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軟硬兼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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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串門,最好的禮物就是些可以作為零食的小點心了。
舒琿這次讓紅魚準備的是戚風蛋糕。它不同於傳統蛋糕的地方在於,其蓬鬆濕潤的口感是靠打發雞蛋清後混合植物油產生的。
戚風直譯的字麵意思是雪紡綢。在舒琿看來,打發後具有一定幹性的雞蛋清,確實很像雪紡綢。
相比於傳統使用牛油或者黃油打泡,雞蛋白顯然要更加容易獲得,並且對此忌口的人群也要更少。
更為重要的是,使用具有更低飽和脂肪酸含量的植物油代替動物油,是一種更加健康的飲食習慣。
依靠物理打發使原料混合空氣,不需要經過耗費時間的發酵,不到一個小時美味的戚風蛋糕便烤成了。
舒琿看了看四周有些焦褐,中間幾個卻還微微泛白的兩盤蛋糕,不由撇了撇嘴。看來當初為了做北京烤鴨而定製的烤箱確實是不適合拿來烤麵點,不是經驗與技術的問題。
“紅魚,把上麵這盤不太難看的裝成兩個盒子,一份讓人給袁爺提過去,一份拿上跟我走。”說完又回頭對烤蛋糕的奴婢“麵點師”吩咐道:“剩下這盤給我們一人留兩個,其他的拿下去分了。”
“是,少爺!”
突然感覺後背暖烘烘的,膝蓋後麵還似乎碰到什麽東西有點癢。舒琿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讓麵點師把盤子端下來一點,他拿起一個蛋糕反手就塞進了胖達的嘴裏,隨口又補充道:
“把胖達關起來別讓它跟著。”
“是,少爺!”
……
張三哥叫什麽名字,舒琿並不十分清楚。隻知道他在家裏同輩排行老三,長輩都喚他作全蛋。
這全蛋當然隻是小名。按照此時的起名習俗,舒琿估摸著他應該是在繈褓中有過什麽特殊的經曆:比如家裏的老母雞那一年正好沒有歇窩,又比如抓鬮時隻顧著抓蛋……
舒琿一麵天馬行空地想著張三哥小名的來源,一麵就走到了張家門口——沒錯,張家宅院就在舒琿的宅子隔壁,兩家大門相隔不過四十米遠。
有門房進去通傳,紅魚將禮物交給他,舒琿三人也就直接跟在後麵。
張家雖然在火井一縣很有一些名氣,然而以舒琿的身份自然無需提前遞交拜帖。加上此行隻是為了找張三哥考察一下文具行情,去的是張三哥和他父親所住的宅院,而並非張家祖宅,也就隨意很多。
如今張家家主是張三哥嫡親祖(爺爺),然而他父親在家排行老六,隻分得張家在縣裏一個不大不小的宅子。
兩家比鄰而居,三年間也互有來往,不過更多時候與舒琿有來往的還是張三哥大伯的本家。但到底是有淵源的本土家族,張三哥家的宅子雖然規模上與舒琿從外地商人手上接過的相仿佛,其結構和修飾卻都無疑要更有內涵。
至少舒琿就沒有見到他們家的二院中有種上韭菜。
此時除舒琿一行之外,院中還有幾名來客。稍微駐足留心,便知道他們都是平素與張家有些遠近往來的人家過來恭賀張三哥被舉薦就讀四門學。
倒不是都約好這個時辰,不過是能夠攀扯上些關係的人家實在太多。先後收到消息,過來恭賀的人近兩日來一直絡繹不絕罷了。
看到這裏舒琿頓時有些無語,他倒不是擔心此行會被誤認為同這些人一般也是過來攀交情,這說出來恐怕張家人自己第一個不信。實在是趕了巧,這份禮物就自覺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手了。
不過禮物已經被前去通傳的門房提到了主人麵前,此時張三哥的父親——舒琿隻知道他在同輩中排行老六,於是便稱作張六叔,聽完門房通傳趕忙下得台階,緊走幾步穿過花園過來向舒琿見禮。
畢竟這可是八等爵,相當於五品官呢。更重要的是,這可是神仙啊!可以救苦救難的那種,神仙啊!
