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宿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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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爹聽說仇人老王婆子要回鄉探家,那口氣兒又遊絲般地緩過來,他眼睜睜地數日子熬鍾點,一天,兩天,兩天半。
老王婆子在一片鞭炮聲中,由縣對台辦負責人攙扶著鑽出轎車,向她一個也不認識的鄉親們揮手致意。50多年了,離家逃到海峽那側,一旦回來,能不感慨萬千嘛。
然後就是縣領導講話,老王婆子講話。我沒聽清說的什麽,無非是熱烈歡迎衷心感謝之類的廢話客套話,沒半點含金量的,如今官場上興這一套,所以我憑什麽要聽。我關心的是如何讓大爹順順當當咽下那口氣,老人家受的罪實在太多啦。
大爹的願望我真地無法讓它實現。大爹是要在臨死前狠咬老王婆子一口,以出盡憋在他心中50多年的一口氣。這當然難辦,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咬人犯法,咬貴賓更犯法。要是王氏晚回來一天或是賤嘴的侄兒不提這茬兒多好,大爹本來準備要走的了嘛,這好,如何收拾吧,我心裏不是滋味。
突然村長喊我的名字。說是老王婆子聽說大爹活著,定要去看上一眼。我腦袋嗡地大了一圈,這可怎麽辦?
老王婆子說,那是俺小兄弟呀,五百年修不了這緣份,我當今生見不到了呢,想不到他還活著!
我暗暗祝禱,大爹大爹好大爹,您該走快走吧,倆人見了麵,後果不好收拾呀。
就對領導說,快不行啦,別去……
“那我更要看上最後一眼,有些話得說……”老王婆子來了執著勁兒,想必是要向大爹當麵懺悔一番?也好,半個世紀過去了,再大的冤仇也該忘卻,殺人不過頭點地嘛。大爹會寬恕她的。
大爹那股氣憋了好幾十年:他說不知怎麽讓老王婆子的母親收養了,大爹沒生日,老王婆子竟然讓他定在九月初七,這日子本沒什麽不好,可是,九月初七那天王老資本家買回一條小狗,老王婆子就讓大爹跟那小狗一天過生日,這等汙辱,拿窮人當人嘛!盡管解放後老人家把生日改在國慶節,可當年的寒磣怎麽就抹得去?為此大爹在訴苦會上講一遍哭一場,講出個憶苦模範,哭來許多公費吃喝,他仍不解恨,這不,聽說有了見仇人一麵的機會,他臨死氣都不咽。我真擔心。
大爹果真還沒走,由大哥守護,居然在腦袋下多墊了個枕頭,目光惡狠狠地瞪著這個世界。老王婆子一見,抓住大爹的手放聲就哭:“小拾子呀,你怎麽成了這樣,咱爹九泉下也不能閉眼呐……雖然不是親生自養,可你到底是個小子,恨不能把眼珠子摳給你吃了!你三歲,姐五歲,姐寵你到什麽程度?咱家買那洋叭狗兒忘了沒有?那是姐的命,姐讓叭兒狗跟我一個小名兒,姐讓你跟叭兒狗一天過生日!咱那時住青島,後來叭狗上街讓汽車軋死,姐哭昏過去多少次,以後年年給它上墳……這些年,你替姐看過那可憐的小東西了沒有……”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老太太當年隻有五歲!滿屋子人都流淚啦。再看大爹,大睜著的兩眼微微眯了眯,目光變得和善無比,漸漸地,有濁淚從眼角溢了出來……大爹走了,死在他老姐姐的懷裏。
後來,我管老王太太叫姑媽。姑媽回咱村來辦企業,常常照顧我,說是看到我就想起了她拾子小弟。我隻怕鄉鄰們把大爹的事說出來,不擔心姑媽因此疏遠我,我是怕傷害了一顆多麽善良純真的心啊。
骨氣
趙家河隻不過是鬆花江上遊支流的支流,幾百年來沒發過大水。誰知道曆史進入本世紀末這個水資源短缺的當口,突然八月中一場山洪,趙家河野性大發,一家夥把河北麵地勢低窪的趙村衝走了小半個。人們重建家園後,趙家河可就不比往常嘍,年年水大流急,發生淹死人、畜事件多起,弄得這兒人人談水色變!
