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老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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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憲青老漢癱在炕上15年,15年他炕上屙炕上尿,全仗兒子伺候。癱歸癱,老漢腦子不混,每天睜開眼兩件事:第一聽廣播,第二是按月交黨費。他對世福說:“福兒嗬,你待我好點兒孬點兒都中,隻是別跟黨耍心眼兒,那你就不是我的兒。”世福是大孝子,人卻木訥,隻會說:“哪能呢。”

    老支書來看過他兩回,憲青跟他革命了多少年,是優秀黨員呢。坐下,說說土改那咱,鬧高級社那咱,學大寨那咱。說到這些,老憲青便容光煥發,似就要起身下炕走幾步。問支書:“組織上還要我,這個樣子?”支書知道他指的什麽,就說:“你這是病,不算脫黨,人病了心還在組織呢。對吧世福?”世福不懂組織不組織,隻會趕緊點頭。

    以後支書不再來,換了一茬又一茬支書,更不來。憲青心焦,惴惴地問:“黨費交了?”世福趕緊答:“交了交了。”“他們沒說我不過組織生活啥的?”“哪能呢,他們說您心在組織呢。”

    憲青老漢便擠出些黃乎乎的老淚,泡那油漬漬的枕頭。

    老憲青死在黃昏時。等到發現,人已硬了,睜著眼。他自己睡一個屋,話也沒留下半句。窗上沒玻璃,糊得黑古隆冬。村上人聞聲趕來,又停電,搭好靈床時村支書來了,按鄉俗他得來幫忙。

    點上蠟,一掀被子,驚呆滿屋子人:老漢身上蓋著一麵皺巴巴的黨旗,鐮刀斧頭繡得歪歪斜斜,大概是他自己縫的。他打哪兒弄來的布?又怎麽知道要死,更何況他怎麽能站起來把這東西找出來自個兒蓋上?

    世福臉煞白:“我可沒。我知道,這些年一直瞞著他。人老了,告訴他無益,誰想他認了真。”老漢枕下壓一張白紙,他自己趴趴拉拉寫的字:“相(箱)子裏東西給組之(織)。”

    炕梢一隻木箱,憲青伸手能夠著的。打開,見裏麵有多半箱罐頭、點心。這都是世福買了孝敬他的……

    老憲青一落炕,都知道他再起不來,掛個空黨員無用,便除了名,怕他想不開,世福每次交黨費都是哄他的。

    新支書歎口氣,扯了扯那旗,替死者掖好:“他喜歡,讓他帶去吧。”輕輕一抹,老憲青大睜著的兩眼竟然奇跡般地合上了!

    屋裏鴉雀無聲。猛地,又一家夥哭炸了營……

    老師

    華青焦急地站在路邊,沒有車啦,該死的公汽出了點事,生生地把他的火車票廢掉,他享受學生票待遇,省好幾十元呢。如今他空蕩蕩地站地高速公路邊。絕望地數過一輛輛汽車,都不是。都不是去他家鄉方向的長途車,怎麽辦?

    他今晚必須回到家鄉。他回到家鄉是為了盡快看到敬愛的老師,沒有老師,哪有他這個警校高材生?今天他給老師家中掛了個電話,說是今天肯定回,老師該等急啦。他著急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師母告訴他,老師病得不輕,想他想得厲害,上了年紀的人,說不上就差那麽一點點就見不著,造成終生遺憾……不成,今晚上頭拱地也得回去。

    華青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來了一輛出租車,看牌照他眼睛就亮了:是他們市的。也就是說,這車要回返,坐它不但能回去,還可以少花一些錢,華青經濟的確十分緊張。

    一揚手,車子就悄悄滑到跟前停了下來。華青心怦怦跳,如同在夢裏般。司機聽他說了目的地後,很麻利地將車門打開……

    老師對他天高地厚。那時老師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山溝裏當民辦教師,華青是他的學生。華青絕好的天資常常讓老師眯上眼睛陶醉地搖頭。老師本來要搬到鎮子裏住的,山溝裏的環境越來越不適應他的兩條傷腿,但他還是留了下來,為的是華青。老師說,這山溝有史以來恐怕要出一個大學生啦,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一輩子可能隻這一次機會,他不能走。華青在考重點高中時被鎮教育助理坑了一下,沒能錄取,原因是華青拒絕替助理的兒子考稅務。老師大怒,告到縣,沒解決,又告到市,到底把華青送進高中……教育助理人緣很好,人們都說,這點事算什麽,還值得捅到市裏?老東西不是良善之輩。所以老師從此再也沒有轉正的機會。

