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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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甘回到內衙將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見所聞有枝有葉地告訴了狄公。狄公聽罷歎道:“香閣既然沒有暗門秘道,想來那觀音大士果真能夠派金身羅漢投胎轉世。” p

    陶甘忙搖手道:“我隻看了其中一幢香閣,未知另外三幢內裏如何。” 狄公略微思忖了一下,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費功夫。如今要緊的是半月街肖純玉那樁案子極待戡破。馬榮心粗,還需你去協助他一臂之力。” p

    陶甘心中雖有狐疑,但也隻得服從狄公的調遣,暫且將普慈寺的事擱下。 申牌時分,晚衙開審。 狄公剛升上高座,便有兩個經紀人為一塊地產訴訟到堂下,互相詰告,爭執不下。狄公細細研讀了雙方的狀紙,當堂作了判決。雙方悅服,無有異詞。 p

    狄公正得意地望著堂下看審的百姓,忽見一個老婦人拄著竹杖顫巔巔搶上堂來,跪倒在案桌下,口稱冤枉。 書記悄悄上前把嘴湊到狄公耳邊,說道:“這老婆子有點瘋瘋癲癲,神智不清。幾個月來她一直來州衙鳴冤叫屈,訴說出一套十分離奇的情節。馮老爺每回都將她駁回,不予受理。她說的事象一部《山海經》似的雲裏霧裏,沒邊沒際。老爺最好也別理會她罷了……” p

    狄公對書記的話未置可否,隻好細端詳著堂下跪定的那老婦人。那老婦人看去年過花甲,衰鬃星星斑白。她衣裙雖破舊,但很幹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閃爍著隱隱可見的高貴矜持的神采。 p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婦人,淡淡一笑說道:“老婦人,你報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訴說無妨,本堂替你作主。” p

    老女人深深道個萬福,聲音含糊不清地說道:“小民梁歐陽氏。亡夫梁怡豐生前是廣州的商賈。”話語未完,眼淚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垂落下來。聲音低微得聽不見,但聞得一聲聲悲淒的咽泣。隻見她全身抽動,氣喘咻咻。 老婦人講的是廣州白話,狄公聽不很懂,又見她悲憤得不能自持,便道:“老婦人,我不能讓你在這堂下過久地站立,退堂後你進來衙舍,慢慢向本堂訴說你的冤屈情由。” p

    狄公回頭吩咐洪參軍:“將這老婦人帶到內衙書齋,給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內衙書齋,洪參軍稟道:“老爺,這老婦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語不清。喝過一盅濃茶似稍稍明白一點。她說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歹人殺害,隻逃出了她一個。說了幾句話,她又哭泣起來,再也說不出半點情由了。此刻衙裏的老侍娘正在涼軒裏勸慰她哩。” p

    狄公點頭道:“等她清醒過來,我們再慢慢引她說完她想要說的話。我們不可如馮相公那樣將一個懷著一線希望來衙門要求申冤的可憐婦人拒之門外。對,洪海亮,我還有一事要對你。剛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婦人過夜的香閣卻不見有暗門秘道,看來查清普慈寺的內情決非容易之事。再說,即便那些,風月和尚有傷風敗俗的汙穢行跡,那些受害的婦人豈會貿然前來衙門告發?一旦透出內裏真情,她們不僅在自己的丈夫姑丈麵前抬不起頭來,而且那些因來寺中求願而生下的兒子也會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暫且擱下普慈寺的事,緩些日再說,這事隻能從容圖之。此外,尚有一層更緊要的原因,你千萬不要聲張出去。近來聖上被一幫緇衣之徒迷惑住了,從內帑裏撥出無數金銀絹帛詔令天下興建佛寺,廣收僧徒,宮中許多太監、宮娥都信了佛。聽說洛陽白馬寺的圓通法師己奉詔進宮為聖上及太子公主們講授佛經呢。門下、尚書、中書三省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識之士無不殷憂忡忡,心急如焚。洪海亮,你想在這種時刻,我們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們八方狗苟蠅營,上下串通一氣,反可將我們壓成齏粉,關入大牢。普慈寺的靈德隻須將金銀財物拿去京師賄賂,我們便不得消受。何況朝廷上還有那等孔門的敗類,念的是聖賢書,卻為虎作倀,借此升官發財,這一點尤不可不防……” 洪參軍憤憤然,道:“如此說來,我們隻能看著那幫禿驢為非作歹而不聞不問,任其逍遙了?常此姑息養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釀成大禍,又為之奈何?” p

    狄公鬱憤地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又說:“隻除是從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結,甚而裁判執刑在同一天裏完成,否則那僧人得了風聲反會將我們扳倒。縱使我們判定那些罪大惡極的僧人,還須備文申詳刑部、大理事,一晃就是半年一年,時日拖延愈久,我們愈見窘拙而彼等氣焰愈張。但是,洪海亮,隻要我有一絲可以利用的機緣,我決不輕易放過,不惜生命前程為代價。好,此刻你去將梁歐陽氏帶到書齋裏來吧。” 洪參軍出去,片刻便將那老婦人帶進了書齋。 狄公讓老婦人在書案前一張椅子上坐定,洪參軍又沏來了一盅香茶。老婦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便深情地道了一聲謝。 p

    狄公微笑道:“老婦人,你剛才在大堂上說你丈夫姓梁,後來又說你一家遭歹人殺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將你的冤情慢慢講來,講得愈詳細愈好。” p

    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一麵去衣袖抽出一個青灰色小布包雙手恭恭禮敬遞上給狄公。說道:“老爺,小民上了年歲,時常犯病,我梁氏一門死得好慘,萬望老爺替小民伸冤雪仇。這小包內是有關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載錄,有狀詞,有批劄,老爺閱讀了自會知道本末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來…… 洪參軍遞過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幾口。狄公輕輕打開那青灰色小布包,見裏麵是一大卷文書。他攤開首頁,見一份工筆小楷寫成的狀詞,筆鋒犀利,意勢酣激,且書法精湛,顯然是出於造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筆。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狀紙上大致寫了廣州梁氏、林氏兩家富商間血海深仇的詳細本末。兩家的世仇是從林家一個公子哥兒誘奸了梁家的一個媳婦起因的。之後,林家肆無忌憚殘害梁家,以至梁家滿門遇害,並被林家搶奪了全部財產。狄公看到最後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覺暗吃一驚。便問道:“梁夫人,這狀紙簽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p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聲音微弱地說:“年月愈久,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