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憶秦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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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七娘一雙澄澈眸子,直望向陳釀。她淚眼朦朧,麵上盡是未幹的淚痕。
那一刻,她的眼中沒有國仇家恨,沒有對故都汴京的眷戀。唯一有的,隻是來自內心深處,最純粹的質問。
陳釀亦轉過頭看向她。霎時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天色越發暗沉,燭火依舊搖曳。晃上窗欞,正映出兩個不濃不淡的影。虛虛實實,難以捉摸。
七娘哪裏是問他的眼淚呢?她分明是叩問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若身旁是許道萍,七娘是死於金人之手的人,自己會是怎樣的心緒。
但這些假設,皆是不成立的。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言,人生,是容不得假設的。
陳釀深吸了幾口氣,直視七娘。適才的哀楚滿懷,憤怒愧疚,已俱化作了神情中的堅毅。
隻見他正色道:
“蓼蓼,你不會死。沒有這個‘如果’,我不許有這個‘如果’!”
七娘聞言,神思有幾分閃動。她一動不動地望著陳釀,眼淚也不知流了,腦子也不知轉了。似乎天地靜默,此刻唯他二人。
忽一陣風過,摧得燭火微晃。
七娘亦跟著一顫,猛看向燭火,方才被拉回神來。
她頓了頓,撫著鬢邊白花,隻低聲道:
“說來,釀哥哥與我非親非故,按理,是不必管我死活的。”
一語既罷,隻見七娘神情空洞,恍然間,是從未有過的遊離與疏遠。
陳釀猛打了個寒顫,壓著聲音斥道:
“你胡說什麽!”
“況且,”七娘歎息一聲,接著道,“家人北上受難,我這也是苟活。嗬!原沒什麽意思!”
陳釀聞言,漸漸緊蹙了眉頭。
他的聲音依舊深沉,神情依舊嚴厲。
隻聽他道:
“萍娘拚了一條性命,謝府眾人忍辱北上,便是為了聽你說這樣的話麽!”
陳釀少有如此厲色地與她說話。七娘心下不知作何感想,隻不住地垂淚,又緊咬著唇。
她默了半晌,方道:
“太累了!我以為我可以撐,我以為我可以忘了汴京的一切,重新過日子。但釀哥哥,我做不到。你我都知道,不論許姐姐的死,或是家人的受辱,我心裏終究過不去的。真是,太累了!釀哥哥,我乏了!”
想來,她大表姐與大表姐夫本是帝後之尊,如今也不過是金人的階下囚。更莫提謝府眾人了!
有時她夢中哭醒,背著陳釀,卻是想也不敢多想半分。
七娘依舊跌坐在地,撐著地板,她近乎哀求地望著陳釀。
陳釀的情緒亦不大好,他咽了咽喉頭,隻道:
“你以為隻你一人於心不安麽?隻你一人累得撐不下去麽?我堂堂七尺男兒,十年寒窗,眼看著故都付之一炬;眼看著……”
他一時哽咽,隻望向案頭一對紅燭,久久不能言語。
過了許久,隻聽陳釀一聲輕笑:
“有時真個覺著,百無一用是書生!”
“釀哥哥……”七娘蹙眉輕喚。
陳釀歎一口氣,扶直了七娘的身子,凝視著她道:
“謝蓼,便是你此刻死了,你許姐姐能回來麽?你的家人能安然歸宋麽?還有汴京,能恢複如初麽?”
陳釀這三問,倒是問得七娘不知如何答話,隻作一番愣然。
她無奈搖搖頭,隻道:
“可我什麽也沒有了。釀哥哥,我是個一無所有之人!”
回想過去的日子,她先是沒了蔡雲衡,沒了王紹玉。而後沒了謝府,沒了汴京。上天給她的一切,盡毫不保留地收回了。
隻怕,遲早有一天,陳釀亦會離她而去……
陳釀緩了緩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嚴厲,隻柔聲道:
“你這樣說,是置我於何地呢?我說過,無論何時,皆不會丟下你。”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又看了眼祭祀的燭火:
“你我非親非故,別許那樣大的諾!”
“我是你先生!”陳釀正色道。
七娘抬眼看了看他,低聲道:
“嗬,先生?三郎曾說,每年上元皆要陪著我;父親亦說過,要給我一世的衣錦榮華,他們俱沒做到。先生,又何必說那樣的話呢?”
窗外又聞著雨點敲打之聲,黃梅時節家家雨,萬般愁情粘膩在雨裏,越發難以排遣。
陳釀深吸一口氣,忽抬眼逼視著七娘,正色道:
“你別忘了,你父親曾將你許配與我!”
提及此事,七娘心頭又猛一陣刺痛。
隻聽她緩緩道:
“可你拒絕了。”
“那如今呢?”陳釀依舊正色,“這個婚約,你要是不要?”
七娘猛然一怔,似乎還不及反應他說了什麽!她腦中驟然嗡嗡作響,盤桓眩暈,不知天地何物!
陳釀又道:
“你若要,那我隻告訴你,從今後再不許說一無所有的話!也再不許輕言生死,教人憂心害怕!”
七娘依舊似在夢中,隻愣然望著他,一語不言。
陳釀看了看她,接著道:
“這個婚約,你若不要,那我之後說的話,你更要一字不漏地聽好了!”
他緩了緩,待七娘稍稍回神,方道:
“你永遠不是一無所有!即便真到了那一步,身邊人事盡數遠去,你還有你自己!謝蓼,從來不是誰的依屬。不是謝府的謝蓼,更不是陳釀的謝蓼,你首先是你自己!你與生俱來的貴氣,你後天習得的才學,還有你的赤子之心……你豈能說,自己是一無所有?”
陳釀說罷,屋中霎時一片鴉雀無聲。
七娘屏住呼吸,仔細聽他說完。這般醍醐灌頂,當頭棒喝,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怔了一瞬,半晌說不出話。
原來,他提及婚約,並非是可憐她無依無靠。她的釀哥哥,她的小先生,正是要將這番道理講給她聽。
他要她知道,人活一世,當以思想之獨立為首。尤其在這亂世之中,才能不被千般情緒左右,做一個誌堅之人!
“釀哥哥,我明白了!”七娘仰麵看著他,再不是方才那般落寞神情。
這並非苟活,恰恰是帶著家人的希望而活,再報以世人希望。
所以,她的活,他們的活,於某種程度而言,是一件功德無量之事。他們不僅要活,更要活得精彩,活得驕傲!不辜負家人,亦步辜負自己!
陳釀見她頗受點撥,亦欣慰地點了點頭。
至於那個婚約……
他既提了,七娘心下難免有些波動。難得他自己說來,要不,便渾水摸魚地應下?
七娘又怯怯地看了他幾眼,隻道:
“釀哥哥方才,提及那個婚約,問我還要不要的話;眼下,還作數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