    沒有老師,哪有他華青!華青隻盼望自己早點兒畢業,有了收入,哪怕表示那麽一點點,老師也會高興呀。而現在,老師病了,他卻沒能力買點啥孝敬他老人家。華青按了按兜,有那麽幾十元錢,夠不夠打車錢?這幾百公裏路程。看來人窮了不成,人窮了想要臉都沒處表現去……

    華青胡思亂想,汽車停在通往他溝裏的岔道。華青心裏一熱,到家啦。“師傅,車費多少錢?”師傅打量了他一番,笑笑:“算了,交個朋友好不好哇,反正我是順路。”

    居然不要錢?華青心裏又一熱,他趕緊掏出筆來,記下司機的車號、姓名,又寫下自己的姓名,遞給對方:“師傅,我不說謝,咱們山不轉水轉,我是山裏孩子出身,最講義氣,他日必當厚報!”華青用省下的錢,敲開一家小賣部,給老師買了許多好吃的,連夜趕回家。華青從來都是先到老師家。

    披一身雪花深夜趕回去的華青讓老師很感動,問學生坐哪次車回來的。華青就把巧遇司機的事說啦,並且自豪地說:“多虧這身警服,不然,別說免費,給錢他也不可能伺候我!”老師聽了,半天沒開口,後來說自己不舒服,要休息一會兒。華青也就告辭回自己的家啦。

    華青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大雪,他冒雪趕到先生家,見老師正躺在炕上喘氣。華青站在炕前朝老師鞠了個躬:“老師,我錯了。我昨天想了一夜,您臉色不好,全為了我。我還沒有正式當上警察,就利用職權白坐人家的車,還許下願日後報答對方。用什麽?還不是拿國家的利益做交易?我讓您失望了是不是?老師,請您相信我,這是我人生最後一次……”

    老師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收拾收拾被褥,起來,吩咐老伴:“把菜熱了端上來,俺爺倆喝一壺。”

    那一刻,華青在心裏告訴自己:喝酒。蹭車的事不必再提,老師不需要我表什麽態,他隻關心我今後怎麽走啊。

    大姐,放心

    到啦,大姐。這就是咱的新居家,地熱采暖,裝修得還行吧。這間歸您啦,滿意嗎,大姐?來,您先坐沙發上。哎,小心小心。

    有七個年頭了吧,大姐。其實我就聽說您“張老狠”的雅號啦。誰?小販們說的唄。說您收稅摳,死,不開麵兒,想對您“意思意思”還不識抬舉。有人說,哪天堵黑胡同裏揍一頓就老實了。您笑?大姐,是真的呢,這些人為了錢,啥都敢幹。

    不就那天,我頭一遭販運,沒到市場呢,有人要批發。我尋思快點弄出去也好,就不用交稅了,誰想中了計,這些人一齊動手,簡直是把我搶了!那時您突然出現,厲聲一喝,他們全老實了。您說:“壞了咱們市的形象,哪個負得了責!”十七箱被搶的水果乖乖地給送回來,並且繳納了罰款。這時,我才知道,這相貌平平的中年婦女,就是“張老狠”您呐!您當時淡淡地說了我兩句,大姐,我好玄沒一頭撞水泥地上,羞!

    您的心夠善良的,大姐。您還笑?我乍來時,守攤子,就那麽幹噎饅頭。不知啥時您來了,送我熱乎乎的一飯盒菜。您說:“菜都舍不得買,光攢錢啦。”我說媳婦生病,欠債太多,連本錢都是借的。您好半天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您去去又返回,通知我,“經研究,可以照顧您一點管理費。”大姐,不怕您笑話,我當時就想叫您一聲媽!

