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賣雪糕的的奶奶

字數:8010   加入書籤

A+A-




    可恨這冷不丁的陣急雨,把響晴晴的一個大熱天弄得涼森森的。馬老太打了個哆嗦,骨節間滲入些許寒氣,她艱難地背起那隻木箱,使出大勁喊了一聲:“雪──糕──”

    從未想到會走到這一步。本來有幾百元的月退休金,但她所在的廠子已有年餘沒發工資了,馬老太得活著嗬。偏偏兒子、兒媳也都下了崗,兩張臉整日皺巴巴地象白菜心兒,打麻將,喝酒,說什麽活一日少一日。馬老太慌了。這樣下去可就毀了這個家。折騰了幾個晚上,馬老太毅然背起了雪糕箱子,一天下來累是累,可累下來有10多塊的進項,馬老太細看,兩張菜心臉似乎好看了些,她的心裏也跟著燦爛起來。

    這是個破破爛爛的廠子,紀律不怎麽嚴,所以,時常就有後勤人員打撲克或幹什麽的,輸了贏了便出來吃雪糕,他們吃的是興致,不計較天涼不涼的。馬老太在院子裏候有多時,偏偏今兒沒人來。早晨看天,以為必熱,上貨時就貪大,進了200根,如今已到中午,總共才賣出去七八根,箱裏的錢眼看要溶化,這可活活急死個人!

    辦公室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女孩,要了一支雪糕,轉身就走。馬老太喊:“小閨女,你沒給錢呢?”她又喊:“錢呀,小閨女!”

    女孩站住。身後的門開了,走出個臉上長滿疙瘩的男人,怒衝衝拍在箱子上一元錢,走到門口,又回身惡狠狠地對馬老太吼道:“馬上背走!往後再看你進這院,我給你把箱子踹了!”

    馬老太背著箱子退出,心裏萬分後悔。她怎就沒注意到那個小閨女是廠長的女兒呢?吃根雪糕跟腚要錢,這是打人家廠長臉呢,能怪人家發火動怒?這下好,為一元錢,丟了一塊陣地。馬老太直罵自己不中用,受氣活該。

    馬老太把木箱背上江堤,江堤上人多。怎奈小風嗖嗖地涼,極少有人在她麵前駐足。馬老太忍不住又掀開她的木箱,要化啦,150根足有。她默念,天老爺保佑,來幫什麽大款,喝多了酒,快把這些東西全包了去……明天,即使下火,也不敢貪多啦,錢不是一時掙的。

    突然,馬老太眼前一亮,大堤上遠遠地跑來一條長龍,是體校訓練學生長跑……錢來啦,有百十號人呢。馬老太一聲“雪糕──”又脆又甜,連她自己也極滿意這一嗓子。

    孩子們果然啪啦啦地擁了上來,一齊要雪糕。馬老太心裏歡脫脫地蹦著,掀開箱蓋。猛然,一抬頭,她呆住了:這些孩子,個個大汗淋漓,跟剛從江裏撈出來的一樣!

    “不,不能賣給你們嗬,孩子,”馬老太蓋上她的木箱,又用雙手按住,“你們跑得這麽熱,吃雪糕,壞了身體……”

    馬老太背起木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些孩子。她想,今兒算倒黴透了,沒順當的事。她要走得遠一些,晚上豁出來不回家,箱裏的雪糕賣一根是一根嗬,那是她的血汗哩。

    啞嫂

    啞嫂嫁到我們家那年,她19歲,哥40。

    娘說:“大幾歲咋?花一大把錢,買回個沒聲的,我還覺得屈哩。”

    啞嫂娘家太窮,爹作主,就給了俺家。過門後,啞嫂活兒幹得煞是麻溜,家裏外頭,沒見她有累的樣子,隻是臉上木木的,待哥,不鹹不淡;待娘,不淡不鹹。

    她耳朵能聽見點什麽呢。比方說,打雷;比方說,娘衝她說:“你把尿罐拎回來”,她都知道。心平氣和時,我高聲說些簡短的詞,不須手勢,她也點頭。點頭就是明白了唄。

    一次,哥賣豬回來,乏,和衣睡著了,醒後一翻兜,少100元錢,便把啞嫂喊來,用拳頭捶她的腦袋,話也罵得極難聽,啞嫂則任他捶,任他罵,隻是咬著唇,眼淚在眼圈裏打旋兒。我說:“怕是你自己丟了?”哥道:“她這不是一回,我睡前特意數過的。”

