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迷宮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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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的東邊,緊挨著的,是一個方圓幾裏,分布著各種從四處移植來的藥草的巨大園子:百草園。

    已經開始二十多天了。老爺爺在雞叫頭遍就把嵇中宵從床上拽了下來。交給他一個南瓜大的石臼,讓他在百草豐茂的百草園中行走。剛開始的時候,他的腿腳還一瘸一瘸的,頗為艱難。這園子看似普通,其實是一個複雜的迷宮,裏麵的道路迂回曲折,錯綜複雜,丘壑坎坷,草木皆兵。

    老爺爺讓他從西出口進去,將石臼送到某東出口,或者南出口進去,送到某北出口,而且這些進出口都不是固定的,可以隨意移動和變換,石臼也一天比一天的換成大的。

    頭幾天,嵇中宵迷失在裏麵,到黃昏了都出不來,人也累得夠嗆,有時甚至在草叢中昏睡過去了。傷口不但不見好轉,貌似越見加重了。他就死賴著不肯繼續。請小白姑娘幫他向爺爺求情。但老爺爺堅持這樣,說要想身體恢複得快,就不要懈怠。嵇中宵沒有辦法,每天硬撐著,後來,他開始摸索著以太陽和樹影來確定方位和走向。幾天後,雖然還不能把石臼送到指定地點,但至少能找到一些出口了。小白姑娘就明裏鼓勵著他,暗中給他指點,提示他記住每一種草藥的外形性狀,分辨不清的,就記住氣味芳香。

    “前後左右,順逆直斜,得在心裏畫圖。”她說。

    秘密一旦掌握,百草園的真相也就會了然於胸。二十來天了,嵇中宵出入迷宮的速度已經極快。一草一木,皆胸中有數。即使裏麵的布置和道路,經過臨時改變或誤導,移形換景,也難不住他了。

    每到一個任意指定的出口,總能見到笑意盈盈的小白姑娘,提著花籃和茶水在等他。那一刻,總是雲淡風輕,天高地闊。身體也恢複得極快,某些肌肉筋骨的韌性甚至超出以往,焦慮感得到舒緩和釋放。最讓他意外的是,這些藥草的特征也已盡然掌握,得一門學問。

    身體已經距離完全康複不遠了,他就在心裏催著自己應該離開了。雖然去山友枝滑落的懸崖周邊,找過幾次都一無所獲,但他堅信他還活著,說不定山友枝也在尋找他呢。總之,尋找是人生的一個事了。

    這天,嵇中宵在百草園中提著石臼奔跑晨練一番之後,天剛開始大亮,草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一個手推的獨輪車,停放在路口。小白姑娘和老爺爺一道,從草堂後麵柴房邊的地窖裏,搬出來十來個大酒壇,正準備裝車。他連忙上前幫忙,並不解地問:

    “老爺爺,這是要拿到集市上去賣麽?······”

    “這樣的好酒,老夫自己喝都還嫌少。”老爺爺揭開一壇,把頭湊近聞了聞,微閉著眼,一幅陶醉的神態,然後舉起來猛灌了一通,”不愧是老夫釀的,還是半成品就已經惡貫滿盈了”。

    嵇中宵更不明白他竟然用的惡貫滿盈這個詞了。

    小白姑娘忙接過話頭道:“嵇哥哥,爺爺一向認為酒是一種惡,或者說不善。人們喜歡通過這種惡來領悟善,爺爺喜歡征服惡。所以用這樣的話來誇這些自釀的酒了。這酒還有一道重要的工序沒有完成,嗯,等下你就明白了。來,搭把手······”

    嵇中宵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和聖賢在書裏說的完全不同。看來世界在越來越寬。

    除了一個百草園,草堂的四周其實都是竹林,據說方圓好幾十裏。

    小白姑娘讓嵇中宵還是留下來看家好。他卻很好奇,並且身體已經完全能信任,於是堅持同往。就和小白姑娘一道,一個在後麵推著獨輪車,一個係根繩子在前麵拉,向竹林深處進發。老爺爺卻可以一手提一壇,且仰天大笑著毫不費力地走在前麵。嵇中宵見如此高齡者還有這等身輕如燕,一幅少年筋骨,暗暗稱奇。

    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個羅盤形空地,直徑估摸達三十步左右。之所以叫羅盤地,是因為它不光呈圓形,還因為竹林中有許多這樣的圓形空地,其中有許多都象羅盤一樣,按太極和八卦圖標出了方位和八卦,有的還用一種草種出了太極圖上的陰陽魚。四周的竹子,更顯得莊嚴肅穆。竹子深而蒼翠,直插雲霄,大者如椽,許多樹齡看來都在十多年以上。

    嵇中宵對這些羅盤地還有種陌生和神秘感。

    老爺爺第一次帶他到一個羅盤地,是說進行戶外治療。嵇中宵記得,那是一個正午,老爺爺把他的衣服全部脫光了,這讓他羞澀不已,因為還在養傷,他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後來索性坦然麵對,這樣反倒讓他覺得回到了嬰兒狀態,赤條條的,無羈無絆,無牽無掛,無私無邪。

    “這就叫嬰兒底。每個人都有的本真。你要回到這種本真,或者從這裏出發。”老爺爺說。

    然後讓他在羅盤的圓心處,以子午向盤腿而坐。老爺爺先繞著羅盤地的邊緣走了一圈,然後坐在他的身後,呼氣,運氣,發功。他感到背部一股無聲無溫之氣,開始運行起來。老爺爺開始用語言引導著他進入狀態:。