其實張六叔知道的也不多,反正從本家聽得的隻言片語中,這位小爵爺可是這火井縣,乃至整個邛州都頂頂厲害的人物。
當然,若不算舒琿頗具迷信色彩的第二重身份,邛州作為上州,邛州刺史是從三品官員,品級上要高過舒琿好幾級。
舒琿笑著擺手:“張六叔不必招呼我等,三哥回來沒有,若是在家便找個人帶我過去就好。”
張六叔忙說在家,隨即就把剛才通傳完正準備回崗的門房又招過來讓他帶路。
張三哥還有兩個兄長,俱已成家,此時分別住在東西廂房。作為還不滿十五的老三,因為於經策一途頗具天賦,是以能夠獨得一間耳房居住。
從比自家形製更添幾分雅趣,垂柱上還多了層歲月磨礪成包漿的二院垂花門,穿過沿鬆木地板邊緣種滿茶花與芍藥的抄手遊廊,再登幾步台階便到了張三哥所居住的耳房。
舒琿幾人過去時,庭院中幾個稚童正在踢一個豬皮縫製成的足球。也不知是張三哥的弟弟妹妹還是侄兒侄女,倒是挺活潑可愛,見到舒琿在看他們還邀請舒琿一起玩球。
當初袁天罡做成他眼中“洛書”的模型,卻被舒琿拿去當球踢之後,他便聽從舒琿的建議又給內裏填充了些不易吸水的漆布。之後這件玩具便從火井縣流傳開來,人們也知道舒琿並不在意將這件東西當球踢。
甚至一年前在火井北麵一裏處落成的玄龜廟,還因此舉辦了全國首屆足球錦標賽,作為祭禮取悅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的玄龜之靈。
作為現場嘉賓的舒琿確實被取悅了。尤其是女子組與老年組的比賽,讓他不由讚歎大唐果然風氣豪放,與後世相比也不遑多讓了。
嗯,這個樣子就很好嘛,不要過度搞什麽封建禮教了。
舒琿突然想起,自己在當時似乎決定以後在朝堂上,一旦看到有誰想要再重拾那些野蠻時代的經典,搞那些流毒萬年的思想束縛,那就直接弄死他。
嗯,這個要好好記著,可不能忘了。
頗為威嚴地一瞪那幾個玩球的小孩,嚇得他們一縮脖子悻悻地又自行玩了起來,似乎因為腿肚子都有點打顫,水平相較之前差了好多。
舒琿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震懾效果,琢磨著是不是剛才剛好想到了搞不好要弄死某些人,致使有種叫做殺氣的東西不禁外泄了?
