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憶秦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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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櫃經營狀元樓多年,見過不少風流韻事。偏偏兩位小郎君的事,卻還是少見。他心中獵奇,思及七娘與陳釀的樣子,不時也笑幾聲。

    一旁的賬房先生正與掌櫃對賬。從前隻聞得算盤珠子上下來去之聲,今日見掌櫃不時發笑,卻有些瘮得慌。

    他心下奇怪,遂問:

    “掌櫃的,有甚麽好事?這一聲聲笑的!”

    掌櫃遂朝大門邊看了幾眼,隻道:

    “我看戲呢!”

    “看戲?”賬房不解,“琵琶記不是昨夜裏才演過麽?又看甚麽來?”

    掌櫃見這賬房先生老實,隻打趣道:

    “琵琶記有何好看的?我看的,是龍陽君舊事!”

    賬房先生聞言,兀自蹙了蹙眉。他上下打量掌櫃幾眼,也不說什麽,隻不動聲色地離他遠了些。

    好不容易將昨日的賬目清點畢了,賬房先生收拾一番,便抱起算盤筆墨,急急忙忙地告辭。

    見他這個模樣,掌櫃心下正奇怪,卻見大門之外,陳釀恰回來了。

    他自是喜歡看熱鬧的,遂上前迎道:

    “陳小郎君,這樣晚才回啊!你可放心,今日我看著你弟弟,連房門也沒敢讓他出!”

    陳釀手中提著綺雲齋的點心,跨過門檻,抱拳道:

    “有勞掌櫃了。弟弟年幼,淘氣得很,不得不多費些心。”

    掌櫃捏著眼看陳釀,若有所思,隻憋笑著嘟噥道:

    “可不是淘氣麽!兩兩折騰得這等疲倦憔悴,也太不檢點了!”

    見他自說自話,陳釀方看向他,道:

    “掌櫃的說甚?”

    掌櫃驚了一下,方回過神來,賠笑道:

    “沒,沒什麽!快回去吧,好生看看你弟弟!”

    陳釀見他神情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卻是懶得理會,兀自向前行去。

    方樓梯口,他驀地頓住腳步。一時間,他隻將食盒的提繩漸漸緊握,心頭又暗自細細喘氣。

    這座樓梯不高,十來步也就上去了。可他與七娘之間,隔著許道萍的死,豈是一座樓梯這般容易?

    他心裏的結,七娘心裏的結,直絞在一處。既無係鈴人,也就無所謂解鈴之人了。

    陳釀歎了口氣,終究還是行上去。他也不喚她,隻緩緩推開了房門。

    江寧的天暗得早,房中已是昏昏一片,透過門縫看去,卻不見掌燈。

    前頭似有七娘身影,隻見她端然跪在地上。那背影驕矜柔弱,卻又堅毅傷感。

    房門推得更開些,隱見案頭有兩簇幽微燭光,虛虛晃晃,耀得整間屋子俱是不實之感。

    燭火之間似壓著一頁箋紙,其上幾行簪花小楷。因著開門,有風灌入,吹得箋紙簌簌卷起。

    七娘聞著啟門之聲,身子驀地一僵,卻不言語。

    陳釀微蹙眉頭,心下奇怪。進得房中,他方才驚覺,旅舍儼然成了一座靈堂。

    他四下看來,隻覺心頭猛被撞了一下,酸楚又沉悶。

    床頭掛著一對幡,隻拿宣紙粗粗卷了。案幾被推至窗前,兩根紅燭立於其上,正灼灼燃燒,燒得人心刺啦啦地痛。

    案頭壓的箋紙不是別的,正是許道萍從前的詩文。想是七娘仿著她的字跡寫來。

    陳釀一時愣得說不出話。他身子一軟,隻靠在門上,掌心一鬆,綺雲齋的點心盒子驟然自手中滑落。

    啪!

    點心直落在地上,聲音沉悶。

    七娘聞聲一驚,半回過臉來。隻見她手中捧著一摞紙錢,鬢邊已簪上朵新裁的白花。

    她這是……在祭許道萍!

    七娘依舊穿著小郎君的長袍,發髻卻不曾束起,隻拿一支素簪子撐著,鬆鬆挽在腦後。這些日子,因著女扮男裝、顛沛流離,她自是長日未施脂粉。

    眼下,火光耀著一張小臉,更顯得蒼白而憔悴,直教人心疼。

    陳釀忽覺心下刺痛。他深深望著七娘,縱有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話來。

    “抱歉。”安靜的屋子中,忽聞得七娘微弱的聲音,“該死在汴京的那個,原本是我。”

    陳釀垂著眸子,雙手攢成拳頭,心中堵了一腔心緒,隻哽在喉頭。

    他眼中似憋了一團火,三兩步跨上前,一把奪過七娘手中的紙錢,往地上狠狠砸去!

    思憶裏,陳釀還從未如此情緒外露過。

    七娘到底有些怕,隻將雙手相互緊握。

    陳釀凝視著她,扶上她的雙肩,神情中壓抑著憤怒。

    隻聽他咬牙道:

    “該死的不是萍娘,更不是你!是金人!是南侵大宋,毀我河山的金人!”

    七娘一怔,瞳孔顫了顫,隻跌坐在地。

    她默然垂下頭,心中百感交集。他所言不錯,該死的是金人。可這與他們三人的糾葛,卻是兩碼事。

    七娘雙眼掙得通紅,一手抓著地板,一手抓著袍子,隻道:

    “釀哥哥,可他們的名冊上,是我!許姐姐她,是為了保我才挺身而出!你明不明白!”

    他怎能不明白呢?

    許道萍自是為了還恩於謝家,拚盡一命,是何其無辜?然而七娘,亦是何其無辜啊!

    陳釀強睜著眼,包了一汪熱淚,拚力不叫它落下。

    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偏偏此時,太多的情緒壓在心頭,揉作一團。

    他看向七娘,她的心結直教他無能為力,一時四目相對,自是欲語淚先流了。

    陳釀歎了口氣,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紙錢,低頭道:

    “這不是你的錯。”

    說罷,他又抬起一雙朦朧淚眼望向窗外,隻幽幽道:

    “想來,她芳魂有知,亦不願咱們是這等模樣。”

    七娘緩緩看向陳釀,隻覺他眼中的神情,是自己從不曾見過的。那般神情中,有溫柔,有堅毅,有信仰,斷不是她謝七娘思之所及的東西。

    她垂下眸子,心中被失落與愧疚填滿,隻歎道:

    “那時,釀哥哥若不是接我來,或許,是有機會護著許姐姐吧?”

    陳釀聞聲,一時怔住了。

    會麽?

    那個時候,他或許能將她藏在謝府某處,不被金人發覺。或許,能帶她逃出汴京……

    真的會麽?

    他不知道。

    陳釀垂下頭,愣然望著手中的紙錢,忽自嘲地一笑,道:

    “蓼蓼,人生之事,過了就過了,是由不得假設的。”

    七娘深深凝視著陳釀,心下猛地刺痛。

    縱然容不得假設,容不得重來,可在他心裏,依舊是放不下的吧……

    或許,他從來就不曾放下。一直以來,不過是七娘一廂情願地鳩占鵲巢。

    她亦學著他的模樣,自嘲一笑,隻道:

    “到底,還是我欠許姐姐的。”

    “釀哥哥,”她又輕聲喚,“若死的是我,今日許姐姐在側,你的眼淚,還會不會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