    說您“張老狠”,也有一定道理。您那陣帶領四名同事管理一個坑坑窪窪的市場,治安稅收包括衛生檢查,拳打腳踢。可再忙,小販們想偷稅,半點機會沒有,有些人對您既恨又服。他們議論您,“她哪那麽多窮精神!”真的大姐,我啥時到市場,您啥時已在那兒啦;無論多晚收攤,也沒碰上過您離開,難怪咱這市場現在全市第一,誰忘了您的功勞,這個人準是狼心!

    真偷過一次稅。忘了?我記得。倒騰粉條子,車一過山洞便批給二道販子。我沒當回事。說實話,我對您多少也有些看法,您有天暈倒,不是我們幾個頂著雨給送到醫院的?誰沒個三親六故,可一遇上事,您就是叫真叫真叫真!粉條子出手的下午,您找到我家,那時我已租了房子。趕上倒黴,停電,罐裏沒氣兒,爐子又落了,氣得我砸盆摔碗。您來了,大姐。您說:“咱國家就像這個家呀,沒電,一團黑;沒火,滿屋子冷。而稅收就是家中的火,機器的電,是人身上的血,一時缺了,可玩不轉哪。”大姐,我臉紅了對吧,我說:“啥道理都懂,就是……”我補交了稅。您還笑笑:“態度還行。”您撕下稅票,然後掏出兩百元錢:“顧,這是大姐個人的心意,不多,卻是幹淨錢。”大姐啊,那兩百塊錢,抵得上我現在二十萬甚至還多呀,它會溫暖我一輩子!

    從來沒去過您家。我覺得,人沒良心不是物。前年中秋,買了不少禮品,要去表示表示。沒有您的關懷、支持,我小顧沒今天哪。怕您瞧不起,禮品便加了又加。找到您家,我才知道,您住那麽簡陋的房呀。我才知道,您就自個兒過呀。您淡淡地笑笑,我們同誌還有連這都住不上的呢。說給誰誰信呀,堂堂所長,又是創收單位,住所竟這等條件!禮物沒留,倒讓您數落一頓,那天往回走,我真生氣了,這人咋這麽“格路”?受窮活該!今天想想,我不懂您呀,大姐。

    去年元旦,您對我們幾個說:“小靳快了,等他分到房,下一個肯定是我。”您還說,“這兒人少活累,有點好事又讓所長占了去,那大夥不涼心嘛。”這話,我至今記得!您瞅咱們市場,現在一千多攤位了吧,交起稅來,那叫一個齊。為啥,衝的是大姐您哪。

    如今兄弟混得像個人啦。您不是沒住過好房嗎,大姐,咱這錢不肮髒吧。沾了政策的光,憑力氣掙的,大姐。您十七年黨齡不是嘛,您從不收別人一點報答不是嘛,這回由不得您啦,同意,也得住;不同意,也得住。今後,我仍舊當先進,大姐,這您放心。

    還要考我稅收的意義嗎?還要考我市場管理的必要性嗎?大姐,您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這個新家,我然後對您說。我每天對您說一遍,大姐,您放心。

    您說您做的工作太微不足道,財稅戰線龐大著呢。然而涓涓細流,匯成江海,不也是您說的嘛。我們知道一個公民應該為國家做點什麽,大姐,這您放心。

    “張老狠”,“張老狠”,雖是有人背後還這麽叫,但黨的稅收政策讓您潤進每個人的心裏去了!大家最終還是理解您。您最後一次轟然倒下時,許多人生意不做了,去病床前守您,直到您停止呼吸。大姐,隻要農貿市場存在,咱永遠是全市一流,大夥都表態了,這您放心。

    兩袖清風地來,兩袖清風地去。大姐,您留給我們的財富看不見,摸不著,但夠我們一輩子受用的,我們決不會辜負它,這您放心。

    您不信鬼神,我信。您肯定有靈,在看著我哪。遺照是我放的,這香燭也是我自做主張,不過,我知道怎樣尊重您,尊重您的信仰與追求,這您放心吧,大姐。

    朋友

    有時廠長見了張師傅:“張師傅,來得早哇?”這場合實在無法不接話,張師傅才回一句:“不早來,挨罰!”若是一般走碰了頭,廠長不吭聲,他也昂著頭過去。

    啥了不起,無非就是個廠長,咱不攀!

