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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毛爹五年前去世,他娘便吵吵有了。有了就有了唄,書上叫遺腹子山裏人叫背生。如果這當娘的懷著這孩子嫁了人便叫帶肚子。白毛娘偏不肯嫁人。隻是那白毛有些怪,天天講月月講隻是不肯出來。

    白毛生下來頂著一頭白發。 她娘一見大哭道,那日在後山大洞捋山菜,累極了睡過一小覺,猛睜眼看見麵前一隻白毛狐狸。回來後便發現這小雜種上了身。

    白毛小時候“鱉精”。八歲時跑八裏路讀書,回回考第一。白毛學字走火入魔一般。冬天上學,拿樹枝將路兩邊雪上都寫遍了。白毛得著哪劃哪兒,上體育課站排誰也不願站在他前麵,嫌脊梁上讓他劃得癢。

    偏偏雪花不嫌,天天跟白毛一道上學,一道做作業。頑童們罵他倆“兩日子”。雪花哭,哭夠了還是找白毛。再罵,雪花說:“兩口子就兩日子,你眼饞回家跟你媽去。”

    雪花媽可急眼了:“小賤胚子,別上學了,怎麽敢跟個雜種一塊玩!”

    於是白毛自己上初中上高中,照樣回回考第一。後來全縣有兩人考進北京念大學,就有白毛一個,白毛分數比哪個都多,還是第一。

    雪花依然跟白毛書來信往。雪花娘管膩了,也不再費唾沫。願咋的就咋的吧,雜種出好漢,私孩子中狀元。不服勁,哪個也考北京試試,那叫北京呢!

    白毛去北京頭一晚上,雪花去送別,讓白毛給親了一口。雪花娘過後大吵大鬧:“小賤胚子跟白毛湊嘴,死活是他家的人了。”

    全村公認,誰也不說白毛好,誰也不說白毛壞。大學生是幹什麽的,反正識不老少字,剩下的誰知道。

    雪花便去侍候婆婆。誰也不說對誰也不說不對。親都親了,對不對頂什麽!

    忽然白毛來信,跟娘說他有對象了,是湖南人,過幾個月要領回來看看。

    山裏人眼直了:啥社會啦,怎麽還興娶倆老婆?!

    白毛娘當時昏倒。醒後大罵白毛混蛋雜種,念書念哪去了?早晚怕分不出麥苗韭菜!白毛娘立即讓雪花代筆寫信,警告他不許在外頭娶小老婆!

    白毛回了信,說不是娶小老婆,主要考慮跟雪花沒有共同語言,將來不能幸福,再說跟雪花什麽手續也沒有過,還是早分手好。

    放屁!念了幾天書。難道不會說中國話了?為什麽沒有共同語言!山裏人動了肝火,比蘇修侵略珍寶島還要厲害十分!於是雪花寫信,貧下農聯名蓋章,告他學校去!雪花進駐白毛家,寧死不走,看他敢回來給用鐵鍬除了去!

    白毛學校接連收到來信,便找白毛談話。白毛的湖南妞已有了,隻好電流,上手術室之前大罵白毛誆了她。白毛百般解釋,哪裏有人去聽?隻好長歎一聲,自絕於人民,掛上了歪脖子樹。

    自此雪花發誓永遠不嫁。他白毛不仁,我不能不義,人不就是爭口氣嘛。鄰居都堅大拇指。

    山裏人唯獨不能饒恕白毛。每每相誡 :“別叫孩子識字解文的啦,損事壞事離了喝墨水的還幹不出來!”

    白毛也讓山裏人得過相應。農科站推廣玉米雜交種,鄰隊買回去,但一看粒子太癟,怕誤了田,都偷偷喂馬用了;唯白毛村裏人一聽雜種二字,欣然接受,當年獲利。農科站大詫,何以最封閉的山村竟最開化!

    每每見雪花早晨挑水,山裏人就罵白毛:“這麽個好媳婦,他沒福享受。死了活該,死兩回也不多!”

