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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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對瓶子特敏感。
那時我獨身,租了一間小平房臨時住著,對門是一家山東盲流,男人似乎是包工頭兒,我早上一開門,他家也差不多剛起床,兩家共一個大門,“關上門便是一家”。同是天涯無房人,彼此相處得也就很不錯。
也不知哪天,對門家又來了個親戚,女的領一個男孩,據說是生育超指標,女的又懷孕了,到這邊來躲風的。我頂煩的就是這路人,人家上級不讓生自有其道理,你這麽東藏西躲的簡直是發賤!因此,對這母子倆沒好感,眼皮也懶得為他們撩。
有一天,我坐在桌前寫東西,門開了,那個小男孩走進來,四、五歲,虎頭虎腦,慢聲細語地問我:“叔叔你在寫什麽?”我笑笑:“寫字。”“寫什麽字?我看看好不好?”
我又笑了。這孩子挺好玩呢。我說:“你不認得字。來,我給你糖果吃。”桌上有糖果,抓一小把。他立即搶過,揣進兜裏,兩眼仍盯著桌上,問:“那裏麵是什麽?”我回答:“是藥。”是一瓶“風濕關節丸”,如今吃藥也講究包裝了,那小瓶精致得很。
“你把藥押(倒)紙上,小壺(瓶)給我吧?”男孩又說。
我十分不耐煩,這小孩不招人稀罕,給把糖,“謝謝”也不會說,揣進兜裏,賊也似地,這又得隴望蜀,想我的藥瓶!我冷冷地說:“那怎麽行?藥沒吃光,倒出來太埋汰!”
孩子自然看不出我的情緒,隻道我很善良很耐心,繼續糾纏:“那多咱吃完了,給我?”
我說:“好好好好好。”便推著他後腦勺兒送出屋,砰地關上門。
此後,每下班,他聽到鎖響,必要跑出來接我:“大爺(不知何時他糾正了稱呼),吃完了?”我知道他惦記著那個藥瓶兒,便說:“沒呢。”然後進屋碰死門。我聽見他在外使勁推兩下門,見鎖著,也就隻好作罷。
他想進來驗證一下那藥瓶?我卻不歡迎他。漸漸地我了解到,男孩的母親不是躲什麽生育,原來是跟丈夫離了婚,我有些同情小男孩,想把那藥瓶給他吧,但他並沒再問,我也就忘了。
幾天以後,晚上下班回來,吃過飯,刷洗碗筷。忽然發現對麵屋裏靜悄悄地,有些反常, 細觀察,隻有他家小女孩在家。 我問:“人呢?”
“上醫院了。我舅母家的小孩病了好幾天,要死了。”女孩淒惋地說。
啊?這怎麽會!回屋,看見桌上的藥瓶,我立即將剩下的藥倒出,問明男孩住院的地方,飛也似地衝出門去。
孩子剛輸完液,昏昏然睡著,那臉上有些青腫,很嚇人。想不到才幾天,會病成這樣子!我把藥瓶給男孩的母親,說:“這孩子想要這瓶玩兒,我給他捎來。”
他媽說:“虎子,你大爺給你瓶瓶玩。”
孩子便睜開眼,臉立即有些泛紅,伸手拿過瓶子,無語,看了兩眼,便摟在胸前又睡去。
次日,男孩母親大哭著回來,孩子於當夜搶救無效,死了。
孩子的姑母告訴我,藥瓶忘在病房裏了,在搶救室,孩子臨死前似乎抓撓什麽,大概是找那瓶吧,可那時已口不能言,沒抓著,不久便咽了氣。
回自己屋裏,蒙上頭,偷偷哭了一通,那上午,我曠工了。
此後,每遇見瓶子我便撿了或要來,即使出差也不例外,家裏攢了幾百個。朋友詫異,幹什麽這要?幹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看到圓乎乎的一張小臉, 眉毛濃濃地, 眼睛又黑又亮,他總問:“藥吃完了嗎?”目光裏充滿渴望……
四個蘋果
小羊羊最苦惱的事,就是爸爸、媽媽動不動就吵架,吵一次嘴,好幾天誰都不理誰,有時飯也不做,害得羊羊一見方便麵胃就難受。她常常想,要是爸爸、媽媽不再吵架,那該多好!
