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振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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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春寒,雀唱新枝,一樹梅花香。
轉眼,胤禌已被拘禁宗人府四個月。狹窄的天地,簡陋的家具,寒風倒灌,餐食粗素,人是清瘦了許多,但精神堪好,心性澹寧。
梅花的馨香穿牆鑿壁,在胤禌的拘所留下淺淺淡淡的餘味,見不到花滿枝頭,但胤禌聞到了春天的氣息。
回頭看向桌上擺放整齊的一大摞書,胤禌都已讀熟在心,耳旁響起太子哥哥的話,“十一弟,廣狹長短,由於信念,調適心胸。靜待春來,你就是出籠的鳥兒。隻要你不懼風雨苦寒,海闊天高,任你飛翔。”
自從關進宗人府,隻有太子哥哥來看過他,屈指可數的四五次,每次停留的時間也很短。考察他讀書的成果,提醒他該注意什麽,話不多,點到為止。
太子哥哥還給他捎來母妃親手做的衣裳,素色棉布,沒有華麗,隻有厚實的溫暖。
宜妃那日在寧壽宮求見太後不成,五福晉與嫤瑜趕到。得了嫤瑜暗示的五福晉送宜妃回宮,勸她為了胤禌,反要先敬太後,順皇上。宜妃平時驕傲率性,皇帝當作怡情悅性隨了她去,可到了這種節骨眼上,就顯得犯上失德,矜寵無方。
到底是位列四妃多年的人,靜下心來,宜妃也是知進退的。從此恢複正常生活,每日準點給太後請安,獻上自己頭天晚上抄寫的佛經,為太後祈福添壽,為兒子的渾噩虔誠懺悔。皇帝這邊,宜妃再也沒去叨擾,心裏再如何掛念胤禌,嘴上也是任憑皇帝處置。
從胤祺處得知太子在照應胤禌,宜妃每回見上嫤瑜,刻意保持距離,寥寥數語場麵話,但也禁不住眼神裏宛轉感謝。
百花含笑,濃香染春,新一輪的選秀結束,皇帝給胤祐指了正紅旗漢軍副都統法喀之女納喇氏為福晉,為胤禩指了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郭絡羅氏為福晉。而皇帝的後宮再次迎來一批新人,其中,鑲黃旗護軍參領護滿之女瓜爾佳氏拔得頭籌,入後宮沒多久,就撇開一眾新舊妃嬪,頻頻被皇帝點為枕邊人。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後宮裏這樣的情形,也是常態。而這位小皇帝二十九歲的新人,卻是五福晉的妹妹。
塞北戰事消停,局勢趨於安穩,皇帝的目光轉向南方,開始第三次南巡,閱視河工,體察民情,巡檢官員作為。除了政務上的需要,皇帝特地帶上太後,以表孝敬,當然新得寵的瓜爾佳氏以及後宮部分妃嬪都陪同前往,而胤禔、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祥與胤禎也扈從左右。
不用說,又是胤礽留京守備,看護宮掖。至於胤禌,皇帝在臨行前,下達諭令給議政王大臣會議議罪,最後定奪交由胤礽決斷,不必再征詢他的意見。
武英殿內,眾議政的王公大臣落座後,唯獨不見主持會議的裕親王福全。除了負責議政王大臣會議,年初,福全還被皇帝任命為內務府總管。
此時,皇帝把內務府交給福全,恰是因為對福全的信任。連番征戰,消耗巨大,天災歉收,不是撥款救濟,就是蠲免賦稅,再者,貪腐不斷,吏治難清。種種情勢,國庫已呈疲態,連皇帝的腰包也變得捉襟見肘。
掌管內務府,福全倒也不敢辜負皇帝,盡心盡力把關盯緊。至於主持會議,給胤禌議罪,原本是福全的職責範圍,但這回,福全選擇避讓。有了胤禔的前車之鑒,福全不想再輕易讓自己卷入有關皇子的糾紛中,更何況皇帝對胤禌不喜,而太子又出麵照應胤禌,福全就更是要裝病明哲保身。
福全缺席,常年在朝廷內外打滾的王公大臣們心裏有了底,默契地故意順勢把富爾祜倫推到主持人的位置,附和著富爾祜倫完成了對胤禌的議罪。
從富爾祜倫走入議政王大臣會議旁聽,到如今的議政王,雖年齡最小,但好歹也有了七年的資曆。這期間,進進出出換過不少王公大臣,可富爾祜倫都雷打不動呆著,也算得一根小油條了。一通議罪下來,老精怪們退縮躲避的心思,富爾祜倫心裏多少有數的。
大咧咧走進毓慶宮把議罪結果交給胤礽,富爾祜倫照舊熟門熟路招呼程圓給他上好茶、備點心,怡然自得。
“削除宗籍,貶為庶人,繼續圈禁宗人府。”讀到這樣的議罪結果,雖與自己設想的差不多,可胤礽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富爾祜倫扭頭看到胤礽凝重的表情,放下茶盞,輕笑道:“太子哥哥,今兒我可是被大家推到主持人的位置上,秉公議罪。您別不高興,堂弟犯的事兒,就該是這麽著。想想當年太和殿的那場火,這宮裏頭可真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火光漫天。”
