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嫡長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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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內,端坐正位的裕親王福全從懷中取出密函,再次細讀。閱畢,把密函擱置麵前的桌麵上,右手手指來回輕輕叩擊桌麵。視線緩緩移向前方氈門,好似胤禔急如星火出去時掀開的氈幕還在晃動。
福全知道胤禔在拿捉回來的喀爾喀亂匪泄憤,隻要他不再跑到自己跟前鬧騰出兵,索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偏就趕巧,福全才收到皇帝送來的密函,還沒消化完內容,胤禔就進賬請求,要親自去古北口調集糧草,再押送回營。
皇帝來函指示,大軍先退至烏蘭布通以南,駐營候命。同時,皇帝也直言病情有些重,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恢複,福全一定要穩住軍心。兄弟間默契相通,望福全體會皇帝的良苦用心,以圖全殲噶爾丹一眾。
在京時,皇帝估摸著噶爾丹無畏南下,要麽是直闖京城,要麽是突入科爾沁,打進盛京。古北口是塞外入京的咽喉,而喜峰口是東北進中原的要塞,所以當初皇帝才會派福全出古北口,常寧出喜峰口。
如今瞧著噶爾丹的勢頭,應當是要直接南下衝著京城而來。如果想要把握十足的全殲噶爾丹,那麽福全的退讓就會愈加激發噶爾丹的目中無人,率軍積極南下。與此同時,常寧的軍隊,盛京、科爾沁、巴林調集的部隊也都在靠攏福全,隻等全軍齊聚,便是合圍噶爾丹之時。
誰曾想,福全尚未下令拔營後退,胤禔倒是先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福全的營中,皇親國戚雲集一起。皇帝的兩位舅舅,鑲黃旗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一等公鑲黃旗漢軍都統佟國綱,鑲黃旗領侍衛內大臣明珠,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皇帝雖沒有進一步告知福全急召太子的事情,但福全還是得到了消息。不用多想,營裏時時關注皇帝的人自然也能通過自己的渠道獲悉。就連奉旨前往巴林的索額圖,估計早就知曉了。
大戰就在眼前,可權位相爭似乎更為突出,更加緊要。眼瞧著,後方的暗戰倒是更熱鬧了。
此去古北口,必經過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行宮,福全料定,胤禔應是直奔皇帝而去。裝聾作啞準了他,反正自己還真是管不住這位大侄子,讓他到皇帝跟前挨頓訓斥,估計能清醒些。
胤禔火急火燎躍上馬衝出軍營疾馳而去,好幾次速度漸慢時,腦海中一閃現胤礽身上的杏黃色朝袍換成了明黃色,袍上繡製的九條龍張牙舞爪騰躍過來,胤禔頓時就覺得一股寒氣從他脊椎骨噴湧而上,直衝腦門。霎時間,手裏的馬鞭狠狠甩向馬匹,半點不敢鬆懈。
京城至皇帝的行宮,通常是差不多三天的行程,頭一晚可歇在古北口行宮,隨後可停駐驛站,再抵達行宮。而胤禔中午從軍營出發,馬不停蹄趕路,次日淩晨就能到達行宮。
談學論道的才幹非胤禔所長,但騎射武學倒是為他多次掙足了臉麵。十九歲的年輕人,用不完的充沛體力,一旦卯足了勁兒,真是千山萬水也無法阻斷。
寅時剛過,下馬衝進行宮的胤禔直衝皇帝的寢殿而去。身後的驛馬卻已癱倒在地,口吐白沫,蹬了幾下腿,生生就累得斷了氣。
將將上了殿前的月台,值守在此的隆科多就攔住了胤禔。隆科多是佟國維的次子,甚得皇帝的喜歡,康熙二十七年封了一等侍衛,著禦前行走。
“大阿哥,您怎麽來了?沒聽說皇上要召見您。”
胤禔氣喘籲籲,見是隆科多,倒也不避諱,“太子能來,我皇長子還來不得?我擔心皇阿瑪,不行嗎?”