羊羊想啊想,終於想了個辦法。
這天,爸爸又要出差,他收拾好行裝,然後,洗漱,刮臉,忙得團團轉。小羊羊用攢了好久的零用錢,買了四個大蘋果,洗得幹幹淨淨,趁爸爸不注意,溜進爸媽的臥室,悄悄拉開爸爸的提包,把兩個蘋果放了進去,然後,若無其事地溜回客廳看電視。
爸爸走了,羊羊又走進爸媽的臥室,把另外兩個大蘋果裝進小塑料袋裏,壓在媽媽的枕頭下。做完這些,她心裏怦怦直跳!
晚上,媽媽回來,進臥室後,一會又走出來,問:“羊羊,你到媽屋裏去了嗎?”
羊羊說:“沒有啊。”她說了這話後臉“騰”地熱了起來,心裏說:羊羊撒謊了,多丟人!幸好天黑,媽媽沒發現。
這一天晚上,羊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在想,羊羊瞞著媽媽,替媽媽送給爸爸兩個大蘋果,爸爸在火車上發現蘋果,一定會很高興,爸爸會感謝媽媽的。
她又想,羊羊瞞著爸爸,替爸爸留給媽媽兩個大蘋果。媽媽下班後發現蘋果,也一定會很高興,媽媽會感謝爸爸的。
小羊羊心想,爸爸、媽媽高興了,就不會吵架啦。
爸爸出差回來,果然對媽媽好啦。媽媽見爸爸回來也顯得很熱情。媽媽炒了好多菜,還陪爸爸喝了幾杯酒。
小羊羊的家裏溫暖了起來,可是小羊羊仍然擔心,如果爸媽知道了撒謊,會怎麽辦?
終於有一天,爸爸媽媽把羊羊叫到跟前,問:“羊羊,你說實話,那蘋果是不是你搗的鬼?”
羊羊“哇”地哭了:“我要爸爸,我要媽媽!羊羊說了謊,你們狠狠地打我吧!”
羊羊的爸爸媽媽也哭了。他倆緊緊地把羊羊摟住,說:乖孩子,你撒謊,是爸爸媽媽的錯,我們謝謝羊羊,今後再不吵架啦。
這天夜裏,羊羊睡在爸爸媽媽的床上,她第一次從夢中笑出聲來,笑得很甜很甜……
白色的玻璃球
亮亮背著小紙殼箱子,離家跑出去老遠老遠。他怕在離家近的地方撞上自己的同學。
亮亮跑出去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同學。
“雪糕──,雪糕蛋卷冰淇淋!”練了多少遍,可一喊出口,聲音又小又羞澀,十分不得勁。亮亮恨自己,連雪糕都不敢叫賣,還男子漢呢。
姐姐要過生日。姐姐十七歲了,頭一回鄭重其事地過個生日。全家人為這事兒興奮了好幾天,核計著買這買那的。姐姐中考落榜,在爸爸的廠子當上學徒工,今天頭一次發工資,又趕上生日,因此爸爸說要好生慶賀慶賀。亮亮也好幾天睡不著覺。他應該給姐姐買件生日禮物。最好用自己的錢買,那才叫自己給姐姐的禮物呢!
太陽火辣辣地。烤得他嗓子冒煙。這麽熱為什麽大家還不來買他的雪糕呢。
“雪糕……”
亮亮一邊喊著,拐進一條胡同。他不敢在大街上賣,他沒有執照,再說,他的小紙箱也太寒傖,人家一看那派頭也就不想買他的,大街上賣雪糕的比吃雪糕的都多。
終於有一位老奶奶喊住了他,一家夥買了三根雪糕!亮亮開箱的時候,手抖得厲害。老奶奶走出十來步,他還癡癡地望著老人的背影,這奶奶真好!
給姐姐買什麽禮物呢?亮亮的雪糕剩下十三根的時候,亮亮又想。當然不會買貴的,他沒那麽多錢。那就買一對白玻璃球吧。一根皮套上拴著兩隻白色玻璃球,姐姐的馬尾辮上紮那麽對白玻璃球一定很漂亮很漂亮。亮亮班的張麗麗就紮這麽一對,惹得亮亮總忍不住偷偷地掃一眼。
亮亮的嗓子好難受。渴。要是有涼水咕嘟下去半瓢那簡直痛快死了,可上哪弄涼水去呢,這一帶家家自來水全在屋裏,怎麽好去要?
吃一根雪糕吧,就吃一根,再多吃是小狗。亮亮把小紙殼箱放下,掀了掀蓋,又按上了。他自己罵自己,你是大王八!這麽點渴都忍不住,還給姐姐買禮物呢,還男子漢呢。
剩下最後幾根的時候,雪糕都化了。亮亮就賤賣,一角一根。八分。好險,幸虧剛才那一根沒吃。雪糕那東西,吃了這根想那根!他把錢查了好幾遍,除去借同學的本錢,他賺了一元兩角六分。最後一根雪糕八分也沒人要,狠狠心,四分!