    畢竟家醜不外揚。到了外地,白毛村裏人卻撥直了腰:“俺們村,考上一個北京的呢,人家那腦瓜,嘁!”回來,則又對白毛不齒。

    後山大洞不知何時改名叫狐仙洞。沒有人倡議,沒有人研究。改就改了,叫什麽還不是個叫。

    通往洞口有一條小路,後來不長草了。

    長不長又有啥,草唄。

    洞

    雨似停未停,便有白茫茫的霧從斷崖下的那眼洞裏滾出來,順溝筒子彌漫開,如千軍萬馬馳過時揚起的灰塵,霎間連山尖尖也被抹去。

    洞在斷崖下山腰中,有小路係住。打柴的放牛的揀蘑菇的信步經過,遇到雨時逃入去躲躲,方便得很。自白毛的娘在這兒遇見白毛狐狸回去後生了大學生白毛,這洞便經常有來求藥的參拜,遠處的更遠處的更更遠處的都有,關於這洞仙人顯聖賜藥的傳說,越是那來自更更遠處的人知道得更更多更更全更更奇。洞不在深,有神則靈。但這洞究竟有多深,卻無人知道,太深了則說不具體,世事都如此。

    關於這洞的傳說倒著實有幾種。

    一種說法是有人從洞口走入,在裏麵走了好幾天,忽然一條河在洞內攔住去路。這條河深不見底,寬倒不寬,但一個人無論如何卻一次蹦不過去,兩次又無法蹦,隻好折回。

    還有一種說法比這種說法全麵些。說這個人是位道士,走的路程為七天七夜,正被攔在河邊猶豫,忽然一道電光,洞內照得亮如白天,河對岸原來有一天下無雙的美女在洗衣服,背後一片良田,水綠花紅。美女一笑,道人竟跳過去,與那女子成了親。以後的事,人家再沒回來,自然無從知道。

    第三種說法更為實際些。據說是滿州國時期(老百姓連那個“偽”字也省了去),姓崔的,背了一背筐幹糧、鬆明,一直走進去。走到正中,前麵出現上中下三個洞口,分別有石刻大字“天洞”、“地洞”、“老虎洞”。姓崔的想了想,天洞難走,地洞也不順當,幹脆從老虎洞穿過。想不到竟從另一頭走出去了,地點在一百多裏外的一座山上。這兩處山是接通的無疑。此種說法有時間,有人的姓氏,出去那個洞口屬紅新公社管,諸多要素,當然可信。於是有年長的出來證實:道士與姓崔的不是一回事,年代也不同。爭之無意義。無意義便不必爭。

    但求藥的越來越多。報紙批評老百姓不管,有些事竟生生讓報紙批評得香了,神不神?你批你的評我求我的藥。

    久了自然有求藥者問當地人,聽說有一個寡婦,在洞口做了一個夢,夢見白胡子老頭對她說:“我給你留條根,將來讓他養活你。”於是……寡婦醒來,見一白毛狐狸,向她點點頭,走了。之後生了一個天才這事有麽?

    那不白毛的娘麽?做夢的細節似乎沒聽說過,不過想想也在理;隻是白胡子老頭還有一句話告訴白毛娘的,卻不應當忘掉:“隻怕你擔不起喲。”果然就擔不起,那天才自殺了,在北京什麽大學自的殺。

    傳說歸傳說,求藥歸求藥。

    確是沒第二人再將這洞走到頭。點著鬆明子,拐兩個彎,忽拉一下,滅了,隻好狼狽逃回。大約幾十裏總該有的,你瞅它放那麽多霧吧,那霧裝滿長長的溝筒子,洞小了能行嘛。

    後來老師領著學生,手拿電棒進洞探險。拐兩個彎,電棒忽然不亮,隻有個紅點點,退回來,又亮;再進,再是紅點點。你有電棒到別處亮去,這裏不通。你說奇不奇?

    又有求藥者問:“聽說最近你們這兒有個姓張的,進到天洞裏,裏麵忽然傳出老頭笑聲,覺得牆上冰涼,急忙退回來,倆大拇指蓋全掉了。是這麽回事麽?”

    當地人有些不悅,怎麽自己的消息,反讓外地人先知道了呢?再仔細一想,可能有這麽回事。心中不無遺憾,但不服氣:“什麽倆,十個指甲一個沒剩,還冒血汁!”