殊不知剛才幾名小孩看到舒琿後麵跟著的敖廣,可是鼓足了很大勇氣才和他搭話的。敖廣魁梧的體型實在是太有震懾力了,在後世很多人偏見地認為肌肉男等於暴力傾向,在這個時代的小孩眼裏大個子就等於壞人。
不過二十多米的距離,也沒再看沿途景色,舒琿一行便在之前那名門房的引路下來到了張三哥所住的耳房。
想來是當前時代的精神生活不夠豐富,致使大多數人隱私概念都比較淡薄。張三哥的耳房此時門正開著,還沒進屋就能看到他正挽著個袖子懸腕運筆,正在案桌上揮灑著什麽靈感。
“張三哥,我來拿我的扇麵了!”不等門房招呼,舒琿便在外麵直接喊道,邊喊就跨進了門內。
張三哥一聽舒琿聲音,手頓時一抖,就聽他又是懊惱又是心疼地“啊呀”一聲,想來手下的字是寫廢了。他愁眉苦臉地收起那張廢紙,卻又不好埋怨舒琿,看起來委屈巴巴的。
舒琿此時已經走到了他的案桌旁,不過寫字的案桌比較高,舒琿夠不著桌麵,便又爬到了另一邊的矮幾上站著。
一邊奇怪地問:“不就是一張紙嘛,至於心疼成這個樣子?”一邊打量起張三哥書桌上他期待中琳琅滿目的各種文具來。
書桌上的東西倒是沒有多少。就一幅筆架,吊著長短粗細不同五六支筆,舒琿也認不出個名堂;一方似乎某種礦石磨成的硯台,加上洗筆用的水缸;此外就隻有兩塊上過桐油漆的木質鎮紙。
不過當看到張三哥又去到旁邊架子上拿出一張新的紙來,舒琿才注意到原來他的好東西擺滿了一整麵博物架。
上麵光是不同材質和工藝的硯台就有十幾方,各種墨塊墨粉也是擺滿了一層約莫有七八種之多。而且每樣都是兩份,也不知道這是種什麽心理。
此外便是各種紙和絹了。當下最為主流的字畫載體還是絹帛,它能夠比目前的紙保存得更久,而且便於折疊。
而想要獲得比絹帛更好的書寫體驗,便要使用最為名貴的宣城紙。雖然幾乎全國各地都有產紙,大多也能列為貢品,然而隻有全部使用青檀樹皮所製成的宣城紙,其柔韌能夠支撐上礬工序,而不至於讓墨跡侵染太寬。
隻做文字記錄,其他紙張也能湊合,然而作為藝術品的字畫卻不行。
這個博物架因為正對著一個垂直擺放的書架,形成了一個隔斷的布局,隻從書桌後麵留下一段空隙當門使用,是以舒琿進門時並未看到。
張三哥又重新取出一張紙來,這卻是已經裁剪好的扇麵,屬於成紙。想來是把舒琿的借口當真了,準備先行打發了舒琿再安心繼續他之前未竟的創作。
他一麵用鎮紙將扇麵壓平,一麵隨口回答舒琿之前的疑問:“那張可是撒了金箔的宣紙,可名貴著呢。就算是廢紙,拿去賣了也能值五六錢。”
舒琿聽了這話張了張嘴,頓時覺得有些無言以為。你說你好好的一張紙撒上金箔,俗不俗啊?讀書人不是應該視金錢如糞土的嗎……呃,他陡然想起,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事情。
“你這裏就沒有白一點的紙嗎?”舒琿看著那些不是發黃就是偏褐的紙張,有些納悶地問。
“有倒是有,不過太容易浸墨,沒法拿來寫字的。”張三哥又從他的架子上取下一個盒子,從裏麵拿了一張雖然仍舊泛黃,卻比剛才那些無疑要白淨許多的紙張遞給舒琿。
舒琿反複翻看幾遍,又用手撫摸了下,最後捏著一角又輕輕彎折……最後得出結論,這種紙張纖維又短又硬,似乎紙漿也缺乏膠質。強度很低,空隙也大,確實不利於書寫。
“這種紙各地都有出產,以竹麻為原料,加石灰打漿,大多用來做窗紙。此外宣城紙就已經是最為白淨的品種了。”
看得出,張三哥不愧是一名有收集癖好的才子,對他的藏品或多或少都能道出一些淵源,他的一番講解讓舒琿感到不虛此行。
比如毛筆分為硬毫、兼毫和軟毫,不同的創作內容使用不同的筆,而不同動物的毫毛製成的筆又有哪些細微的差別。不過舒琿就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不在意這個。
