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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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幹不下去就拉倒。”丈夫說,“又不是幾品幾品的官兒,指望它光宗耀祖呢,惹那份氣。”

    丈夫說這話也不過給她解解悶兒,當不得真的。他知道妻子的脾氣,認準一條道兒,八頭牛也拉不回轉。本來,她可以去鄉辦企業當會計,她業務好,那工作多有幹頭兒!都是鄉領導幾次談話,卻讓她幹上了村計劃生育工作。

    丈夫是個很有知名度的教員,思想不守舊,對她幹這一行十分支持,每當招收新生,他讓那些笨得出奇的山裏孩子愁得要命,回家常常當她埋怨:“繁殖這麽多劣質生命幹什麽,簡直是犯罪,真得管管啦。”於是她就對計生工作特別認真:哪家有計劃外懷上的,她堅決補救,從來沒罰過一個人,她說,罰款不是目的,有的計生幹部靠罰款的回扣發了財,固然是政策有漏洞,他(她)自己也犯了罪,至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這兒湧過來不少關內的盲流,沒戶口;換上別人,那還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不行,管得更死。她自己也定下晚育計劃:30歲以前不生孩子。漸漸地有風聲傳出來,把她氣得回家踹扁了一隻水桶。“劉豔芳吹牛,晚育晚育,她生不出來才是真的,她是匹騾子,你給多少錢她也白搭!”

    戀愛時,她對現在的丈夫說:“我害怕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他笑了:“真是個死心眼兒。都什麽時代了,主動不育的夫妻多得是,這是社會進步的標誌。”

    這叫有言在先。將來真的不會生,可別怪我。她不知為什麽,自打懂得男女之事時,就懷疑自己大概不能生育,這想法越來越強烈,以致有一次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己被丈夫剖開肚子,說要看看到底能不能生孩子,剖開後說是果然不能生,那個不存在的丈夫竟把她的腸胃都掏了出來……現在,她卻想有個孩子,堵那些長舌婦們的嘴,要個指標容易,她早就夠條件了。她又想起自己不能懷孕的擔心:這樣,先懷上,然後做掉;假如懷不上,那也就悄沒聲的,就說自己不想要。

    偏偏就懷上了。怎麽辦?擔心自己不會生的時候,一切無所謂,可懷上以後,她那做母親的心思卻強烈得不行:會是個什麽樣的寶寶呢?聰明,像他(她)爸;漂亮,像我?

    然而有幾個婦女必須結紮。這些可憐而又愚昧的女人啊,哭著喊著要命不去,仿佛那是去殺場。她耐心做工作,沒關係的,小手術;再說,少生快富是黨的號召,黨還會熊我們嗎?女人們便嗷地一家夥吵將起來:“說得多好,你怎麽還老早挺起個肚子來了呢?不是吹著要30歲以後嗎?長著嘴說別人,哪個不會!”“你去把孩子流了,我們就去割這一刀。”

    “好。話可是從人嘴裏說出來的。”她淡淡地說,“咱們一道,我輕傷員護理重傷員,咱們省工啦。”

    她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年終得了獎。發獎時,她沒參加。鄉領導親自來看她,問為什麽?她答,不為什麽。

    有一次,丈夫外出學習,閃下她一人在家獨居三天。夜裏,她蒙著頭,痛痛快快地哭了幾場。她想,好可憐的小家夥,媽對不起你。若是不拿掉,現在是不是該起來喂奶了?

    她便抱起一個枕頭,緊緊摟住……

    伏雨

    雨點子如錢,眨眼間鋪滿大道、小巷,還有樓門口的水泥台階,一股涼涔涔的風夾雜點塵土的味兒撲麵而過,老人興奮得“啊”了一聲。

    八6歲的老人在樓前的小花園的石凳上坐著,他在等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親口對他說的,她下午還來這兒。

    老人喃喃自語:“這雨嗬,這雨嗬。”

    這時有一聲尖叫劃破雨聲擲進小涼亭,喊話的人也話到人到:“哎呀,你這老頭,怎麽糊裏糊塗跑這兒來啦?”