    於是就十個,但最後並沒變成十一個或十二個,怎麽回事就怎麽回事嘛。

    近來常有報上說哪哪哪兒發現了天然岩洞。老師看報,便把當地狐仙洞的事說給縣文化館的人,對方大奇,連忙要與老師同去探險,並搜集了有關狐仙洞的傳說種種,很感興趣地說:“回去可以發表。”發表了就是印成書,白紙黑字寫上了,鬧著玩的嗎!

    於是弄到礦燈,帶了皮尺,進到洞裏,礦燈神通大,不滅。拐三個彎,到盡頭了!頂頭洞壁光滑滑的如鑿刻的一般,量。深不足五十米。老師遺憾文化館人遺憾陪去的人遺憾。

    那怎麽說多長多深什麽天洞地洞老虎洞?

    是哩是哩可姓崔的是咋回事為什麽有鼻子有眼的?

    德勝爺虎著臉,看文化館人講說什麽。

    “不行不行,五十米的洞,太淺了,根本沒有開發價值。”

    德勝爺領眾人繞過斷崖,來到一個去處,用手一指:“那是什麽?”

    原是一個小山洞,有二米深淺,裏麵被泥沙狠狠淤死。

    “這是真洞。原先講的是它。那不五八年山嘯,洞口擠死了麽?”

    大家仔細去想,恍惚地覺得這兒是有個洞,以前似乎很深;老年人一想,覺得有個姓崔的在滿州國時是從這個真洞進去的,越想越清晰,似乎他開始由於洞口小,是往裏爬的,然後再站起來,再認真一想,姓崔的當時白褂子藍褲子還是五月間進去的對不對?年青人一想也覺得山果然嘯過,果然有個洞口給擠合上了。

    於是這個被埋沒的洞被回憶起來予以追認,還其本來麵目了:前清時候,有道士在洞內遇見美女,便與之結合。滿州國時,姓崔的(德勝爺等一幫年長的人都認得他)背著糧食(玉米麵煎餅)在洞內走了六天又進入老虎洞又走了六天從紅新公社的山裏走了出來。一九五八年一次山嘯,洞口擠死了,當時老老少少都親眼看見。

    但沒人再去找文化館什麽的說。自己的洞憑什麽讓外人來指手劃腳的?

    那洞是那洞,狐仙洞是狐仙洞。

    就這。

    哭嫁

    誰留下的這個規矩,無從考證。反正這地方幾裏幾十裏也許幾百裏都這樣:閨女出嫁那天,無論上轎或騎馬,都必須大哭著離去以表示女兒不願離開爹娘,倘若女兒家在當新娘之日喜形於色,豈不顯得傻傻咧咧貽笑大方?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便是含而不露,所以出閣時必須如赴國難般生離死別般悲號,至於燕爾新婚至於兩頭喜主均大剪特貼其“喜”字那則另當別論。

    終於有臨嫁姑娘哭不出來。喜事嘛,告訴你哭幾聲便做得到麽?於是折衷,父母也曾打那時過過,便從寬改為號嫁,隻有哭聲而無淚水,久而久之,哭聲便無泣如訴進而如歌如訴進而如訴如歌了,此處人哭嫁後來如唱歌,但有做作,袖子須時時往眼上踣抹,以示淚如泉湧然。

    幾年後忽然爆出個冷門,芹子臨出嫁時竟然哭下淚來。她出門隻說得一句:“娘,俺走啦。”走出幾步,無聲。猛地“呱”一家夥哭將出來,而且聲淚俱下,眾人慌忙攙扶的攙扶,勸阻的勸阻。想不到不勸則已,愈勸愈攙越哭得淒切,最後竟哭昏過去。幸而民間早有掐人中撬牙關等驗方流傳,才救得活轉來。

    芹子自此被公認為孝女。

    “看人家爹媽,真沒白養活了閨女。”

    “管怎麽的,好看!仗義!”

