接受罷了,可是,他又能如何呢?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宗室罷了,又能做些什麽呢?

    劉儵放下了簾子,雒陽已經快到了,路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那就絕無再回頭的可能了。

    夏門之外,外壽亭之側,朝廷百官在大將軍竇武的帶領下在道旁等候著天子車駕,此時日已上三杆,但凜冽的寒風卻使人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呼~呼”

    無數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在旌旗之下,則是南北兩軍的士卒。

    其中,北軍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射聲五營在北軍中候的帶領下站在與百官站在道路左側。

    而南軍因有護衛皇宮之職,因此南軍長官衛尉隻率領了北宮衛士令及左都侯所轄士卒與執金吾所轄負責京都治安的緹騎站於右側。

    一股肅殺之氣不由彌漫而來,自和帝以後,雖然帝國國力日衰,但其承襲故秦前漢的製度還在以一種慣性運行著,這南北二軍依舊是帝國可以依仗的精銳。

    忽然喧嘩聲起,並伴著密如鼓點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第次傳來,竇武神情頓時嚴肅了起來,他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百官,沒有多餘的言語,百官皆正身斂容,麵色莊重。

    片刻之後,當淡淡的煙塵消匿,天子的車駕出現在了百官的視線之中,然後劉宏從最前方的馬車中探出身來,身穿袞服,站在前室之上,想起曹節交給他的話語,鼓起勇氣大聲地道:“既見天子,何不下拜?”

    竇武一愣,然後馬上回過神來,雙手高捧太後竇妙所賜的符節,率領著身後百官趨前拜道:“臣竇武率百官,恭迎天子。”

    竇武話語剛落,百官亦緊跟著齊聲答道:

    “臣等恭迎天子。”

    然後就是數以千計的精銳士卒的怒吼之聲:“臣等恭迎天子。”

    這聲音恍若雷霆,直入雲霄,氣勢逼人。

    劉宏站在車轅之上,他感覺他的小腿在不由自主的抖動,掌心腳底也不知為何冷汗涔涔滲出,他畢竟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罷了。

    “陛下,陛下,該答禮了。”曹節已不知何時出來,站才劉宏車駕下,小聲提醒道。

    “哦。”劉宏如夢方醒,連忙右手虛扶,同時高聲道:“諸卿,免禮平身。”

    不過由於年歲的緣故,聲音略顯稚嫩。

    “謝陛下。”眾人齊聲答道。

    竇武率百官起身,像不經意的瞥了曹節一眼,然後如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一臉平靜的恭請劉宏登上了外壽亭側那輛早已備好的華青蓋車。

    接著這輛威風凜凜的華青蓋車在百官重臣及羽林軍的簇擁下,朝皇宮內城馳去。

    明日後,待將大行皇帝劉誌下葬,就要舉行新帝的登基大典,在此之後,劉宏就要入主嘉德殿,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