趙村是個有不足一萬人口的小鄉,倚山麵水,跟外地聯係的交通要道是一座吊橋,洪水早把它衝沒了影子,此後,河寬水大,再建吊橋已不可能解決問題,若是想抓住大好時機,充分利用當地野生資源豐富這一優勢,將大量優質山菜及時投入市場,盡快脫掉貧困鄉的帽子,就必須在趙家河上修一座大橋。可是,修橋要近千萬元的資金,趙村是個省裏掛名的貧困鄉,錢從哪裏來?上級不能投這份資。縣領導告訴鄉黨委書記、鄉長,發動群眾,集資。現在都興這。等錢集得差不多了,上麵做些補貼,還可以。
但是趙村的近萬名老百姓砸骨賣髓也拿不出這筆巨款來:人均一千多,這窮地方!群眾對鄉領導說:“橋不修,受一輩子窮也隻好認了,要是集出這麽多錢,哪個也活不到過好日子那天。你們這是逼大家夥死呀。”情況屬實。哪家的底細鄉幹部不一清二楚啊。可橋不修,更沒指望啦。書記、鄉長要愁死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天大的喜訊傳到趙村:愛國華僑趙繼祖聽說家鄉有難,自願損助人民幣一千萬元,不但夠建橋用,還可以造一所相當漂亮的鄉中學!趙先生有要求,他是個孝子,其父親趙忠賢生前就念念不忘要為趙村辦一件好事並永遠留念,到死此心未泯;為實現先人遺願,等大橋建成後,要用他已故的父親趙忠賢之名,稱“忠賢大橋”;剪彩之日,遵遺囑要將父親骨灰撒入趙家河,以實現老人家“魂歸故裏”之夢想。一千萬元這點代價算甚?鄉領導歡天喜地的點了頭。
誰也沒想到,以趙忠賢命名大橋的消息一經證實,第二天一大早,鄉政府門前就跪下七、八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緊接著越跪越多,男女老少都有。幹什麽?阻止接受捐款,請願人員心甘情願勒褲帶紮脖子,自己捐款建橋,一年不成兩年,一代不成兩代!
鄉領導問明情況,啼笑皆非:“多少年的事了,還惦記著?再說啦,人家留遺囑給後人捐款,造福鄉裏,本身就是一種愛國行動,功過相抵了的。中央還號召搞統戰呢,咱們不可以讓趙繼祖先生失望呀。”然而,這一勸說不但沒奏效,請願的人反而更多了!
原來,那個趙忠賢當年確實是趙村人,大財主。四十年代被貧苦農民造反,分去了財產和土地,因此,他對**和窮人恨之入骨,總想報複。可是,那陣子抗聯在這兒常駐,偽滿洲國政府甚至小日本都幫不了他。後來,戰局發生變化,抗日聯軍撒進森林。已經當上日偽政權頭目的趙忠賢見時機到了,便引來日本軍隊,把趙村的老百姓幾乎殺光!老狐狸大約知道小日本長不了,事後逃往海外……這血海深仇趙村人怎麽能忘記,如何肯讓這大漢奸“魂歸故裏”!
民心難違。鄉領導也隻好勸說請願者回去,由他們把原由向趙繼祖說明。
趙繼祖也是始料不及。他沉默了老半天,才說:“沒聽過還有見了金銀伸腳踹的。能不能讓我親自到趙村去考察一下?”
這不難。趙繼祖以聯係收山菜的名義來到趙村。他看到很多人家飯桌上幾乎頓頓都是鹹菜,問原因,大家說:“再困難,骨氣不能丟。我們為修橋,修一座自己的橋。”他看見許多老人把積攢一生做下的棺材賣掉,有些快要入土的,還商量身後把器官賣給醫院,為的是多捐倆錢好修橋,還有的中學生幹脆連書也不念了,回家掙錢修橋。
趙繼祖大惑不解:“不念書,還有什麽前途指望?修了橋又有什麽用?”趙村的村民回答是:“這是兩碼事。修橋是大夥、是千萬年的大事,耽誤前途是一個人、半輩子的小事。趙村人當年麵對日本鬼子的機槍都沒膽怯過,如今絕對不能為一座橋讓領導為難,什麽都可以放棄,唯獨骨氣不能丟!”
