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皇帝之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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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九功站立乾清宮殿前月台,眯眼遠眺夕陽在紅雲霞朵中徐徐西沉。

    燈燭執事太監輕手輕腳靠近梁九功,小聲請示著。皇上晚膳後也沒歇上片刻,又回到了禦案前閱折子。現下,雖還不到掌燈時辰,可屋裏的視線比不得外頭尚有餘暉照射,要不要提前給皇上屋裏先上燈。

    梁九功頭也沒回,光聽聲就知道是魏珠了。也就二十來歲的魏珠,手底下也有二三十號的太監聽其差遣了,從乾清門到乾清宮裏裏外外的各種照明、典儀、慶賀所用燈燭,就他這位執事掌管。

    就這掏心掏肺為皇帝主子著想的情真意切,梁九功知道,魏珠遲早是要爬到自己頭上的。有本事就爬唄,誰還能一輩子在禦前伺候,隻要老來能往自己在宮外置辦的宅子裏踏踏實實養老,這太監生涯也算是圓滿了。

    “不急,既立下規矩,哪兒能隨意打破,萬歲爺也不會允許。天角還暈著霞光,興許萬歲爺要出去走走消消食也不定。”

    魏珠聽過梁九功這話,顯是不大認同。可就在這當口,屋裏伺候的太監出來傳話,皇帝要擺駕鍾粹宮,該隨扈的人員趕緊準備。

    沒討上機會,魏珠悻悻然,但一想,皇上出行,引路照明的宮燈必須備上,立刻又抖擻精神退下趕緊招呼人去。

    梁九功瞥過一眼嘲諷,還掌燈呢,先長長眼吧!

    不在禦前伺候,魏珠哪裏如梁九功看得仔細。該批閱的奏折皇帝早已批示,唯獨康親王呈遞上的折子,皇帝是看了又看,就是沒落朱筆。

    乾清宮的步輦往鍾粹宮而去的路上,端坐朱髹戧金雲龍坐椅的皇帝一臉嚴肅。打從昨日在皇子書院聽過胤礽對喀爾喀的表述後,皇帝就覺得心裏沉甸甸的,今日再看過康親王的折子,那種無形的壓迫感更明顯了。

    收攏漠北納入大清,就可名正言順於邊境駐紮清軍鉗製沙俄,從與沙俄幾年前衝突疊起時,皇帝就有了籌謀。如胤礽所說,噶爾丹的入侵為大清管轄漠北創造了機會,皇帝當然要抓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籌謀得再好,終是在最後功虧一簣,十萬清軍不僅沒有消滅僅有三萬之眾的噶爾丹,反叫他帶著絕對有生力量逃離,回不得漠西,如今就晃蕩在漠北。

    與噶爾丹的這場戰,皇帝內心遭受的打擊不是處罰眾位將領就能平息的。對自己能力的懷疑悄無聲息啃噬著皇帝的自信心,擁有廣袤土地的國君竟然因為一位草原汗王發怵。

    然胤礽的侃侃而談中,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無畏,不隻是漠北,就連噶爾丹的老家漠西全都要並入大清版圖,勾勒出了一副龐大的帝國圖景。

    這是皇帝沒有想過的,沒來得及去想,也沒敢去想。經曆了幾番戰事的曆練,行為處事難免瞻前顧後,處處周詳,太多思慮了。

    但是他也曾經年輕過,誓要除去三藩時,孝莊皇祖母好言相勸不可操之過急,索額圖也積極上折勸阻不要意氣用事,可他就是執拗地下了撤藩的旨意。當吳三桂的大軍一開始壓倒性的一路北上時,他曾恐懼到無數個噩夢裏都是吳三桂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或許這也就是明知明珠結黨弄權,隻要不觸犯他的底線,他也盡量寬待明珠。誰讓那時候,明珠算是與他同一條船上互相鼓勵的戰友呢?

    太子有出息,胸懷天下,做父皇的,為之感到自豪,也算沒辜負自己對他的專門教養。轉念後,這大氣磅礴的圖景不是自己創造,有可能在胤礽手中完成,對自己,何嚐不是一種遺憾!

