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今夜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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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邛古城周回六裏,城牆是個圓形,與舒琿後世所見有很大區別。
換句話說,這座古城曆史上還將經曆戰毀與重建。
實際上,西漢時此地尚是與少數民族邛人的邊境,故名臨邛。漢文帝男寵鄧通獲封銅官山,享鑄幣權。景帝繼位後,鄧通因鑄幣權被收回,於是進入邛人地界私下鑄幣,因此被抄家沒產,凍餓而死。
銅官山之前是邛人祖地,鄧通失勢後卓王孫順勢將銅官山買下,用以燒陶煉鐵。其址大抵在今官山子、土陶村、孫山村一脈,緊鄰十方堂窯址。
而舒琿如今所見,已在之後曆次與吐蕃、南詔及吳三桂叛軍的征戰中反複損毀。城牆傾頹,濠渠改道,幾乎片瓦不存了。
躺在一米多深的浴桶中,舒琿隻能看到熱氣氤氳下朦朧燭光中一片狹窄而模糊的屋頂。這圓圓的浴桶正如城牆一般束縛著池中眾生視野,卻又保得一方溫暖安寧。
“少爺,真的不要奴婢為你搓背嗎?”屏風後傳來紅魚猶自不死心的聲音。
……
今夜月明星稀,古城在秋日的空闊裏如同披上一層銀紗。
此刻酉時漏盡,更夫報響“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時便標識著戌時已至,應當淨街閉戶。不過臨邛城內,油花坊間,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才剛剛開始。
唐初並無嚴格宵禁。至貞觀十年,侍禦史馬周奏請諸街置鼓,李世民采納後始在京師實行宵禁。酉末落戶,卯初開城,從此載入唐律。
那終歸是六年之後長安城的事情。雖然臨邛城門因州境轄下各縣官員到訪而臨時在夜間關閉,此刻油花坊內外街巷,卻仍然常有行人走動。
蓋因此地正是唐人少有的夜生活好去處。
油花坊靠近東城門,中間隻有一座文昌廟相隔。坊內遍布勾欄瓦舍,賭場當鋪,酒肆歌樓。除此以外,零星幾戶民居,也多作暗娼私館,專門接待一些不入台麵的低下鄙俗之徒。
而坊內最風雅華奢的歌樓“雲袖樓”,則不僅占據了油花坊整個西南接近三分之一的空間,樓內美人個個德藝雙馨,夜夜笙歌宴舞不斷,據說不時還有官府妓樂司的官妓登台獻藝。引得文人騷客,高官富賈紛紛亂花迷眼,樂不思蜀。
單眼皮的黑瘦漢子小心地避開雲袖樓從敞開大門透出的綺麗燈光,似乎生怕自己卑微的身形被這如仙境一般場所中人識破。等他站在歌樓對麵深處一條小巷口時,才又不由抬頭望向那絲竹縹緲,彩燈四垂的三層高樓,眼中似乎有團烈火閃過。
“就看這一票了!幹完這一票,哪怕是雲袖樓最貴的紅倌人,我也能隨便睡上十天半個月。”
懷揣著重重心事,單眼皮漢子拐到了巷子深處一間民宅之前。宅門下一隻簸箕倒扣著,這是油花坊內暗娼戶已接了客人的標識。畢竟一般暗娼名義是以夫妻生活在此,一次隻能接一客,若還有女兒便會多擺上一個小一點的簸箕。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此處民宅還是邛州境內一夥流氓組織“白虎堂”的一處碰頭堂口。今晚門角另一側擺了個蘿卜頭,此時上麵已經插了十幾根粗細不一的短竹棍,若不細看還以為是燃過的香簽。
就著皎白的夜色,單眼皮漢子留心到蘿卜頭正中插著一支黃蒙蒙的骨簽,呼吸稍微一緊,心髒不爭氣地擂動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自腰帶處掏出一支一頭削尖,另一頭塗黑的竹棍,插到緊貼著骨簽一層,便按照特殊的節奏開始敲門。
敲了幾下,裏麵傳出了雙眼皮漢子狗耗的聲音,問道:“誰啊?大半夜的敲什麽門。”
單眼皮漢子也不說話,換了種節奏接著敲,屋內又問了一聲,他才回答說:“是我,快開門。”
“原來是肥雞啊,你掉茅坑裏了還是怎麽著,這麽半天才過來?”狗耗邊開門邊抱怨:“堂主都來了好一會了,待會有什麽漏掉的東西還要我說給你聽。”
瘦黑矮小的“肥雞”本想陪個笑糊弄過去,可是心裏有事裝著笑得就有些勉強,幸好今夜月色雖然不錯但還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
他瞄了一眼院內十幾個歪瓜裂棗,向唯一坐在屋簷下陰影中看不太真切的“堂主”彎了彎腰見過禮,又小聲詢問狗耗:“小三兒還沒回來?”
