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度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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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裏的夏日,晚上氣溫還有點低,一到早上就隨著太陽而升高了。嵇中宵被外麵清脆但有些嘈雜的鳥鳴聲吵醒。

    透過這些鳥鳴聲的,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聲。一大早,老爺爺和小白姑娘都去哪兒了?

    他試著移到床頭,支起竹窗。一幅清秀的大自然的山水圖畫展現在眼前,籬笆,竹林,飛鳥,清風,藍天白雲,遠處的湖麵上飄蕩著一些打漁的小船。湖天寥廓,風中飄來悠悠揚揚的歌聲:

    春江水沉沉,

    上有雙竹林。

    竹葉壞水色,

    郎亦壞人心。

    ······

    是個女聲,但嵇中宵分不出是不是白姑娘的。歌聲清亮又撩人,聽得人燥熱。本來看見湖泊就高興的他,更被這動人的春江曲催動著。

    他想下地出去走走。

    經過老爺爺悉心尋來的草藥療治,和小白姑娘的精心護理,月餘了,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嵇中宵試著憑借那根簡易的拐杖走動,那是老爺爺用一根樹杈做的,邊做還邊激勵他早日下床活動。

    桌子上的蓋籃裏麵,放著已經做好的食物,還都是溫熱的。吃了些東西後,他感覺精神好多了。

    這才開始打量著,這草堂是一種明三暗五的構築,後麵有一個長廊和柴房,和後山的岩石塊連為一體。算是巧妙而完美的利用。整個構造,井然有序,簡而不陋,牢固舒適。正廳的土牆上,掛著一塊邊際未曾作任何修飾的原生態黃色木板,形似一尾誇張的魚兒,上麵刻著四個頗見書**底的行書大字:風度竹林。兩邊是一幅竹簡式的狂草對聯:

    齊賢豈在竹外?

    異數隻作七言。

    嵇中宵若有所思,愈發覺得老爺爺絕非普通山野之人。雖已經相處這麽些時日了,但老爺爺除了去本地百姓家為人看病尋藥外,行蹤詭秘深藏不露,也不便直問。老爺爺說那日救起他時,是打柴回家路過,看見他昏倒在樹下,並被老虎咬傷,血流不止,簡單急救後才將他背回家救治。但老虎是怎麽死的,那爆竹又是怎麽回事,老爺爺隻顧左右而言他。但說到自己姓嵇,在京城惹事,老爺爺眼神明顯關愛,鼓勵;說到自己乃嶺南人氏,還是個未得功名的秀才,此次冒險進山,僅為臨時起意,老爺爺又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失望之情。這真是些想不明白讓人頭痛的事。罷了罷了,嵇中宵搖了搖頭,心說別想了,不想了。

    小白姑娘倒是這山間的清泉一掬。一想到她,這頭痛就全然神奇地消失。這麽善良清純、未染世俗風塵的一塊碧玉,怎麽會有一個悲慘的身世?

    “你叫什麽名字呀?”

    “嵇中宵,你呢?”

    “我呀,歐陽小白。”

    “叫你哥哥好嗎,你這顆天上掉下來的小流星。”這聲音好聽,仿佛泉水在石頭上流過。

    “好啊,你看,我這樣一個大男人,有勞你悉心的照護,還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呢,正巴不得認了你這妹妹呐,隻是······”

    “隻是怎麽啦?說呀,說呀!”

    “隻是,隻是,辛苦了你,拖累你了。”

    “沒有呀!爺爺說,憑心做事,高興就好。我高興著呢!”

    “我這一躺個把月了,度日如年的,多虧了你的陪伴和照顧。”

    “你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不少樂趣啊,京城的趣事,名人的掌故,旅途的見聞······”小白姑娘說著,忽然想起了自己夢見過的一個人,與嵇中宵這張清瘦濃眉的臉,是在似與不似之間的,於是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在我們不認識之前,我就仿佛夢到過你”。緋紅的臉上仿佛紅雲出岫。

    “哦?不會這麽神奇吧?”

    “真的,你沒有夢到過我嘛?”

    “沒有哦。”

    “那你在夢中喊人家的名字?”小白姑娘已經羞得象一朵桃花了。

    “啊?白姑娘,我跟不上你說的。我沒有說過什麽冒失的夢話吧?如果有,請·······”

    “嵇哥哥想多了,沒有事。······來,用藥水擦擦傷口,好得快些······我試過水溫的了,來······慢點,腿伸直······。”看來,她的語法有些亂。

    “白姑娘,你的醫學技能這麽嫻熟,是爸媽教你的吧,”

    “小白自幼就沒有了爹媽。是爺爺收養了我,這都是爺爺教的。”

    “哦?哦······”。

    ······

    嵇中宵情思飛揚。一邊看著麵前納涼用的長方形小竹床上,小白姑娘用筍殼和竹篾編製的一些日常用具,一邊回味著這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的點滴。幸虧遇到這樣一顆緩解痛苦的心靈和這樣一雙撫平傷口的雙手,這段艱難日子好熬多了。意識深處竟然每每暗生起愛慕之情來,卻又總是連忙想將這愛慕之情的苗頭迅速自我掐滅掉,越這樣卻越是熄滅不掉。口裏不禁喃喃自語,“不會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能這樣的······”象責備著自己,“我怎麽能這樣心術不正、圖謀不軌似的······”,用力一跺腳,一股劇烈的撕痛,讓他象要跌倒似的並且大叫了一聲:“哎呦——”

    “怎麽啦,嵇哥哥!”