    “人家那孩子天生懂事,從小不言不語的,就曉得心裏有道道,哪象這些東西,山毛野獸的,教的曲兒唱不得喲。”

    芹子在婆家娘家兩頭均受到特殊的寵愛與尊重。婆家讚歎兒媳有家教重感情尤其本分(聽到找男人高興得眉飛色舞!嘁!),娘家體恤女兒對父母對家庭的眷戀。所以夫妻恩愛婆媳和睦皆大歡喜。

    芹子出嫁後,隻生得一男一女,女兒小鳳長大成人,也有了對象。到了結婚的臨幾天,心裏卻發了毛。哭嫁之風直到八十年代依然存在,而小鳳怕哭不出來,隻得鼓足勇氣,跟母親討教。

    芹子對女兒說:“鳳子,我可掐破耳朵囑咐你多少回了,那天,裝樣子也得給媽裝。”

    但小鳳仍怕哭不出來。男婚女嫁,古人留下的,最正常不過,有什麽值得哭的?

    “那麽你就不想媽麽?”

    “想,我回來看您;不行,接過去住也行,又不是千裏萬裏,不就翻道嶺,一個小時的路程,稀爛賤。”

    當媽的歎了口氣:“其實哭不哭有啥?媽也長不出一塊肉來,不過咱家名聲好,大夥都瞅著呢。當年,媽也哭不出來,可一出門,我胡思亂想,心裏一想,前崗有個閨女嫁出去三天讓人家給送了回來,弄得爹打娘罵,這種事要叫我攤上可怎麽辦呀,一想,就跟真事兒一樣,眼淚也立時竄了出來,接著就哭,越哭越象真事兒。這哭有時怕勸,越勸越厲害,冷丁又想起,這麽哭,眼睛哭腫了可難看死啦,忍著點吧。誰知不想忍還好,越想忍越忍不住,哎呀那頓哭呀。”

    女兒大笑:“太好玩了,媽,您可真會整。”

    但母親臉“呱嗒”掉下來:“說歸說,笑歸笑,告訴你,鳳子那天你要不哭兩聲,我叫你婚也結不清閑。”

    “……”

    “不用笑,實話說了吧,我毒藥早買下了,你一出門,我就喝下去,你能結成婚?”

    鳳子目瞪口呆。

    那天鳳子果然一出門就大哭,先是有聲無淚,之後想起母親,她也太狠,哭就哭罷,但不該用那麽損的法子要挾她,於是淚真也滾了下來,雖未及芹子當年那麽重,但也確實感動了鄰居。

    “這年頭,不容易不容易。”

    “人家那家庭,什麽教育!”

    後來鳳子知道,她媽壓根就沒買什麽藥,隻不過說句氣話罷了。

    鳳子很感謝她媽,當然包括對那天誤解母親苦心的歉疚。

    話謎

    五娘二婚,一個高小大學生,從鎮上來這山溝溝,嫁給大字不認一個的五爹。都尋思三天兩早上的事兒:太不般配啦。可人家兩口子過得合合美美,妒忌得一些漢子常常回家找茬兒鑿巴自己的老婆。五娘嫁給五爹後過了三年,五爹就因為崩石頭修大寨田吃了啞炮的虧,崩得血肉模糊,終於沒救過來。五娘玉也似的一個美人兒,又是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莫說出溝,隻這黃桷峪僅童男子也夠一個排,哪個不惦惦著?新社會誰為誰守個啥哩。可是,五娘說,我不嫁,誰勸也不中用。就一回回把媒婆噎在了那裏。女人們知道她的心思,便暗示那些對五娘有意的男子:烈女怕纏郎。她在氣頭上,口風硬著哩,硬攀肯定不成,待過夠了獨鑽涼被窩的日子,不由她不動意,誰個沒打那年紀過過?然而,等五娘把女兒小蘭拖大又嫁出去,她一不跟女兒去,二不再嫁,就那麽自己撐著過。

    五娘成了一個謎。她自己說,就為五爹那一句話,她這輩子決定了。

    啥話呢?要她堅決守住,不的話五爹做鬼也來纏她?這話嚇唬祥林嫂中,如今什麽年代了,五娘又是一個出名的強人,想走,多少個也早走了。她怎會聽這一套?