    曆朝曆代,帝王何其多,能留名青史的傑出帝王少之又少,像康熙這樣有抱負心的皇帝自是憧憬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可如今,遭遇了噶爾丹的打擊,又見胤礽後生可畏,皇帝的雄心壯誌有些禁不住風吹,左搖右晃的。

    若單是胤礽的那一番願景還不足以打擊皇帝,最刺激皇帝的卻是胤礽說出了具體如何處理喀爾喀的辦法。在這之前,皇帝還未完全整理出頭緒,這也正是議政王大臣會議發揮作用的地方。

    康親王的奏折遞上來,提出兩種方法,一是維持喀爾喀原先的部落形式,隻不過納貢改為臣屬,此為保守之法。二是直接如漠南規製,改汗王為和碩親王,分旗管理,此為改弦易轍之法,比較徹底,也免除喀爾喀諸部日後變卦生事。

    康親王比較傾向於第二種,與胤礽所述如同一轍。議政王大臣會議一結束,胤礽並未與康親王交流過與會內容,私底下也沒有接觸過康親王。所以,胤礽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應該是他自己思考的結果。

    這才是令皇帝驚歎又感慨的!胤礽尚未正式領命辦理政務,如此看來,倘使真讓他接觸,他完全可以很快上手。

    隻是自己為何冒出患得患失的情緒呢?

    鍾粹門前步輦停下,皇帝下輦站直,長籲一氣,提步踏入這扇帶鬥拱的單簷歇山頂琉璃門。

    鍾粹宮的主位是榮妃,早得了傳令的她領著闔宮上下人等按位站立前殿院中,恭候皇帝的駕臨。皇帝原本是想到今日給皇太後請安時,太後絮叨著也該選秀為後宮添些新麵孔,子嗣繁茂,大清氣象瑞麗。同時,順帶著給年齡過了十三歲的皇子們提前物色福晉,先定下來,一個接一個也該陸續成婚了。

    皇太後也是孝莊太皇太後薨逝後才開始出麵提點這些事宜,倒不是需要太後操持什麽,隻是上有這麽一位身份尊貴的長輩頤養宮中,下有子孫圍繞四周,真正是體現出皇室的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每三年戶部都要為選秀上折請示,不過皇帝已連續駁回最近的兩次請示了。康熙二十六年年末,孝莊太皇太後薨逝,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孝懿皇後辭世,接連辦理喪事,選秀自是一再擱置。

    若說太後開了這口,一則也是希望新人新氣象,宮裏能煥發新的生機。二則,怕是有人不止一次往太後跟前念叨了。

    太後當然不會對皇帝說透是哪位妃嬪,可皇帝還是頭一個想到了榮妃。出自榮妃的二公主今年十九歲,而胤祉十五歲,也該是考慮談婚論嫁了。

    由此,皇帝過來與榮妃敘上兩句,也借機轉移心裏的沉悶。

    榮妃一眾請安畢,平身旁立,皇帝這時一眼看到迎駕的妃嬪中還站著承嬪。一下子,皇帝好似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快步去到承嬪跟前,“身子好些了嗎?”

    承嬪不是別人,正是仁孝皇後赫舍裏氏的妹妹,太子的姨母。當年姐姐封後,承嬪年紀尚幼,但也入了宮待年宮中。今年年初,因為生下皇子胤禨晉封嬪位。孰料,這位小皇子未足兩月就夭折早逝。承嬪痛失愛子,纏綿病榻已十幾日。

    皇帝把承嬪送回房,屋子裏彌漫濃重的藥味。皇帝皺眉,叱責伺候的奴才們不開窗換氣,也不見熏爐燃香。

    經不住站立的承嬪已半躺床上,形銷骨瘦的她宛如一朵風中飄飄蕩蕩無所歸依的落花。

    “皇上,妾身將養一段時日就好,勞您掛懷,還親自來這一趟。妾身這裏病晦太重,您不要久留,妾身先行無禮冒犯,這就恭送您快些離開吧!”