    老人說:“你回去吧,我坐這兒不礙。”

    “那你上這兒幹什麽?叫我好找。下這麽大的雨,著了涼怎麽辦?”這個胖乎乎的中年女子又心疼又有些怨氣。

    “不礙,這是伏雨,是伏雨就不傷人。”老人說,“你先回去吧,我坐這兒不礙。”

    “家裏熱嗎,你在這兒幹嘛?爺爺,回去吧,啊。”中年婦人是老人的孫女。老人已無再近的親人,住孫女家。孫女一家待他挺好的,老人很感激。人怎會不知好歹呢,真是,老人想。

    孫女開始哄小孩般地勸他回家。老人還是說:“你回家吧,我不礙。我等個人。”

    “等啥人?這麽大的雨,不會來了。”

    “約好了的。”老人依舊不動,說,“你回家吧。”

    孫女無奈,把雨衣放在石台上:“別走開,爺爺,一會兒我來接你。”然後抬頭看雨,低頭看爺爺,歎道:“真是個老小孩兒!”

    家裏麻將搓得正酣哩,孫女能抽空想到他,難得呐。老人十分知足。

    雨繼續下,一絲兒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雨點子飄進涼亭,濺到老人腳上,他往裏挪了挪。

    老人今天一早到這亭子裏來坐。離孫女家樓門百十步,很近呐。在家裏幹什麽?啥事也沒有。他就願意到這亭子裏來坐坐。

    怎麽就引起講故事來呢?老人真的記不清了。反正上午他身邊就來了這麽個小女孩。小女孩好惹人喜歡,花兒似的。老人就格外樂意跟她說話,不知怎地就講起了故事。

    想不到這小女孩竟也知道那個故事!不過隨便說說,誰知道會撞上知音了呢?老人興奮得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又一個,女孩撲閃著黑黑的長睫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老人的臉。多麽惹人喜愛的女孩!於是他講故事的興致就更高了。

    老人八6歲,女孩16歲,都有個6。

    可是天已經近中午了。女孩說:“真好。老爺爺,您講得真好。您該餓了。下午吧,我一定來,還聽您講。”

    是嗎?老人感激得差點哭出來。好久好久,他沒講故事了。他孫女的兩個孩子從來不聽,過去那些老事兒他們壓根兒不想知道。而眼前這個女孩竟真誠地誇他講得好,並且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女孩。老人想:她在學校裏一定是很好的學生,在家裏一定是很乖的孩子。

    吃過午飯,老人不肯午睡,盼下午。於是就來等。老人知道注定要下雨。八6歲了,啥還不懂?!

    老人想想就有點後悔。為什麽不問問她的名字呢?

    老人堅定地看著涼亭簷外的雨瀑,等。今天等不到,明天雨總該停了吧。他怨自己,應該告訴她,他肚裏有好幾百個故事呢,好的還在後頭。可真是的,為什麽不講個更好的呢?

    老人盼望女孩能這時出現。他心裏準備著這話:“你看,我在這等你呢。”

    孫女又該來絮叨了。老人有些膽怯地望了望他來的路,白花花一片雨漬。要是孫女再一次來,他真的不好意思不回去呐。

    雨下得更大,天上一股勁,地上一股勁,將雨繩拉得筆直。老人有些遺憾:雨委實太急,要不,小女孩哪能不來呢?

    伏雨,不傷人。老人沒覺得冷或者孤獨什麽的。他想:女孩若是來了,定要為她講兩個好的。

    小蔥

    幾把小蔥的確太差,蔫啦巴唧晾在一隻舊土籃子裏,怨我嘴賤,隨便打聽了一句,可是倆小姑娘卻像遇到救星似地,迫不及待地告訴我:“1塊錢3捆,您買吧,叔叔。”

    我買?我才不要這糟爛東西。但是麵前倆小女孩真是可愛:紅撲撲的臉兒,亮閃閃的眸子,那個大一點兒的微笑就是倆酒窩。誰家又下崗了,讓如此嬌嫩的孩子來苦熬這星期天?實在不忍心當麵拒絕她們,在她們幾乎是央求讓我買那蔫巴蔥之後,我就指了指不見盡頭的菜市:“家在北邊,我去南麵還要買點別的,回來再說。”

    “那您回來可要買啊?”

    “當然。”我說,“我家裏等著小蔥呢。”

    沿著市場向前,邊走邊感歎,小販這麽多,買東西可意挑,錢好使嘍。遇上朋友侃了一陣子,又買了不少魚肉菜蔬,當然順便花1元錢來上兩把鮮嫩的小蔥,弟弟晚上全家來我處過禮拜天呢。這時突然刮起一陣大風,造得暴土揚塵,還夾著冰雹小雨,我鑽進有棚子的攤位下躲過了這陣雨,心裏惦著弟弟千萬路上別把侄兒淋著,見雨基本停住,趕緊回返。