毛筆此時最為有名的是宣筆,同樣由宣城出產,是受曆代文人追捧的文房瑰寶。
墨最好的是鬆煙墨,此時倒沒有哪裏有特別出名的墨塊出售,鬆煙墨大多作為墨粉以盒賣。而塊狀的墨,是邢夷傳下的黑沿,也即是現代的石墨,是一種天然礦物。
“這黑沿是不是就是石墨?”舒琿問道。
“石墨?不是石墨,黑沿是黑沿,石墨現在叫石炭,是用來煮酒的。”
看來這些名詞很是混亂啊,舒琿摸了摸下巴,不過不影響他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石墨想要拿來寫字,就得在硯台中好好研磨,而且寫出的字跡比較淺淡。
好處就是也不會像鬆煙墨一樣氤得那麽寬了。不過此時但凡有些身家,都會選擇方便清晰的鬆煙墨。它的顆粒更細,可以進入紙張或者絹帛的纖維深層,從而保存得更久而不褪色。
徽墨等名墨要到晚唐才形成,而以煙墨重新加膠壓成的墨塊開始流行後,與之配套的具備合適粗糙度與較低硬度的各種名硯也才相繼出現,是以此時的張三哥講解中並未提到這些內容。
他收集的硯台,多是些天然高硬度礦石打磨,或者名窯出產的陶瓷製品。
鬆煙墨的成本很高。一盒臨近州縣生產,不加任何金銀粉末或者香料的墨粉,需要五十錢。而使用最常用來抄寫的小號兼毫筆,謄抄一本論語(11750字),可以用盡三盒墨粉。
紙最好的是宣城紙,全部由青檀樹的樹皮纖維製成。加入獼猴桃藤熬煮的汁液作膠質,曆時一年自然漂白,所得紙張柔韌光滑,不易被墨跡浸透。因為產量很低,價值不菲。
舒琿這下有些明白古人寫書信,為何大多惜字如金了。每個字都是錢啊,若是手頭不夠寬裕,當然要想盡辦法縮減幾個字。
想到要絞盡腦汁去控製字數,舒琿仿佛又回憶起了當初各種評論被140字的長度限製所支配的恐懼。
就張三哥自己而言,每月需要消耗四盒墨粉。其中雖然也有偶爾靈感爆發,便寫幾個鬥大的藝術字浪費筆墨的因素,但更多時候還是謄抄經文、練習書法、試做策論等士子常規用途。
再加上每次用完筆,需要將上麵殘留的墨汁洗淨,方便下次用筆時更好吸墨,等等開銷也是不小。據張三哥自己估算,如果剔除他的興趣部分,而隻為科舉的話,每月在筆墨紙三者上的用度也要近三百錢。
“既然紙張上麵需要有足夠的膠紙才不會氤墨,紙上麵加膠多浪費,為什麽不直接加到墨裏麵?”舒琿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張三哥對舒琿如此清奇的思路也是頗為無可奈何:“加了米湯都寫不動字,更別說加膠了。而且用不了幾次,筆便會壞掉,反而更加費錢。”原來這些思路,早就有人探索過,而且發現此路不通。
舒琿聽到這裏,卻有了自己的計較。毛筆寫不動字,不代表別的筆寫不動啊?
看來有必要將硬筆這件秘密武器祭出來了。硬筆可以寫更加細小的字,節約墨水,而且可以使用更加粘稠的墨水,不如毛筆一般挑剔紙張。單就記錄這種用途而言,它顯然要比毛筆更加優秀。
而至於說士子科舉,雖然不全是書科(專門考書法),但也會考察學生的書法造詣。
毛筆在很多方麵也具備自己的優勢,士子在某些正式場合也不得不用到毛筆書法,所以還要考慮怎樣節約這部分的練習成本。
舒琿不禁想到當年每一名被家長或者老師逼著練習毛筆字的苦孩子收到的第一件禮物,不是毛筆字帖,也不是筆墨紙硯,而是——水寫毯!
見到舒琿不再發問,張三哥便問舒琿想要題幾個什麽字。舒琿想了想,眼前一亮,脫口道:
“恩威並用,軟硬兼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