    難怪張師傅傷感情,也是。剛進廠那陣,廠長和老張都是小夥子呢,肩膀一般齊,學徒的唄。那時,要多知心有多知心:廠長他媽有病,張師傅飯盒裏常常給他帶一份菜;年啦節啦,哪次忘了他?那小子失戀,要死要活,不虧他張某人連宿搭夜地守,苦口婆心地勸,會有他今天的廠長?狗屁!

    可是後來情況就不同了,廠長精明,床子上的活幹得麻利,車間主任看重;而他,便不行,今兒換個工種,明兒改個活計,老大不小,一事無成,推個料碼個件什麽的,當時話,二線工人。廠長迷上了技術活跟張師傅來往的就疏一些了,今天想想,距離產生在那時,隻是當初沒覺得。

    再後來,老張那朋友當上車間主任。第二年長工資,分老三屆新三屆,老的占百分之四十,新的占百分之二十,張師傅是老的,不用爭,長定了。

    想不到新車間主任發了話:“不能論資排輩。那麽幹,改革豈不成了形式!一線的技術尖子優先考慮,沒他們,大夥喝風去吧!”

    張師傅的工資就讓主任一句話成了泡影。他恨。他不是小心眼,可那老朋友難道就夠意思?當年我處處照顧你,沒嫌你家窮而低看你吧,今天,你可是會點兒技術了,就講一線二線,衝我來的。搞技術咱不是不服,這基本工資上調是**給的,你小子誤我一生!

    張師傅氣哼哼地,等那小子解釋兩句,他發發牢騷也是那麽回事。誰知道人家主任像根本沒這事一樣,你說把張師傅惱得。

    接下來主任提為廠長,副的,主管生產。改革有方嘛,車間效益上了嘛。張師傅看這廠長,火就上來了,拿著朋友的利益換官兒當,是人嘛你。

    別扭了幾年,廠長隻當看不出來。

    張師傅家房擠,趕時麾要把廚房外擴。求親告友弄了七袋水泥,一覺睡醒,不知道被哪個損八輩的偷了去。人都請妥了,白天動工,這不抓瞎了!氣得他破口罵街。

    這時廠長騎著車子路過,問:“張師傅,跟誰生氣?”張師傅便說了一通,幫忙的眼瞅到了,這不坑人嗎?

    廠長看了看:“擴出點兒來是行。要好,得十袋呢。我給解決,你等著。”

    不大功夫,小車送來半噸水泥。到底有權,你手指頭拉拉點兒就夠窮工人過一陣子。不過這是為了他老張,他憑良心也不能說什麽。

    張師傅胃出血,住院沒錢,便借了財會1000元,後來出院,攢了兩三個月,才把那個數湊足。張老不願欠饑荒,拿了這1000元去抽借據。

    “借據?廠長早給抽了。”出納員告訴他,“張師傅,您和廠長挺鐵呀。他這個六親不認的主兒,對您可兩樣,上回,買了半噸水泥,聽說也是支援了您。”

    “水泥不是咱工地的?還用買?”

    “工地的怎啦?廠長連運費都付了呢。”

    回到車間,主任又告訴他,廠長的意思,張師傅幹了30多年,不易,推料的活換個人吧,讓他到工會去管個書刊什麽的。

    主任說,行啊,張師傅,咱廠長還是頭一回說情,為了你呀。

    張師傅磨身就走。打聽到廠長辦公室,開門,正批文件呢,說:“喲,你怎麽有時間來看我啦?”

    張師傅把錢拍在桌上,道:“這錢,我有,哪能叫你墊呢。還有水泥……”

    “我操。你這是幹什麽,夥計?”

    廠長這幾年大學本科都畢了業,作報告滿嘴文雅詞兒,不幹不淨地來上一句,張師傅聽著卻不知有多舒坦!

    “我這人,笨。當這麽個小官,扒不開麻了你說。家裏又不富,顧不上老哥。好歹緩過口氣兒來,公家不好意思,私人感情還有吧,你這麽弄,不是遠我?”

    “那中。我51歲,推個料,能對付幾年的,工會的事,你不用費心,當廠長難,有多少口子也不能從我這兒開,對不對呀小樂?”

    小樂是廠長的名,10多年沒叫,張師傅冷丁覺著有些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