    兩年前懷胎四月的胎兒沒了,如今又失皇子,承嬪何其灰心喪氣,早已無心思顧念儀容、頤養氣度。

    康熙皇帝三位皇後的妹妹都在宮中,小鈕祜祿氏封了貴妃,又有十皇子,算是最完滿。與承嬪一樣,小佟佳氏也新封愨嬪,不過目前暫無所出。

    三對姐妹都是皇帝的女人,這也算是三大家族在皇帝前朝的體現了。若說對皇後姐姐們皇帝還存有美好追思,但如今的三位妹妹,顯然固權鞏勢的意味更重。

    不喜歡屋裏的味道,皇帝也不打算多停留,“承嬪,好好把身子調理好。待朕回宮,你隨朕去暢春園住一段時日?”

    皇帝不是肯定的下令,而是探問。承嬪雖麵上一派不露齒的溫婉淡笑,但眸心無一絲喜悅,“謝皇上疼惜。”

    皇帝的目光何其銳利,早已察覺出承嬪眼中再也燃不起從前對自己仰慕不已的火苗。從懵懂幻想到認清事實,承嬪冷了熱情,皇帝也淡了維護。

    轉身欲要離開,皇帝瞥見黃花梨梅花八角香幾上不設熏爐,卻擱了一錦盒。雖皇帝明言不用承嬪相送,但承嬪還是起身披了件單衣,規規矩矩要把皇帝送至門前。

    見皇帝視線停頓,承嬪看去,當下一抹暖心在她眼中溢出安慰。吩咐身邊的奴婢給皇帝拿來錦盒,並打開呈現皇帝眼前。

    “太子昨兒吩咐人送了過來,妾身如今什麽也吃不下,倒是辜負他一片誠意了。”

    盒中放置的是燕窩,盞形大而厚,燕絲細密,一看就是難得的上等佳品。

    皇帝一時不好品咂流淌在胤礽與承嬪之間的親情,收回目光的霎那,他想到了富爾祜倫提到的潭柘寺。

    “潭柘寺的住持是朕欽點,且寺中的得道高僧名不虛傳,現今寺院在京城周遭的寺廟中享有廣泛聲譽。”皇帝扭頭看向承嬪,不及多想,脫口而出,“朕本想差遣太子去一趟潭柘寺,實地考察。朕欲撥銀擴建寺廟,方便百姓求願祈福。何不先讓太子與潭柘寺住持商議,為早夭的胤禨做一場法事超度他早登極樂,你也不要再牽掛他,打起精神來。”

    皇帝的沉悶來源於他想要帶胤礽去參加草原大會,可他又因為胤礽的宏圖與見解懊惱自己的窘促。機緣巧合之下,皇帝找到了不用帶胤礽出塞的好理由,不是我這個父皇多心,實在是承嬪好歹是胤礽的姨母,既然送了燕窩給姨母調養身體,那麽再為出自姨母的小弟弟安排一場法事,合情合理。

    承嬪如何了解皇帝腹中的九曲十八彎,倒是皇帝的提議深得她心。要知道,後宮裏夭折的小格格、小皇子不少,可誰能有這樣的麵子得太子操持。皇帝算是給了她極大的恩典,也算是瞧在皇後姐姐的份上,極為照顧她了。

    當下眸光瑩然的承嬪淚中帶笑連連朝皇帝謝恩,這朵尋求著落的花朵因為接住一滴淚,落到了枝杈上,暫時安了身。

    皇帝走出承嬪的屋時,聞悉皇帝消息的榮妃帶著其她宮眷再次出現。皇帝此時的心情早已不同於踏進鍾粹宮的糾結,與榮妃等人打過招呼後,輕鬆邁步離去,竟是忘了自己來鍾粹宮的最初目的。

    翌日,皇帝下旨,擇日出塞,欲巡視邊外牧民生計,同時正式接受喀爾喀的歸順,對其進行安輯整頓。並,命皇長子胤禔、皇三子胤祉隨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