    小白姑娘正好從外麵回來。剛到門口,看到這一幕,急叫著。扔下手中的漁具,一個箭步跑過來扶住了他,“小心點小心點,還沒痊愈呢,試著點······來,坐下休息片刻。”一邊把小竹床上的什物一手掃開,讓他坐下。盯著他看了看,覺得他看起來還有些虛弱,但已經不是病懨懨的神態,估計沒什麽大礙的。

    “哈哈,我們有福啦,打回來兩條大財魚,正好給嵇大秀才補補身子。”老爺爺人還未進屋,就大聲嚷起來,“嵇大秀才哪······”

    “爺爺,他在這兒呢!”小白姑娘回應著。

    隻見老爺爺笑吟吟的,提著兩條用棕樹葉穿住了嘴的大魚進屋了。那兩條魚還在執拗,彈跳,想要掙脫呢。

    “辛苦老爺爺了,慚愧慚愧,折煞晚輩了。”

    “喲,起來走動了,好啊。這樣就好得快,就不用愧對老夫了”。

    “我正想去湖邊走走,這不,你們就回來了。”

    “好呀,下午吧,現在太陽越來越烈了,嵇哥哥,下午我陪你去。”白姑娘插話道。

    “你看,我家孫女最善解人意了。”老爺爺指著白姑娘笑對著嵇中宵。

    “爺爺!”白姑娘一低頭的溫柔,說完閃進了裏屋。

    ······

    讓嵇中宵一直焦慮,焦慮到煩躁,甚至越來越坐立不安,雖然強製地隱忍著,但有時幾乎到了想要大發脾氣的事情,其實不隻是自己的傷,還有山友枝的生死未卜。

    二人自京城一次義舉而相識,隨著交往,發現彼此誌趣相投,相見恨晚。這次攜手南歸,一路風塵,閱曆無數,對彼此也更熟悉了解,相互引以為知己,結為金蘭之好。如今卻是如此慘別,音訊杳無,怎能讓人安心,怎能不焦灼?老爺爺和小白姑娘去那個懸崖下找過好幾次,都沒能找到一個確切的結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嗚呼。

    嵇中宵坐在距離草堂不過二百步的一塊大麻石上,茫然地望著霧氣籠罩的湖麵,手裏拿著一管紫竹洞簫。那是老爺爺和小白姑娘在懸崖下撿回來的唯一之物,是山友枝平時劍簫同在、從不離身之物。

    洞簫已沉默。

    不,洞簫隻是暫時調成了靜音。

    “嵇哥哥,你都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了。別這樣好嗎?開心點。”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我的朋友。”

    “老天眷顧,貴人相助,他一定沒有事的。”

    嵇中宵了鼓了鼓腮幫,頓了一下才說:

    “白姑娘,你看那些白色的鷺鳥,它們都有自己的同伴,我是說,都有一種拆不散的跟隨和相依。”嵇中宵拿著紫玉洞簫指著遠處的湖麵,水波微瀾地接著說,“多好看,那些靈魂之白,看起來那麽的生動、純潔而不蒼白”。

    “我們的嵇大秀才興起了詩情呐,我也覺得那畫麵其實好感動人的。啊,湖象一片海來到我們······”小白姑娘做出深沉而抒情的樣子。

    嵇中宵靜默而微微地笑了一下,看著她。

    “嵇哥哥,別笑話我。我可是經常坐在這看夕陽的。我把它看成太陽下凡。我特喜歡這裏的風景了,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美,總是看不足。”她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接著說:

    “河流會送來滿湖的水,河流又總是會帶走湖水。”

    又幽幽地說:“在這裏停留的,就是我們看到的,麵對的,嵇哥哥,我是受了你的那句——海象一條河流來到我們中間——的啟發嘛”。

    他們的對話有意無意地各自表達著。

    嵇中宵輕輕點了一下頭,看著眼前冰雪聰明的小白姑娘,象夕光中一朵濃烈嬌豔的火燒雲,憐愛之情又來了。忍不住的撫弄了一下她腦後的長發,試著轉移著話題:

    “爺爺說,江湖隻有兩種故事。小白妹妹,你說,是龍變為魚好啊,還是魚躍成龍好呢?”

    “我想想哈,大概魚躍成龍好點吧?我想聽聽嵇哥哥的高見。”

    “魚躍成龍吧,就像世人都說的,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又說大賢虎變,人生在世,不斷超越,當然不是一件壞事;而龍變成魚呢,少了龍的尊貴和種種優秀,但也同時少了一份龍爭虎鬥之戾氣,平平凡凡的存在,沒有是非地徜徉,在風景裏養魚,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吧!”

    “在風景裏養魚,好深刻好詩意哎,象湖水深刻著天空,嘿嘿!”

    “······”

    “其實爺爺說的是江湖的複雜和險惡,江湖會創造一個人,也會毀滅一個人。”

    “好吧,雖然我不太懂所謂的江湖,但我同意爺爺的。”嵇中宵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慮不安,又把話題煩躁地跳回了:“白姑娘,明天我得走了。”

    “要走了?去哪?你腦袋發昏了吧?”小白姑娘一聽急了,“你的傷,你這身體······”

    “我不管,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不找到我會不安······我會死掉的!”說完,就起身欲返回草堂,一個趔趄,摔倒在自己的痛苦中。

    “嵇哥哥······”

    太陽已經隱入大地,西天上,絢麗的霞光還在。成群的蝙蝠象最先到來的黑夜的精靈,在他們的頭頂上空盤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