亮亮有一元三角錢了!
亮亮終於買了那對好看的玻璃球,並且從煙盒裏找了張錫紙,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後,坐立不安地盼姐姐回來。早該下班了,姐姐怎麽還不回來呢?
腳步聲好容易響了,挺脆,是姐姐!亮亮迅速閃到門後,他要讓姐姐吃一驚,亮亮知道送姐姐禮物了,亮亮是大人啦!
門一開,他高舉著錫紙包從門後衝出來,“姐,生日快樂!“剛喊完,亮亮僵住了,走廊裏暗暗的光線中,他看得清,姐姐的馬尾辮不見了,姐姐剛剛把它們燙成一頭大波浪!
這天晚上,亮亮好掃興。辛苦一天,遭多少罪,買了禮物,而姐姐用不上!盡管姐姐一再向他敬酒,衷心感謝小弟送她禮物,可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多蠢!
第二天早上,亮亮賴在床上不想起來。直到姐姐來向他告別:“亮,姐要上班了。”亮亮忽然覺得應該起來,向姐姐解釋一下,他昨天確實是好心,隻是事辦得不漂亮,希望姐姐別笑話他。爬起來,睜開眼,亮亮驚呆了;姐姐竟把剛剛燙的頭發又束起來,發根上亮閃閃的,係著他買的小玻璃球!
總裁和更夫
夏月寒的丈夫車禍身亡,肇事司機逃之夭夭,他卻扔下一大堆債務,伸了腿。
廠子連工資都發不出去,哪有心思去管一個私傷死亡者的家屬?夏月寒左一趟廠長右一趟書記,怎麽也求不出個結果來,忽然看到廠部後院牆角處一大堆廢鐵,便惡狠狠地想,偷你個兔羔子!
夜裏,她拎著麻袋,進得廠大院,乘打更老頭不留神,裝上幾塊就走。她心中做好了準備,你抓著,我就跟你理論,大不了送拘留所,更好,至少不愁飯吃。
可她差不多偷了20次,打更的老邱頭愣是一次也沒發現。夏月寒又氣又笑又感激,啥滋味都有。
後來,夏月寒時來運轉,在她所在的公司競爭上崗,當上了總裁,她還真是個搞企業的料兒,隻三年,把個公司搞得無限紅火。這年秋上,她丈夫生前所在的那個廠子讓她兼並了。
夏月寒坐著小車親自去那個廠子理事。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盜鐵小偷兒。她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完這個子公司的事務,然後,謝絕了公司領導人的陪同,她徑直奔打更值班室。
“邱大爺,您老身體還這麽硬朗?”
“托總裁的福哇。”老邱頭有些局促不安,“夏總裁找我有事?”
“您準備一下,這工作不適合您幹。”
“可我這一把年紀,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我隻能打更。”
“沒文化沒技術就可以打更了嗎?”夏月寒說,“我意已決,改不了啦。”
“我明白了,”老邱頭拍拍腦袋,“你是看我打更瞧不住門兒,讓你偷走了廢鐵?實話說了吧,那是暗地裏送你的。你說,你那種境況誰能不可憐?我恨不能去告訴你,有堆廢鐵你快來拿吧,除你之外,你問問誰叼走過一根根草兒?這廠子倒了不怪我門沒看住。”
“知道。”夏月寒說,“您的同情心我領了,但我還是不能用您打更。做為更夫,您可以唯獨為我一個人開綠燈;而做為總裁,我決不允許做這工作的有任何例外,我決不能因您對我有過好處而原諒您從前對公家的不忠。”
老邱頭歎口氣:“這多年我果然沒看差!你行!隻可惜剛盼得這一攤有了起色,我得先告退啦。”
老更夫西風古道瘦馬,淒慘慘地往回走,一輛轎車從身邊悄然駛過,他全然不覺。車子輕輕停住,夏總候他在路邊。
“你不用改變主意。你是對的,辦事業就得這樣,不然,幾百工人又白盼啦。”老頭子笑得有些勉強,“我真的舍不得那個攤子呀。”
“當更夫,您被除了名;但我夏月寒不是狼,我有義務奉養您度過晚年,您現在沒親人啦。如果您不記恨我除名之過,那麽,請您上車,從今以後,咱爺倆相依為命,這和工作是兩碼事兒。”年輕女人哭了,整整三年,她沒掉過一個淚瓣瓣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