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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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村裏有兩樣東西是寶物。第一是土地。這裏地無三尺平,全是陡坡,陡坡頂端便是森林。在那些坡地,卻積存著肥沃的土壤,喜長莊稼。第二件寶物便是女人。也許是全國唯一一個把女人真正當成寶貝的地方。寨子裏的女人不管是美是醜都是寶貝。原因很簡單,沒有多少姑娘願意嫁到天問山來。而寨子裏的男人卻是中邪了一般,一個比一個帥氣,一個比一個精明。可英俊瀟灑不能當大路,不能消除懸崖峭壁,所以本村的女人不願意留在村地,她們更願意嫁到山下或外地去,懸崖絕壁是她們一生的痛,是她們永遠的生存障礙。全寨有不少外來的媳婦,多半是從外麵騙來的。騙她們會讓她們很生氣甚至是很憤怒,但男人又很帥,對她們很好,對她們很體貼入微,女人都是經不起哄的,一哄,一腔怨懟就這麽抵消了。於是就在這裏安營紮寨,為男人生兒育女過一輩子。 p

    所以萍萍來了就是寶物來了,整個苗寨裏就轟動了。當晚,阿牛的爹娘就叮囑萍萍不許亂走,一個人更不能出去玩。萍萍問為什麽?婆婆說那些光棍男人會看你的。萍萍說看一下有什麽關係?婆婆說看看是沒關係,可他們會看著發癡,會當著你的麵流口水。萍萍就淡然一笑,問婆婆,你是怎樣嫁到這裏的?婆婆指了指阿牛的爹,說,你問他。阿牛他爹說,也算是騙的吧。婆婆提高了聲音說,說:“啥叫也算是?就是騙!阿牛爹說,唉,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本來騙了兩個呢,隻上來了一個。” p

    萍萍看了看阿牛,問他:“這麽說,騙老婆也遺傳?” p

    阿牛笑而不答。 p

    第二天上午,萍萍和阿牛剛剛起床,就聽到外麵有人說話。萍萍正在鏡前梳理,側了臉問阿牛,好像家裏來客了?阿牛壞笑著說,有人來看我的堂客了。 來人是村主任和村支書,是村裏最大的兩個領導。兩人從小就是朋友,從小在這大山裏長大。村主任曾建國是個退伍軍人,身材魁梧,皮膚黝黑;張開平卻是個矮胖的白臉漢子,在外麵當包工頭,包了礦石工程,當了十多年的老板,成了全寨的首富。連二奶都是從北京來的,上不了天問山,是請三個壯小夥輪流背上山的。三個背二奶的小夥子後來給寨子裏人炫耀:“人家張開平那個小相好,那,那屁股,那身段,哎,說了你們也不曉得嗬。”賣個關子,小夥子們就饞涎欲滴了。也有人不服氣,我就不信,難道北京姑娘有三個?跟我們苗寨辣妹子不一樣?而張開平對家裏說,這姑娘是新認的親戚,來看看的,開平的堂客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矮男人踮起腳尖也隻夠這黃臉婆的胸前;堂客的接待甚是熱情。第二天,張開平老婆看到自己男人與那個姑娘有親昵舉動,一家老小義憤填膺,拿著大棒便把二奶趕走了。其實也趕不走,因為二奶下不了山,過不了天問山懸崖絕壁。張開平老婆也不是吃素的,在寨子裏尖起嗓門大罵:“誰把這個狐狸精背上山的,誰把她背下去!”張開平惹不起老婆,再說他也是愛家的,隻是發財了,也想開開洋葷,弄個二奶玩玩。豈知老婆凶悍,尋死尋活都不讓張開平出門了。據說她老婆雙手叉腰,堵在院子當口罵張開平:“你張開平不是東西,你出去十年,老娘俺把你家一切打理得好好的。你個砍腦殼沒良心的,你在外麵玩小姐,俺不說,反正俺們也不曉得。可你不能把二奶帶回家呀!她是個啥東西?她大,俺以前比她還大!俺現在小了,是你的娃兒吸幹的。她身材好,俺當姑娘時,身材比她更好!全是為了你們張家,身材才變黑變瘦的,現在兜裏有了幾個臭錢,成了大腹便便的商人就自以為了不起?她是什麽東西?是爛貨!騷婊(n)子!俺是無汙染的!”張開平拉著自家堂客求爺爺告奶奶地說,你能不能在家裏罵,關著門罵我好不好?別讓外人聽到好不好?老婆不,就要讓全寨人聽到她的罵聲,就要讓他們知道張開平不仁不義包二奶了。張開平把老婆的嘴捂住,把她拉回家,表示不再和她來往了。可他還承包了礦山怎麽辦?不出去不可能的,即使不幹了,還要轉交別人呀。老婆說這很簡單,俺陪你出去處理礦山的事。老婆就陪張開平去了礦山,把礦山承包權轉讓了,帶了幾千萬元回家。張開平回來了,曾建國和鄉政府就給她反複做工作,讓他做了村主任。他問,村主任是幹什麽的?人家說就是村長呀。可是,他更喜歡別人叫他村長。 p