狗耗壓低聲音說:“城門關了,那娃子今晚是回不來了。”
那堂主清咳一聲,兩人連忙安靜下來,靜靜聆聽接下來的安排……
而在肥雞前往堂口約一刻鍾後,文昌廟側門前探出個頭來。左右打望一番,見到四下無人再小心翼翼地將側門合攏,似乎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一名身披黑色道袍的中年道人輕手輕腳卻邁步飛快地貼近了縱街對麵的油花坊,循著牆腳的遮掩直往城北白蓮寺而去。
……
今夜月明星稀,長安城的夜色也如臨邛上空一般晴朗。
唐朝始興坊市製度。坊由裏改製而來,坊正便是以前的裏正。各坊之間,功能相對獨立完整,猶如現代帶商鋪的小區。
天子腳下的坊自與別處又有不同,各坊都有土牆相圍,牆上設有門戶統一開啟,儼然將外郭分成一百一十座城中之城。
興道坊正對皇城之南,介於正門朱雀門與右門安上門之間,為萬年縣所領,朱雀街東第一坊。其規模雖在長安內隻算普通,卻也周回五裏,不比臨邛一城小太多。
不計坊間店鋪,興道坊內共有六處豪宅。此時東側中間宅院雕樓畫棟間燭光昏暗,隻在三進院中立有一頂羊皮氈帳,於熊熊堂火下在隱隱透帳而出的橙紅薄光上映出幾道模糊的人形剪影。
“阿母,這黑色的脆脆的是什麽啊,孩兒以前在草原上從未吃過。”一名十一二歲,褐發高鼻的天真少兒用略顯生硬的雅言詢問一旁身穿皮氅的美貌婦人,並為她夾了一筷子她不舍得吃的珍饈。
年輕婦人微笑著又將碗裏的一大半夾回給了他的孩兒,略顯疲憊的臉上泛起一絲寵溺:“這是唐人皇帝賞賜的木耳。據說三年前有神明感念唐人體膚受餓,賜下可以點化草木為食的法寶。”
“唐人鑽習其原理,領悟半分天機,知曉了點化朽木生耳的訣竅,便將此前隻能依靠天地之間自然造化,僅夠皇帝一人享用的木耳產出提升不知多少倍。”
“不過即使有人點化,木耳生長凝聚日華月露也需三年時長,今年剛好是第一批新貢木耳,今晚桌上的便為大巴山下鄧州所產。”
那孩子懵懂地聽著阿母講述,很多詞句卻不甚明白,隻知道這在以往是獨屬於唐人皇帝的絕世珍饈。
“阿母你多吃點,才會有精神……”
“疊羅支,我的孩兒,這是唐人皇帝賞給你的……”
咄苾放下手中的羊腿,煩悶地灌下一口奶酒,乳糖發酵後的酸澀辛烈與胸中鬱氣陡然衝撞在一起,纏繞糾結得令他如鯁在喉。
如今穹廬內除他之外隻餘這一對婦孺,但他並不愛他們。這對母子能與他同帳,一切不過迫於唐人皇帝的威勢!