    娘也憤憤:“該打!這窮窟窿,好幾千彩禮填不滿,還往回偷。”

    有一次我對娘說:“啞嫂那耳朵能治,咱花點錢,治好了,那多美氣。”

    娘就拿眼橫我:“胡說!啞巴是缺小舌頭,你能給她長上?”見我認了真,又小聲告訴我:“傻丫,治好了,她還能跟你哥過?咱花錢把媳婦治跑了,狗也能笑出屁來!”

    我也無話可說,啞嫂若真走了,想也想死我 。她不會說話,心眼兒卻好得出奇。

    哥坐拖拉機翻車,把腦袋砸壞,成了植物人,隻會吃飯,不懂人事。啞嫂活幹得更猛了,就象沒日子幹了一樣。閑下來,就給哥擦呀,洗呀,然後,坐在男人身邊,叭嗒叭嗒掉淚。

    如此一年。娘對我說:“就讓啞嫂走了吧。你哥這樣子,拖累了人家。”我舍不得也不行啊,就痛快地點了頭。

    娘歎口氣:“不一定能治好她的耳朵,憑心意吧,一個啞巴就算是尋著人家,也逃不掉受氣。”說完,拿出一萬元錢,“你陪啞嫂去上海看看。”

    啞嫂正給哥扇風,轉身望著娘,靜靜地流下淚來。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從那裏擠出一個字:“媽!”

    醫生

    雨太大啦,下得火車的窗玻璃上一塌糊塗。偏偏再一站就該下車了,怎麽弄?得進候車室躲一陣?可也不一定,那邊保準有人接站,肯定有多出來的一把雨傘或一件雨衣。傘比雨衣強。雨衣那破玩藝兒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有點水都淌在褲腿上了……

    他就這麽望著車窗。車開了,下一站就是。他開始側著肩從人叢裏向車廂外迂回。

    “旅客同誌們請注意,本次列車3號車廂有一位旅客得了急病,旅客中有醫務人員或在衛生戰線工作的同誌請到3號車廂,我代表患者和全體乘務人員向您表示衷心感謝。旅……”

    嗯?耳朵沒當回事,腳停住了。抬頭盯著車廂頭的那個喇叭。片刻,又一遍。

    “9號,差6節。不,5節”。他徑直向八號車廂擠去。

    他捏了捏那隻黃書包。鐵盒子還在。鐵盒子裏有體溫計,針炙針,還有酒精棉花。格格,參加婚禮還帶著這玩藝兒,他想,人家不犯忌諱麽?就說原先放進去忘記拿出來了。他想著,又擠到7號車廂裏了。

    可是不能再走了,車眼瞅到站。那是大事呀。表妹,就這麽一個表妹,而且小時候沒娘,他給拉扯到15歲,非同小可!幾百裏地,要不他還用跑這老遠來喝喜酒?吃肥了走瘦了。一下車,表妹肯定來接他,躲在家裏忙自個兒的?她敢!明天才是正日子哩。他想,一下車,還象小時候那樣,勾出中指食指,去夾一下她那小巧的鼻子……

    “旅客同誌們……”

    真他媽會趕節骨眼兒。你早也好,晚也好,病得真不是時候。他捏了捏黃書兜。6號,5號,不行,差兩節車廂了,不去看看那還對了?實在坐過站,跟車站上的人聯係,再搭個貨車返回來唄。他是村裏的赤腳醫生,說實在的,村裏人有個病啦災啦的哪回離了他?得去,表妹那裏,好說。貨車有的是。他不熟悉這兒的情況,但此時就認為貨車有的是。

    4號。停車了。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就過去看一眼?3號。

    他的心狂跳起來,不安。嗯?前麵兩排座倒出來了。用一塊白布遮著。兩三個醫生,人家穿的啥?白大褂。皮箱,帶紅十字的。亮晶晶的聽診器,晃得人眼暈。他捏了一下背兜。

    “同誌,您要幹什麽?”列車員攔住他。

    “我……下車。”他腦瓜反映快,不白給。要是說看病人來了,他娘的不叫人嗤笑才怪。

    “沒看有病人嗎?下車往那邊走。快!”