康熙十八年,禦膳房起火,風勢壓向太和殿,金鑾大殿,化為焦土。事後,四名負責太監被處以絞刑。直到康熙三十四年,太和殿才算裏裏外外修繕完畢,重現金碧輝煌。
富爾祜倫走到胤礽的書案前,趴到案上,“沒辦法,嚴懲堂弟,一來給宗室皇親們壓壓驚,二來也是警醒大家,別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就目無法紀,胡作非為。”
胤礽直視富爾祜倫,眸心風平浪靜,久久不言一聲。富爾祜倫直起身,退後兩步,有些犯怵,“太子哥哥,出聲言一句,與我您還玩什麽深沉。”
“既然汗阿瑪交給我定奪,你又是第一次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胤礽露出難得的笑容,富爾祜倫鬆了一口氣。
***
日暖風過,天色晴好,胤禌踏進翊坤宮時,抬頭看向嵌入藍天背景的黃琉璃瓦,泛著輝光,掩映空庭。
走入殿中,轉向東側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進東次間。宜妃一身鬆花綠緞繡杏梅紋長袍,正坐在臨窗的炕上,一手隨意地撫向雲鬢上斜插的金崐點翠梅花簪,若有所思。
胤禌沒有讓人提前通報,是以兒子來了個突襲時,宜妃竟是站起。明明早已裝束端莊,可還是有些手腳無措,生怕自己的形象不夠好。
給母妃行禮後,胤禌看到母妃眼窩下脂粉也沒掩蓋去的鬱青之色,不由上前扶母妃坐下,愧疚地說道:“都是兒子不孝,讓母妃擔憂了。”
宜妃強忍住就要往上湧出的淚光,抓緊兒子的手,恨不得一輩子抓在手裏不鬆開,“兒子,你真要走嗎?”
胤禌坐在宜妃身旁,順從地任宜妃摸他的臉,拍他的肩,捏他的胳膊,“母妃,二哥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錯過這次機會。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您保重身體,來日方長,您一定能看到兒子出息的樣子。”
一聽胤禌對太子的稱呼都改成了“二哥”,宜妃百感交集。她這三個兒子,老五與她刻意保持距離,老九又總是一副長不大的吊兒郎當,而十一,居然就這樣被廢除宗籍,貶為庶人,逐出皇宮。
剛聽到太子隻是略微修改議政王大臣會議的議罪,把圈禁宗人府改成逐出皇宮,宜妃很不理解,甚至埋怨太子別有用心。可當見過胤禌,看到兒子眼中閃耀的勃勃生機,宜妃明白了,兒子不是鳥籠中的金絲雀,他想要成為振翅翱翔的雄鷹。
如今這種境況,皇宮恰恰就是折斷胤禌雙翅的黑手,而唯有太子敢打開鳥籠的禁門,放走胤禌。
“母妃,兒子會給您寫信,給您帶禮物,您千萬不要再為我掉眼淚,傷了雙眼。”
經曆了這些事,青稚的少年郎懂事了很多,開始體諒母親的愛子之情,看問題的視角也更加敏銳。
“五哥篤實,又有皇祖母護著,五嫂有王伯父那邊提點,倒是不用擔心。我就是有點放心不下九哥,行俠仗義的江湖氣節,容易被他人利用,且在汗阿瑪眼裏不過是昏暓的表現,母妃往後多提醒九哥。”
宜妃驚訝,“是太子教你的?”
胤禌搖搖頭,神情冷靜,“兒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隻是不說,不代表我傻乎乎混沌不清。”
“誒,母妃聽你的,誰讓我的幺兒長大了呢。”宜妃拉緊胤禌的手,滿含熱淚,心服肯肯,“往後,母妃與東宮也會好好相處的。”
叩別宜妃,胤禌大步流星奔向毓慶宮。出了景運門,胤禌就瞧見二哥站在前星門前的馬車旁,掀開車簾朝裏叮嚀著什麽,隨扈的侍衛們站立各自位置。
胤禌步步靠近,眼裏的二哥一襲天青色雲龍紋暗花夾緞長袍,腰間懸掛金銀色荷包以及一把包金嵌寶石鞘刀,足下一雙黑青緞粉底皂靴,筆挺如劍的身姿,颯爽英發。
去到二哥跟前,胤禌難耐激動,鄭重其事給二哥行禮。
胤礽拉起胤禌,拍拍他的肩頭,清俊的麵孔揚起笑意,“十一弟,後悔還來得及。到外頭,饑一頓飽一頓,宮裏好歹不少你吃穿。”
“二哥,咱說好的,我不後悔。”生怕胤礽反悔,胤禌極力保證。
胤礽解下腰間的鞘刀,掛到胤禌腰上,“照顧好自己,保持聯係。”
出了宮,胤禌身邊就隻是一名胤礽安排的侍衛,往後的生活完全要靠自己打理。說真的,就連胤礽自己都沒過過這樣的日子,他期待過,可惜,也隻是期待。所以為胤禌安排這些,多少也承載了胤礽自己希冀的夢想。
“阿瑪,我躲好了,十一叔來了嗎?”