佟國綱、佟國維是一心向著外甥皇帝的,但卻不阻攔兒子們與胤禔交往。畢竟佟國維的女兒孝懿皇後無所出,且又福緣薄些,去年因病重封皇後不過一天就薨逝了。皇帝唯一的嫡子胤礽,對佟家來說,是壓在心頭的巨石,兒子們與胤禔相善膈應太子,他們是樂見其成的。
隆科多聽著胤禔話裏的挑釁,早已見怪不怪。莫說胤禔是皇長子的身份,就是他們佟家的這一幫子孫,皇帝都是刻意放在位高權重上的,佟氏這一門外戚絕對是本朝的顯赫望族。頤指氣使,目中無人,佟家人或多或少都有此表現。
“您倒是消息靈通,我這也是才聽說。隻怕這會兒急召還未到京,太子且養尊處優著呢!還是大阿哥有孝心,太和殿上您可是明晃晃地被授予了軍前副將,就這麽撒開手跑來,合適嗎?”
揶揄歸揶揄,隆科多把胤禔請下月台,壓低了嗓音,“明珠就這麽讓你直愣愣地來?合著他有年歲了,皇上也得跟著變得弱不禁風?”
湊到胤禔耳旁,隆科多倒是認真了,“臥床養病不假,可每天發往各處軍營的旨意就沒斷過,送過來的奏折也都遞了進去,就算是李光地代筆,可要不是皇上的意思,他李光地敢擅作主張?即便再是與索額圖穿一條褲子,可我就塞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動手腳,皇上意識清醒著呢,我保證。”
胤禔鬆了一口氣,隆科多瞟過一眼不服氣。皇上公開讚譽過隆科多是“能夠做將軍的人”,結果連將軍的邊兒他也沒沾上,倒是胤禔年紀輕輕就有了機會。皇子終究是皇子,皇上再怎麽誇自己,不也靠邊站給皇子騰位置嗎?
“明珠就是老了,腦子不好使了,才在那兒瞎緊張。太子怎麽說也是皇上手心裏嗬護大的,打小養在乾清宮皇上眼皮底下的嬌貴寵兒。人呀,一旦病了,念著的難免不是那心肝兒上的人,皇上也是吃五穀雜糧的,想瞅兩眼自己的寶貝兒子,就召過來了唄。”
隆科多拍拍胤禔的肩,故作同情,“您和三阿哥自小就是放在大臣家裏養著,雖說都是皇上的骨血,感情上的深淺厚薄還是有所區別的。”
胤禔因著連番趕路,本就熬紅了眼,隆科多的嘲弄更是煽風點火又把胤禔眼中的赤紅添了幾分。
佟家人,就佟國維還算謙和些,其他的哪個不是趾高氣揚。但胤禔拿捏得住,再得瑟,佟家不也出不來個皇子嗎?四弟胤禛是孝懿皇後的養子又怎麽樣?佟家人還不是一麵嘴上逞能,一麵給他這個皇長子賣人情、出主意。胤礽是皇阿瑪的心頭肉,可佟家不也隻能躲得遠遠的嗎?
胤禔別過眼,不想計較,“少在我跟前說些燒肝裂肺的話,我不愛聽。先替我往梁九功跟前通報一聲,待皇阿瑪醒了,見我一麵,我就走,我還有要緊的差使要忙。”
轉過身,胤禔不再搭理隆科多。他又累又餓,得先填填肚子,再打個盹兒,也好抖落出個精神麵貌,不至於在皇阿瑪跟前太狼狽。
晨曦煌熠,朝陽緩緩東升,夜裏的寒涼之氣慢慢揮散。
跪在康熙皇帝床前的胤禔,無半分頹廢,也非滿臉憂戚。定眼看著倚靠床頭的皇父,胤禔沒有矯揉造作,真真切切地表達著,“皇阿瑪,一月多沒見您,您瘦多了。畢竟是塞外的行宮,缺少藥材禦醫也施不開手腳,要不您回京城吧,您這樣,兒子怪擔心的。”
來勢洶洶的這場病倒真是讓皇帝清減了不少,三十七八的年紀,風華依舊,執掌天下、握緊皇權的深謀遠慮,皇帝得心應手。然而,身體對病症的反應顯然不比從前了,同樣的頭疼腦熱,依著十年前,三兩天,就能是龍騰虎躍,到如今恢複起來,所需時日不多出個七八日都難見起色。
堂堂大軍副將未得聖召就出現在此,皇帝心裏當然有氣,可也沒大發雷霆。一夜高燒,清晨時分才降了些,反複發熱,反複煎熬,皇帝身心憔悴,為節省體力,倒也拿不出凶神惡煞的嚴厲樣。