一年前,咄苾兵敗退走,妻子兒女皆被拋棄,最後為唐軍所俘。而他的最愛,他的繼母、兩位兄長的妻子,最後也是他的妻子——隋朝義成公主,也被唐將李靖所殺。
正是因為這個女人放棄了她自己的兒子,他才能入主東突厥汗帳,成為馳騁草原的頡利可汗!他,隻愛她一人。
而眼前兩人,不過因為稍知唐人禮儀而被李世民喜愛。疊羅支是他的孩兒,但不過是寵幸小部落酋長女所生,此時府內供應卻僅次於他這名正三品右衛大將軍。
“右衛大將軍?哈哈哈,他李世民真敢讓我當他的右衛大將軍?”咄苾自嘲地想著,尤其是看到眼前這名他曾經征服的小部落酋長女兒卡爾瑪,她在自己被李靖於順天門獻俘,再帶到宗廟受降後足足兩個月才被李世民歸還。
每當聽見李世民在他麵前誇讚疊羅支有孝心,咄苾都仿佛看到另一個李世民邪笑著湊到他耳邊輕語:“汝妻甚佳!”
聯想到備受李世民寵愛,殺掉弟弟奪過來的妃子隋朝室女楊氏,咄苾隻覺自己這正三品的冠冕武弁[bian],不是黑色,而是如墨一般的深綠。
“還有那名神靈!他是大唐的神靈,卻是我們突厥人的惡魔!”
咄苾想到正是那一年,唐人的神靈賜給他們的百姓紫醬,而突厥卻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牲畜凍死無數,各部因此分裂,唐軍乘虛而入。
而就在去年底,突厥與唐軍交戰最激烈時,國內卻又突然爆發瘟疫。長城以北屍骨累累,黑腫潰爛的情形如唐人所言“紫薇星醬”點化時一般無二。
“萬物主宰長生天,請賜予我智慧與勇氣。我必將手刃邪神,將它的頭顱獻祭給你。”
(舒琿:這也怪我?)
目光中蘊含著一絲蕭瑟與仇恨,咄苾掀開穹廬門簾,沐浴到了白霜般的月光下。遽然脫離堂火,接觸到濕冷卻清新的空氣,咄苾卻更加悵然。
身後是剛剛離開的穹廬;府中眾妻子兒女都曾被他拋棄,如今全由唐人皇帝供給,不再仰仗於他咄苾的庇護,也不再存有代表候選可汗的“特勤”之位。
他側向左麵,那裏是前隋蕭皇後的宅邸,自己是她的第五任丈夫。十年前,自己不過四十三歲,遵循突厥“兄死妻嫂”的傳統,將帶給他一切的義成公主和時年五十三歲的蕭皇後一並娶為後妃。
這當然不是蕭後本願,但一介弱質女流卻兼有尊貴至極的身份與天仙化人般的美貌,哪又輪得到自己做主?
“同是前朝皇室,義成公主一介女流已被斬殺,而蕭皇後撫養的楊廣嫡孫楊政道卻獲封員外散騎侍郎,真是痛殺我也……”
“委身於我,想必是她一生無法洗刷的屈辱,不知她會對我如何痛恨。”不願再看蕭後的方向,無論如何她如今已經六十三歲了。
但是咄苾更加不願看對麵宅邸,那是北撫州都督史善應的居所。咄苾與史善應同為沙缽略可汗之後,可他卻與先是降隋後是降唐的史善應為世仇。
之前史善應在他麵前隻是喪家之犬。而此刻突厥滅亡,自己成為唐皇階下之囚,而史善應作為唐皇鷹犬,都督北撫州,掌管所有歸降唐朝的突厥人。
“唉,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咄苾蒼涼地感慨著中土文化中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最終隻能將目光投向北麵。
“這間府邸不知為何人所有,是否也與自己有積年舊恨?”想起李世民將自己安排到這裏,就是為了蒙受這些羞辱,北麵府邸的主人想必也與自己是舊識吧?