    此時此刻,曾建國和張開平是看望萍萍和阿牛的,他們帶來了一些山貨特產,用塑料口袋裝著。萍萍一看見他們,就覺得眼熟。萍萍說我們好像見過?阿牛說昨天給我們背行李上山的,就是他們倆呀。阿牛向萍萍介紹說,村支書叫曾建國,個子很高大,17歲當兵上過南方前線,打過仗。村主任叫張開平,矮小一些,人很精明的。以後見麵就叫他們曾支書和張主任。萍萍默默地記了一下,把他們的名字和形象都存放在硬盤裏了。心底裏就是她的硬盤。阿牛的老爹抽著旱煙袋,不顧客人在場,把阿牛叫到吊腳木樓二樓他房間,悄悄地對阿牛說:“你那上海媳婦,一直坐著像客人不行的,家裏來人了,她要接待,要倒茶,要招呼客人的。風俗你曉得的,三天過後她就要勞動。”老爹的聲音很輕,但落得很重,像是從高處使勁砸下來的。阿牛一聽就緊張了,小聲回答說:“爹,我曉得了。” p

    阿牛父子走出去,繼續和村長他們聊天。正在說話間,從外麵跑進來一個小夥子,慌慌張張地報告說:“支書,狗蛋兒昨晚沒回來!”p

    支書說:“民兵連長呢?那狗東西毛手毛腳的,是不是又掉下去了?派人去找呀!” p

    小夥子說:“去多少人找?” p

    曾建國說:“10個!” p

    小夥子扭頭就又風風火火跑了。在較遠處的地方大聲吆喝,好像是在叫人。 萍萍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麽事。村主任張開平告訴她,天問山絕壁每年都要掉人的,掉下去的人大多是摔死的。所以,這個寨子每天出去多少人,回來多少人,都要記數。就像班集體管理學生一樣,到時要清點人數的。為了處理突發故,寨子裏專門成立搜救民兵連,負責 搜救摔到懸崖下麵的人。剛才說的那個狗蛋兒,是個毛頭小夥子,他出門是不看天氣的,在任何時候,他都是風雨無阻的。三年前摔過一次,他竟然在一個石頭上停下了。去年又摔下去了,還好,被樹枝擋住了,沒死。寨子裏摔下去多次都沒摔死的人,就是他。每次寨子裏有人遲歸,都要派出人到峽穀下麵去尋找。萍萍聽得毛骨悚然,卻又覺得有趣。 p

    江萍萍說:“為什麽不修公路?路修好了不就解決了嗎?” p

    村長張開平說:“對!你到底是大城市來的人,一句話就說穿了。” p

    支書曾建國說:“十幾年前就測量好了,缺錢,總是修一修停一停,拖了這麽多年。今年無論如何要把路修好。” p

    提到修公路,阿牛的爹並不興奮,他用大煙袋敲著滿目瘡痍的桌麵,煙灰就脫落下來了。然後便是一副很尊貴的樣子,眯著眼睛說:“修路我是支持的,可是龍脈不能破壞。破了龍脈,壞了風水,路修通又有什麽意思?” 曾建國連連說:“是的是的。真要修,不會斷龍脈的。” p

    這似乎涉及到了一個敏感的問題。明白人都是這樣的,遇到敏感問題就會點到為止,把想說的話咽下肚子裏去,待以後尋找合適的場合去說。曾建國和張開平在一個微妙的對視之後,把話題轉移了,說到了阿牛回家的事。阿牛看出來了,這裏麵一定暗藏什麽玄機。而後,曾建國他們就說好聽的話,誇阿牛有出息,誇萍萍聰明伶俐,誇阿牛爹媽福氣好。阿牛爹馬上就笑逐顏開了,一輩子的幸福都堆到了臉上。也正是在這時,話題戛然而止,曾建國說要走了,阿牛爹要留他們吃午飯,曾建國說還有事情在辦呢。 p

    阿牛家的家規甚嚴。客人來時要迎,走時要送。這是阿牛從小都知道的規矩。阿牛和萍萍把曾建國和張開平送出門去,邊走邊說話,也正好讓萍萍逛一下,看一看苗寨的麵貌。這裏離支書曾建國家不遠,不到五分鍾,就到了曾家門口。曾建國邀請阿牛和萍萍到家裏坐坐,張開平也跟著進去了。 曾家對阿牛非常客氣,端上來許多吃的東西。一群小孩見去了客人,便圍觀起來唧唧喳喳地鬧。曾建國一揮手,把他們轟走了。小孩一走,曾建國就讓家人把大門關上了,然後他們坐到院子裏的天井說話。關門和挪位的舉動讓阿牛感到氣氛嚴肅起來,讓人感覺到它的重要性和必然性,好像更接近於一場陰謀活動。接著,張開平給他說了一個“天大的事情”:修路。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