    他是該下車了,表妹在迎他。

    剛到車門,車開了。他隻好趴到車門上,外麵一塌糊塗。

    列車員追在屁股後麵訓他:“下車怎麽不早早準備?你躲開那車門!”

    下一站,他下車了。一打哏兒的功夫,全身便已濕透。“還行,才坐過一站,10來裏地,常走過的。淋吧,一會返過熱來,伏天的雨,再大不傷人。”

    車上那病人沒事。他放心又很得意,幸虧在車上沒說自己是醫生,沒亮出那套土玩藝兒……

    稱呼

    老班長喝得不少。

    我心裏也悵悵地。老班長當年那是啥風采,他才思敏捷,風度瀟灑,全班人跟屁蟲似地圍著他身後轉,男生,女生,弄得我既敬又恨卻無奈何。人嘛,誰讓你沒有過人之處呢。而今非昔比,我雖然屈居師範生,眼下卻高高在上,是一個區的頭兒,黨委書記;老班長呢,他盡管考上省級名牌本科,農民背景,熬到今隻不過是個副科級巡事員,又偏在我管轄之下,將心比心,給誰誰也快活不起來呀。

    同學聚會,每月一搞,我是很重視的。不用我操心,有同學兼屬下張羅。我怎麽也不可脫離群眾對不對。全區機關十多名同學,頂數本書記出息,大家把我奉至上座,老板老板叫得親切,令人心尖上如同拂著雞毛,癢酥酥地好受。我絕對不能不參加,讓大家看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昔日的瞌睡蟲怎麽樣?席間我對大家說,別叫老板,咱們同學嘛。可是他們記性不好,也不能苛求。每這時候,老班長獨獨叫我的學名。我不怪,他是班長,當初領導過我,現在給他點心理平衡還不行嘛,於是我總稱呼他老班長。

    現在他又是悶悶地喝了點酒。他生活困難,地位又最低,心裏不好受,別管。大家炸炸呼呼吵著要去洗浴中心放鬆一下,我不反對。於是又有屬下兼同學張羅。說就那麽幾步,不用車,老板怎麽樣?我看也行,老夫聊發少年狂嘛。我們就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迎麵一個老頭子,破衣爛衫,跟前麵同學伸手要錢,沒人理;向我伸手,我也沒聽清他嘟噥了句啥,反正不勞而獲的太多,你給得過來嘛。

    走出幾步,我下意識地回頭,見老班長落在後麵,跟那乞丐搭訕。真是憋悶極了,怎麽理這種人?我剛想喊他,卻見他掏出好多,大約是兜裏所有的錢,給了那花子。花子差點要跪下,他扶住,鄭重地握手作別。

    我鼻子一酸。老班長,對不住了,提拔你,本是小菜一碟,看把你窩屈得病態啦。這時有人回頭喊我們,便裝作啥也沒見,進了中心。

    老班長默默坐著,呆若木雞。我說,老班長,高興點兒。有人說,老班長,遇上親戚了?他們也看見給錢的事兒啦。但怎麽也不該說親戚來寒磣他呀。我剛要說幾句,老班長卻點了頭。真的,比遇見親戚還動心。

    咦?我好奇地問,怎麽回事?他說,好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啦。

    我的心猛一下揪緊。剛才,剛才……那老頭,哦,想起來啦,怪不得陌生。他喊我,同誌,災區來的,幫幫……就被我甩了!

    老班長!我渾身如同爬遍了小蟲蟲,我的心也在解凍。我無限崇敬地望著當年的兄長,是您又一次複蘇了我被酒精和讚美麻醉了的心啊。

    這時,又有一個同學喊,老板,咱來點啥?