隻是來到此地已有不短時日,北麵府邸雖然有奴婢灑掃塵土與修剪花圃,卻從未見過正門開啟,與其他人有何往來。
搖了搖頭,無論是誰,都與自己是敵非友。咄苾此刻沐浴著蒼涼的月光,抬頭仰望夜空上零星幾點星辰,隻覺雖然天高地闊,卻無自己立錐之所。
他隻感到頭腦一陣眩暈,伸手想扶住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最終隻好委頓地坐在地上,夜涼露重,濕漉漉的青石地板將雪白的狐裘沾上點點泥斑,一代可汗,此時的狼狽卻隻能孤身一人獨自品嚐,連個侍奉在旁的姬妾也無有。
將軍府南麵,隋朝蕭皇後宅院門下,一名黑發如瀑,風韻猶存的中年尼姑徘徊再三,終究沒有向前邁出那一步。
隻微微一歎,慢慢踱回北麵沒有主人,隻有執勤奴婢的那處大宅。身姿輕盈地於一處牆角攀越而過,消失在某間黑暗的客房之內。
興道坊中,夜深人靜。
……
今夜月明星稀,利州城內卻飄蕩著縷縷薄霧。
利州都督府,梓和園中,有一女童病臥床榻。此時幼小的身子寒熱交替,虛汗浹背,使她發出神誌不清的痛苦囈語。
“怎麽樣,孫神醫,小女這病能治嗎?”一名五十多歲,麵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向著坐在床榻一側,一手把脈,沉吟不語的儒雅男子發問。此人五官端正,皮膚潤澤,看起來還要比發問男子年輕幾歲。
孫思邈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計較,於是寬慰道:“武都督不必著急,令嬡所患為新沐受濕,這是由於洗浴後頭發沒有擦幹,濕氣順著脖頸進入腎髒所致。”
說著便打開他的藥篋,從瓶瓶罐罐間翻找起來。很快便拿出一個塞著麻布的木瓶,從中翻倒出兩枚黃豆大的藥丸,解釋道:“這是雌黃芍藥丸,專門治療此種症候,見效頗快。不過此藥所用幾種石粉都有毒性,是故不可多服。”
武士彠[yue]聽罷長舒一口氣,有神醫的寬慰,令他放下幾分心來。武士彠的續弦夫人楊氏,也即是床上小女孩武珝的生母聽完孫思邈所講服藥方法,連忙親自跑去煎水。
“孫神醫,不知此次前來利州,有何處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若不是神醫碰巧在此,珝兒的病真不知何人能治。”
武士彠感激地詢問孫思邈有何需求。雖然唐朝都督並無實際兵權,然而利州上任都督罪名謀反,武士彠接任後收拾殘部,統轄了兩個折衝府,在利州境內影響力也不可小覷。更何況,一名醫師所求,又能難到哪去?
孫思邈卻說:“我此次入劍南道,卻是聽聞此地雄黃價賤,曾青(硫酸銅)易尋,想要嚐試合藥煉製‘太一神精丹’。此前幾番嚐試,卻均以失敗告終,還需我親自走訪藥材產地,探尋個中關節。”
武士彠知道留不住孫思邈,不過卻仍舊想多爭取幾日,於是挽留道:“神醫此行艱苦,入蜀也有一年餘,不如在此地多休養幾日,洗洗風塵可好?”怕孫思邈拒絕,索性說開:“而且小女還未蘇醒,我擔心還有什麽變故,有神醫在我也能夠放心。”
再拒絕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從一年前為長孫氏保胎使其順利產下李治之後,孫思邈謝絕李世民的封賞便入蜀尋藥,風餐露宿確實辛苦,也不妨在此休養幾日去去乏累。
打定主意放鬆一下,他的心思便變得活泛起來:“我之前嚐試各地藥材與水源進行合藥,所選也多為良辰吉日,無法成功或許是藥方還差些什麽,但也可能問題出在其他方麵。”
“聽說西南有邛州,州內有火井,千年不熄謂之神火,如果以此火煉丹可能會有奇效。”
楊氏用強製喂藥的鴨嘴壺端來熱水,孫思邈將兩枚雌黃芍藥丸化在水裏,給武珝服下。許是熱水入腹,令她好受了些,小姑娘雙眼緩緩睜開,開始艱難地自主吞咽起來。
……
今夜月明星稀,透過窗欞灑在十方樓天字三號房的地毯上,疊上一層黑白疏落的花紋。
聽著屏風後傳來的水聲,舒琿覺得,是時候造一批香皂了。
因為直到見識過十方樓提供的,未經為方便保存而特殊加工的“胰子”,舒琿才知道自己用了三年的澡豆,有效成分竟然是豬的胰腺中殘留的脂肪酶與蛋白酶。
他此刻隻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就像在豬腸子裏泡過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