    “深呼吸,眼睛似閉非閉。身心入靜。”

    “入靜,一條靜的河流,帶你到靜海之中。”

    “無邊無際的靜海之中,你是一條靜靜的河流。”

    “你想象自己是空的,是一種沒有。”

    “一種沒有,但你在,空······在······”

    嵇中宵感到自己仿佛一股出岫的霧氣。又仿佛霧氣都不是。仿佛水中之水。持續一段時間後,老爺爺又繼續導引著他:

    “想象天上落下冰雪,

    你凝結成了冰雪······”

    “你的丹田處孕育著一根筍,

    你就是這個筍······”

    “你在空中,

    你在空中完成了空,在空中有區別的空······”

    嵇中宵分不清是自己的精神還是身子正經曆著:冬去春來。

    “想象你就是一個竹節,你是空的,你是寂靜,你向上引申你的空,你是封閉的,外在空間就是你的內,你是寂靜,你是空的,你向上引申你的空······”

    整個過程大概持續了一個時辰。

    到最後,嵇中宵正感覺自己就是一杆竹子一樣,外界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外界,內即是外,無有內外。

    正持續之間,隻聽得一陣嗖嗖之聲,四周竹梢上不停的有東西飛來,身上各處都有一絲冰涼。睜開眼一看,原來手上、肩上、腹部。背部、腿上等處,都爬滿了許多碧綠色的小蛇。

    嵇中宵驚悚不已,想要尖叫想要跳起來。但好像都不行——可能老爺爺已經點了他的穴位了,也可能他已經自我淡定入物了,反正已經身不由己了似的。他不忍直視,索性閉上雙眼,深呼吸,竭力放鬆自己,繼續把自己引申成一杆竹子。他知道,注意力轉移了,也就沒那麽恐怖可怕了。

    奇怪的是,他們二人已各在一個太極圖陰陽魚的魚眼上。

    老爺爺說這是“初入竹林”,一種噬心療法。

    雖然這種煉獄般的事情過了,事後卻又每每細思極恐,幾天後都心有餘悸。半夜驚醒,冷汗直冒。後來又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時辰進行過幾次之後,嵇中宵感覺體內勁道十足,內氣抖擻。那些叫竹葉青的小蛇,也不再可怕而變得可愛起來。

    看來竹林中的羅盤地都各有名堂。現在的這一個,肯定就與酒有關了。嵇中宵從那些碧綠的竹葉青小蛇的噬咬中回過神來,從獨輪車上卸下酒壇,專等老爺爺的使喚了。

    老爺爺來到一株清脆蒼勁的大竹樹前,拿出一個篾匠們經常用的車孔工具,在離地三尺的竹節邊鑽了個小孔。然後把一根小竹子破開,做成一個導槽,插入小孔之中,徐徐地把酒注入竹子的肚子裏,一邊娓娓地說著:

    “這種酒的原料,是用本地種植的水稻大米,和竹節裏麵的天生之水,通過特殊工序釀製而成。但酒曲配方卻是來自江西。”

    “在竹子裏麵貯藏一段時間後的竹酒,會香飄十裏,人道其神奇之處,是說如香薰我佛,酒境靜穆哦。大義凜冽,甘美醇香,不上頭,不傷肝胃,······。”

    “先賢們都愛著這口,其美名曰:七賢醉。”

    老爺爺一邊說著,一邊灌著。估計注入的酒差不多了,就從一個簍子裏抓出一條花蛇——這樣的蛇白質而黑章,頭像三角鐵,據說奇毒無比。將蛇頭塞入小孔後不停推送直到蛇在裏麵翻滾,就趕緊用一種糯米飯、柴灰和石灰按比例攪和在一起的泥巴,將小孔封住,再在上麵蓋上一張筍殼,然後用在水裏浸泡一段時間後、象繩子一樣的長條軟篾纏綁好。一個小小的美酒加工作坊就算完成了。

    另一邊,小白姑娘也剛好完成了一個。嵇中宵也有了興致,躍躍欲試。正忙活著,卻見東邊的竹林上空躥起一大群鴉雀,似被什麽東西驚起。

    老爺爺凝神諦聽了一會兒,吩咐小白姑娘和嵇中宵二人不要大聲喧嘩就是,慢慢完成餘下的事。二人應允。隻見老爺爺一個縱步,一下就上了一棵粗大的竹樹,四處望了望片刻,樹身一搖,眨眼間就不見了身影。

    身形好快。嵇中宵看得目瞪口呆。

    小白姑娘知道這是爺爺在竹林的獨創奇技。說是奇技,其實來自於本地百姓的生活。原來,本地百姓經常需要用竹子做成一種竹排,在河道或者湖泊裏麵打漁,運輸貨物,還用來打製家居生活用具,但遇到大風雪天氣,大風會把生長中的竹子吹折而冰雪會容易壓斷竹子。於是需要人為的把竹梢削去一部分。百姓們就派人專門來做這個事情,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種討生活的職業了。這些削竹梢的人能直接從一棵樹上換到另一棵樹上,帶來的吃的也在樹上完成,要休息時,將幾棵樹的樹梢攏在一起,就能成為一張空中的搖床。爺爺參與在他們中間,默默熟悉,學習參悟,終於成就了這種身輕似燕,敏捷如猴的奇技。

    嵇中宵這才想起,老爺爺是教過他金絲猴術的,但他還從沒想過有這等妙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