皇帝默不作聲,就隻是平靜地注視著胤禔,不怒自威。
胤禔俯下腦袋,有些孩子氣地嘟囔道:“兒子就是記掛皇阿瑪了,您別生氣,見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也是辦差路過,沒有擅離職守,伯父準了的。”
夭折了四位皇子,皇長子的排序落到了胤禔頭上。嫡庶之分,皇帝心裏當然是有差別的,對嫡子的偏愛也是毫不掩飾的。三藩之亂,憂國憂民,皇帝的精力有限,胤禔與三子胤祉被送到了大臣家養育。撫養皇嗣,這是恩寵,自當是小心翼翼看護的。當盡得皇帝寵愛的太子胤礽入住毓慶宮獨立生活後,胤禔、胤祉回了宮裏的阿哥所,皇帝這才扭過頭關注其他的皇子。
家中的長子傳統意義上來講,就是要肩負重責大任的,更何況是生得濃眉大眼、健康壯實、聰明跳脫的胤禔。開口言聲,中氣十足;行動辦事,利落敏捷。
與一開始就一股腦把錯綜複雜的感情投入到胤礽身上不同,皇帝是一點一點日積月累喜歡上了胤禔。當然,與長兄福全的兄弟情深也促使皇帝滿懷希冀,一廂情願盼望著胤禔與胤礽也要如此,長子相助儲君弟弟,弟弟關愛長兄,和樂融融。
沒有提及一點自己的病症,皇帝壓製頭痛的不適,溫和地說與胤禔,“區區小病,朕休息兩天就會無恙,少在那兒大驚小怪。你在伯父跟前毛毛躁躁,伯父一再寬容,你可不要再得寸進尺。”
胤禔抬眸,麵帶疑惑,皇阿瑪的言談舉止雖不至於精神矍鑠,但也絕不是天要塌下來的病重垂危。明珠是不是小題大作了?還變天呢?都安插了些什麽人在皇阿瑪身邊,頂什麽用?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可這老薑倒是把一雙老眼給辣迷糊了。
“皇阿瑪,兒子沒對伯父怎麽樣?這不心裏著急嘛。您信任兒子,兒子自然是一心建功立業,絕不能辜負您。”
皇帝語重心長,“胤禔,你是朕的長子,保家衛國,你要站立軍前,你代表著皇家的態度。平日裏出行在外,朕的安全交給你,朕才能放心。你說,朕對你寄予如此厚望,你還有什麽不放心?還是說,你不願意擔起這份重任?”
胤禔跪膝前行,趴在皇帝的床沿,眼角滋出濕潤,又不好意思被皇帝看見,生怕削弱了自己的英勇氣概。
皇帝抿唇,笑意淺淺,“去吧去吧,就你這副樣子,指望你立軍威,朕且等著呢。押送糧草輪不上你,但既然目前尚未開戰,你不計事小,各方麵磨練,也是好的。這次,朕就原諒你了,回去凡事多請教你伯父,來日大戰,你若表現不好,朕會狠狠收拾你。”
胤禔走出寢殿,站在殿前的月台上,迎著暖融融的日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塞外的天氣就是舒爽,天高雲淡,一眼望去,片片都是開闊無邊。
隆科多下了值,但還是候在月台下方等著。胤禔步下台階,隆科多迎上去附在胤禔耳旁,“鄂倫岱來了,與您一道去古北口。我們畫計畫計,行宮這邊我放些風聞出去,你與鄂倫岱古北口那邊提前布置布置。”
兩人並肩走到四下守衛稀疏時,隆科多的笑顏飛出利刃,“您不是不喜歡太子來嗎?皇上對太子希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更何況這會兒生病,情緒敏感得很。隻要你們在古北口安排好,我管保太子才踏進行宮,皇上就會把他攆回去,讓他灰溜溜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