趙繼祖長歎一聲:“了不得呀,這些人!”他找到鄉領導:“請求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我情願無條件捐款修橋。”
大橋很快就建成了。在剪彩儀式上,趙繼祖要求對趙村村民說幾句話。他說:“想不到家鄉的父老鄉親如此有骨氣。家父當年枉有許多錢財,可缺的就是這個,不然怎會有終生遺憾?隻怪我心胸狹窄,目光淺短,以為隻要有了錢,便沒有辦不成的事,家父的漢奸罪名會因此洗刷掉。我錯了。這次回家,學到的東西一世受用不盡。如果家鄉父老不嫌棄,我想回家鄉辦一個山菜加工公司,我想,跟這樣的鄉親們合作,沒有不發達的道理!”
趙先生親筆大書“骨氣”二字。後來這橋便被稱作骨氣橋。
打呼嚕
我們三個呼嚕打得太凶,弄得哪個都不願意跟我們房間。獨身宿舍管理員說,將他三位調到緊裏頭那個屋,讓他們比著打去吧。
素不相識的三個人很快便成了貼心貼肝的患難兄弟。說起來也挨不上患難,各房間都是四張床四人睡,而我們睡仨閑一,彼此間又意氣相投,快哉!
不成想來了老孟頭。這老東西埋埋汰汰,紅蝦蝦的眼,外搭個酒糟鼻子,真擔心他哪早上洗臉,將那對眼皮連同鼻子一把給抹下來。俺三個獨霸一室何等愜意,再來一位夠檔次的也還情願,偏整這麽個糟老頭子,把哥們兒當成啥等級的啦!
不搭腔。他溜誰誰不理,睡。次日早,見他翻來覆去被上那許多皺褶兒,知道夜裏“於無聲處聽驚雷”來著,很興奮,你爭我搶擠向洗臉池。
幾天後,見我們自顧喧鬧夠了,靜下來,老孟頭與我們搭訕:“各位都在哪個井口上班?”我們懶塌塌地回他三句,共六個字。又沉默有傾,他笑笑:“你們呼嚕打得不賴呀。”
啥?誰都嫌我們打呼嚕,今番輪到你啦?我一怒,怒出招法兒來:“你說誰?你打的呼嚕差嗎?他倆加起來也不頂你一半響!”
“啊喲,你還有嘴說人,他倆加起來也不抵你一半響!”我的倆寢友一點就通,紛紛咬定老孟頭打呼嚕比我們凶,你不愛在這兒想哪去哪去!
老孟頭疑惑而又認真地看看我們每一張臉,便低下頭端詳自己的腳丫子,那模樣兒叫人開心死了!
此後,老孟頭夜夜不敢睡實,猛地看到我們哪個起來撒尿,便立即起來,試探著問:“我打呼嚕啦?”
“你還能改了?”問哪個哪個這麽搡他。
都是老白班,他卻不像我們有的是玩處,夜裏提心吊膽,結果弄處沒白沒黑,常常一坐床上便睡著,我們便跺跺腳驚起他來,唬道:“人幹瘦的,哪恁大勁兒,這呼打得!”
春節放假,扔下老孟頭看房間。老伴跟他離了,兒子也不要他,正好沒事可幹。我們說:“老頭兒,這回夜裏可勁兒打吧。”他不語。出門,我估憋不住笑:真是三人成虎,把老東西坑苦啦。
假滿歸來,屋裏空空,一問,老孟頭肝癌,就一兩天的事啦!人生如夢,這麽一晃,大活人便要死了嗎?我們迷迷登登,半信半不信地買上點東西,奔醫院,每個人心裏都老沉老沉。
老頭瘦脫了相。拉著我們的手,無淚,卻哽咽出聲:“虧你們告訴,以前哪知道自己有這賤病,怪道老婆、孩子都嫌。想改,沒機會啦。”
這哪兒的事兒!啥原因離婚,不知道,可打呼嚕是我們仨瞎編的!我急忙說:“老孟大爺,您沒打呼嚕,是我們熊您。”
老孟頭直晃腦袋,不信我們的真話,卻堅信我們的謊言。
老孟頭死了。我們送去的東西一口沒動,說是攪了我們的覺,內疚,“年輕人缺覺了不得呀。”他說,同定要護士在他咽氣後還給我們。老孟頭火化時,我們幾個曠了工去送他,每人被扣30元,開除也認了!回來後,三個人枯坐。我罵他媽他罵他媽他罵我媽。
但從少了孟大爺,我們三個突然改掉一大毛病,夜裏睡覺誰也不再打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