馬車裏稚嫩的催促聲傳來,原本情緒還有些起伏的胤禌頓時放鬆笑起來,胤礽小聲解釋道:“方才回了趟擷芳殿,你二嫂給你又添了些點心,結果被小尾巴纏上,非要跟過來。”
胤禌點點頭,故意大聲喊著,“弘昰可要躲好了,十一叔來咯。”
跨進馬車,胤禌一眼就見到弘昰上半身趴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捂住雙眼,圓鼓鼓的小屁股翹得老高。忍耐住想要拍他一屁股的衝動,胤禌坐在對向的椅子上,笑嗬嗬配合著,“哎呀,弘昰跑哪兒去了,怎麽連個影兒都沒有?”
“嗷嗚,”弘昰張開雙手,一聲小老虎的嚎叫,衝向胤禌,“我在這兒呢,十一叔。”
弘昰這個年紀的躲貓貓,就是想當然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別人,就是躲穩當了。被十一叔抱在懷裏,聽十一叔感歎自己真笨,居然都沒找到他,弘昰一臉同情地表示認同。他可是躲貓貓的高手,擷芳殿裏誰也找不到他,每次都要他自己跳出來,大家才看到他。
胤礽坐進來,不屑弘昰的得意樣。胤禌則響亮地親了一口弘昰的小臉蛋,看向胤礽,“替我謝謝二嫂,難得二嫂記得我這個不折不扣的吃貨。”
胤礽答應下,順便說道:“我在京裏給你留意著,等你回來,就娶個福晉,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照顧,有個家,才是完整的。說說看,想要個什麽樣的媳婦兒?”
胤禌的鼻尖壓向弘昰的鼻尖,逗得弘昰咯咯笑個不停,“找個像二嫂這樣賢惠能幹的媳婦,再生個弘昰這樣聰明伶俐的兒子,我就知足了。”
明明是誇讚自己的媳婦、兒子,可胤礽卻一臉酸樣,笑得很不自然。
“誰是二嫂?”
弘昰清脆地問起,把胤礽臉色看在眼裏的胤禌,得意地解釋給弘昰聽。
弘昰認真地想了想,表情嚴肅,“十一叔,額涅不能給你,我是額涅的兒子,額涅是我的媳婦兒。”
這鬼畫符一般的邏輯立時就叫胤禌捧腹大笑,倒是胤礽,每天都能被兒子的神邏輯氣得哭笑不得。
“你額涅是我媳婦兒,你是我兒子,跟老子搶什麽媳婦兒,你還嫩著呢?”胤礽還同兒子較上勁兒了。
弘昰皺起眉頭,突然覺得阿瑪很多餘,硬是要直杠杠橫在自己與額涅中間。靠在十一叔懷裏,苦苦思索,掙紮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
“額涅是我的媳婦兒,不許搶走。我把旺福給阿瑪你做媳婦兒,你可要愛護它,不要欺負它喲。”
“旺福是陪你玩的寵物狗,不能做媳婦兒,你腦袋裏都裝些什麽?”胤礽瞪圓雙眼,真是恨不得猛敲幾下兒子的腦門,讓他清醒些。
胤禌已經笑倒,方才馬車外穩重英氣的二哥,沒想到在兒子跟前,竟是被兒子雞同鴨講的對話氣得像個焦躁的孩子,較真的不行。
馬車緩緩駛出皇宮,原以為會是傷感離開的胤禌卻笑得肚子酸痛,根本來不及回頭看一眼漸行漸遠的紫禁城。
因著三藩之亂、收複台灣以及征戰塞外幾次戰役下來,皇帝發現手中的地圖粗略模糊、錯漏百出。與西方傳教士接觸後,皇帝對西方的測量技術有了新的認識。
於此,在胤礽的敦促下,皇帝決定組建一支以傳教士為首的測量小組,前往全國各地,對邊界、海岸、山川、河流等進行測量,繪製完整無誤的《皇輿全覽圖》。
胤禌此去,就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加入測量小組,一則可以踏遍父皇治下的天南地北,增長見識,研習風土。另則還可以借機向傳教士學習天文、數學等科學知識以及實踐操作,同時在與傳教士們的日常接觸中,熟悉法語等西方語言,進一步了解西方現狀。
可想而知,當胤禌得知二哥給自己安排的任務後,不知道有多興奮。艱難困苦,不言而喻,可這一通千山萬水的走下來,胤禌得到的曆練,遠遠不是皇宮中書房裏的學習可以比擬的。
“十一弟,二哥需要你,我等著你回來,助我一臂之力。”
有了二哥這樣的囑托與信任,胤禌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出了方向與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