    早就忘記小姑娘的茬口啦,然而我走到胡同拐角,卻聽到一聲稚嫩的呼喚:“哎,叔……”聲音又一下子咬住。原來是方才那倆小女孩兒,讓雨逼到樓簷下,土籃子裏還是那5把小蔥,見是我,大約心中升起滿腔希望,可是剛喊出口,分明又瞅到我已經買了,並且相當鮮嫩,那表情……

    我下意識站住。心中極不是滋味兒,方才多句嘴幹什麽,害她們等這半天,不是為我,難道我沒責任?我說:“對,就是找你這蔥呢。”

    大的很高興。而小的不信:“您這不已經買了……”

    “買了?我這不是……是鄰居讓我捎的。我挺大個人說話能不算數?”我掏出1元嘎巴新的票子。

    “姐……”小的女孩得勝似地看了大女孩一眼,那份自豪啊;大女孩有些羞澀。我明白了,小姐妹肯定在我離開之後,有過一番爭論:大的說我不可能回來,而小的堅持說我大人講話算數的,如今,小的贏了,贏在我一個說謊的人身上!

    也不知怎麽一種感覺,我又掏出1張新票:“你一共5捆不是嘛,我給2元,全要了。”

    小姐妹歡天喜地地走了,她們沒白等待。

    拐到門前垃圾點兒,我把那5捆蔫巴蔥悄悄扔掉,回家老婆看到,還不得嘟嘟到八月十五啊。

    算是做了點好事?花2元錢騙小女孩認為我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我的心很久很久不能舒展開來,如同被我扔掉的那幾捆蔫巴蔥。

    看天池

    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可我沒辦法,小苻。

    坐在火車上我就看到你手舞足蹈的興奮樣子,你一遍一遍地說:登長白山嘍,看天池嘍。你是農民,住在長白山區卻從未看過天池,這一次參加省刊的一個筆會而筆會中有登天池內容,難怪你這麽歡欣鼓舞。

    這一輩子總算沒白活,你說。

    全怨我壞了你的事,小苻。走到大瀑布腳下,我的心髒病就犯了,海拔兩千多米呢,哪行,我個上海人。立刻有同鄉老張老劉停下來攙扶我,但這時你說,那怎麽成,上海的同誌先上,李老師交給我,我是山裏的孩子,保證能保護著他登上天池,我有經驗。

    大家還在猶豫。你手一揮,快,你們先請嗬!

    於是同仁們便隨著人流往高處攀登,漸漸擰成了人繩,我的心也擰成了繩子。我拖累了你,我知道天池對你的誘惑。

    那就掙紮著往上爬。你笑著安慰我,李老師,別跟身體過不去,心髒這東西勉強不得。我們就觀賞這大瀑布吧,它不就是從天池上瀉下來的麽。

    那天我鬱鬱寡歡,你卻眉飛色舞。你陪我在大瀑布下共進午餐,我們還合了影。你給我講你小時候淘氣的故事,直到把我逗笑。我記得你寫了一首天池的詩念給我聽,說天池為什麽不生在山腳下而跑到那麽高的峰頂駐足?你寫道,在山腳下接待的是觀眾,在峰巔上接待的是知音。詩寫得棒極了,小苻。

    人們終於陸陸續續地返回,他們談著天池,臉上掛滿愜意與神秘,你接過同仁揀回的一塊天池浮石,久久地把玩,象看著天池,然後,默默地還給了人家。

    你回頭衝我一笑,沒什麽,我是長白山人,又年青,機會有的是。

    我說:“小苻,我回去好生鍛煉,明年秋,咱倆補上,怎麽樣?”

    你緊握我的手:“一言為定”。

    那天晚上,在旅館的同一房間裏,我們倆都在裝睡。

    回上海後,我信心不足,早早地寄給你二百元錢,並附上那麽懇切的一封信,希望你自己能上天池,否則,我終生不安。

    可錢被退回,拒收。

    忽一夜我來了,有些遲。長白山已有雪的征兆,我不怕。終於,我陪你攀上山巔,小苻快來哪,天池……當我醒來,真地踏上北去的列車。

    你一定看到天池,小苻一定的,一定的……我的心在喊叫,我紅腫著雙眼與你的妻子握手時,我仍不相信,血癌真會奪去你那麽年青的活潑的生命;你臨終囑咐,請朋友把你的骨灰帶一點,葬在天池邊。於是,我來了,誰也別想攔我。

    天池,你的兩個知音看你來了。一個很年青,他死去了;一個很蒼老,他還活著。

    好冷,北風剌骨,遊人稀少。也許明日封山。

    天池,我走了,把小苻留在這兒;小苻,我走了,讓我們去年的合影陪伴你吧。有你精神的鼓舞,餘下的路我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