    我沉下臉,說,回去,啥也不來了。今天告訴諸位,從今以後,管我稱同誌,如再叫他媽的老板,我跟他不認識,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家恨 國仇

    河東片這塊好地是宋家祖傳的,肥得流油,無論豐歉,一樣好收成,因此宋家老頭子咽氣前無論兒子再三保證餓死也不丟這幾畝田,他還是大睜著兩眼蹬了腿。

    老頭死後,兒子大保牢記住爹爹的遺囑,咬牙拉扯著弟弟二保過日子,為的是延續宋家的香火,也為的給後人守住這塊肥田,財東吳濱軟的硬的都使盡了,那田還是姓宋。

    吳老爺見天睡不實成。

    碰上抗聯打鬼子,有幾個傷兵經過宋家門口,大保見傷得可憐,就給了些草藥,又給了兩方野豬肉,這就惹下了禍端。

    晚上,吳濱親自來到宋家,對大保說:“你不央求我點什麽?日本人可是聽到了你私通紅胡子(指抗聯)的事,要來滿門抄斬呢。”

    大保血氣方剛:“我有數,你不去下舌,日本人怎會知道?我勸你別光盯著那塊地啦,仗打起來有誰沒誰都說不定呢。不為你那個‘吳’想想?”

    談得很僵。次日吳濱便去了一趟縣城,再一天來了些日本人把大保綁了就走,沒幾天,腦袋掛在縣城外的柵欄上了!

    宋家房宅就成了火海一片。

    沒了大保,二保活不下去,隻好呆在炕上等死,他打小是個癱子。

    隔河的王瞎子這當口便來找吳濱:“燒死他頂屁用,個癱子。不如賞給我當個支使。”

    王宋兩家也是世仇,宋家那片地有一部分是從王家奪來的。吳老爺清楚,瞎狠瞎狠,有數的,這二保若掉在王瞎子手裏,那滋味定比死了難受,便噴出一團煙兒,算是點了頭。

    二保歸了王瞎子。王瞎子不算卦,做烏拉。家裏多的是生牛皮。新掌櫃的王瞎子頭一天就對二保吩咐:“你這條命是吳老爺賞的,你得好生給我幹活。往後,你用手抻皮子,抻一下,須叫一聲‘吳老爺’替老爺禱告,不然我扒你的皮。五年滿了,我放你走。”

    二保不從,五年後還有點兒報仇的機會。隻好忍了。那皮子又柴又硬,狠瞎子摜過來一卷:“捋吧。”他便捋一下,叫一聲“吳老爺”,心中卻恨不得把那漢奸立時剝了皮!

    王瞎子人狠名不虛傳,那些原本要泡軟了才能用絞棍兒抻軟的幹皮子,他生生讓二保用手捋,捋不夠,沒飯吃;捋不細,沒水喝;今兒捋了三根,明、後日必長到四根,二保把皮子捋直捋細,然後撚成繩兒,做出來的烏拉又結實又好看,叮鐺響的洋錢也就塞滿了王瞎子的腰包。

    吳濱也常常來瞧王瞎子怎樣管教二保,聽到他一口一聲“吳老爺”,便拍拍王瞎子的肩:“你小子真行,自己賺了香的辣的,卻弄個看不著的虛禱告送我幹巴人情。”

    兩人哈哈地笑,吳老爺看見瞎子的眼,瞎子卻隻能揣摩吳老爺的心,吳老爺已是日本人的座上賓,敢惹得嘛!

    一晃三年,“吳老爺”隻怕念了幾十萬遍,二保的活做得連瞎子也揀不出毛病來,一塊幹皮不須浸泡,他喊聲“吳老爺”,一把就能攥平!

    王瞎子說:“成啦。二保呀,你想報仇不?”

    二保不做聲。

    “你個癱子,如何能殺得吳濱?這些年我讓你捋幹皮,就是練手勁兒,讓你喊吳老爺,是讓你因恨而手上加力,現在看差不離啦。明天,我讓他來討一雙烏拉,就看你的啦。”

    宋二保眼淚就下來了:“咱也有大恨哩,你憑啥幫我,操恁大心血?”

    “傻小子,咱是家恨,腚臭不能割扔了,恨再大也是咱家門裏的事兒;我們跟姓吳的是國仇,他舔小日本,傷著幾千幾萬家呢,這還不明白呀你!”

    第二天,果然吳老爺來拿烏拉,進了屋,漆黑,湊前去看,二保候著,隻一把,哼也沒哼,腦袋便扭了勁兒,二保這三年練就了硬功!

    倆殘廢合成一人,瞎子背著二保,癱子指路,不知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