    姊妹妯娌行嘮閨中體己喀,女人們便試探:“老五到底留下的啥話呢,不說出來悶死幾個呀你?”五娘便淒涼地笑笑,該說的時候,不用你們套,眼下不到時候。五娘這脾氣都知道,她不說就是不說,費多少吐沫白搭。

    五爹那句話就成了一個謎,當然,這事若不是擱五娘身上,大夥也許不能關心到這程度,五娘玉也似的一個美人兒呀。

    日子到了人民公社解散,黃桷峪大大小小的事都被人們淡忘,唯五爹的那句話,作為一個謎,百猜不膩。猜不透也都在心裏嘀咕。我作為晚輩,明知道是衝著五娘來的,但誰又能把誰怎麽地?

    一天,鎮中的吳老師突然來到五娘家。吳老師曾是五娘女兒的班主任,卻從未來家訪過的,因為黃桷峪隻一個念中學的,大約值不當來。吳老師在五娘家坐了很久很久,臨別是耷拉著腦袋走的,五娘連門口都沒出。這就更奇了:恁熱情好客的五娘今兒怎地啦?

    關心五娘的人又陡然多了起來。女人們去她家坐呀坐。五娘到底沉不住氣了,承認,她跟吳老師老早就有那層意思,他倆小學同學同桌呢。後來,倆人到底還是沒到一起,各自成了家。吳老師前幾年死了老婆,就惦惦著重修舊好,白天來,就為的這。但是不成。五娘求大家不要再問這事了,她有些傷心。

    吳老師可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哩。別人倒罷了,嫁他不隻是五娘的福份,連整個山溝都光彩哩。第二天,便有人找到吳老師,願大夥幫忙,玉成這樁好事。

    禮拜天吳老師帶著厚禮又來了。五娘淡淡地說,東西多餘。我讓你做一件事,你辦到就妥──你把崔半仙那牌子給我砸碎它,我隨後就跟你走。

    “這……”吳老師犯難了,“淑香,過去的還論它幹啥呢,崔半仙國家都不管,我個教師,怎好……”

    “還是。”五娘一下一下點頭,“你回吧。”

    吳老師最終隻好空回。

    五娘頂著屋子號啕大哭。她從未出聲哭過,包括五爹死。

    原來,五娘跟吳老師好,差點要成了的,可是,吳家找崔半仙算了一卦,斷定這婚姻不成,成了就大凶。吳老師爹娘便橫攔豎擋,不讓他倆接觸。五娘不服,也去崔半仙那兒算。崔半仙說:“小妹,你這命克夫。你要吃三眼井的水。”五娘自然嚇得要命。崔半仙又說:“你要破解,兩個法兒。一、出100元,我保你太平;二、這……”崔半仙眼裏那神色五娘能看不出來麽,她二話沒說就跑出了崔半仙的小卦屋。

    她找到當年的小吳,問這事怎麽辦。小吳也沒主意:100元,那年頭上哪兒拿?另一條……小吳不好表態。偏那時他家追得緊,要張羅給他定親。倆人商量,嫁就嫁吧,真妨死倆不就結了?到時候小吳一定還要找淑香的。海誓山盟,才算作罷。

    五娘先後嫁了兩家,果然如崔半仙所說,都沒過上幾年……

    那現在什麽顧忌都沒了,還怕啥?

    “為老五那句話。”五娘說。還是那句話。

    有貼心的鍥而不舍,到底弄清了五娘不嫁吳老師的原由。

    五娘本來不可能下嫁五爹這樣的孬人,可是五爹的爹土改時是骨幹,不由分說,活埋過五娘當過幾天偽警察的爺爺。那時候,埋了也就埋了,沒人追究該不該。五娘死掉頭一個漢子後,便想,報仇的機會來了:嫁給他兒子,妨死他。誰曉得婚後五爹待她出奇地好,把五娘感動了。五娘就半遮半掩地告訴五爹算卦那事。五爹笑了:“聽崔半仙放他娘的屁。就算給他100元錢,他是天老爺的小舅子?生死大權他掌著,還用幹算卦那下三爛營生?”後來,五爹吃了啞炮,臨咽氣前,五娘對他說,果然我就妨了你。五爹說:“不準這麽講。那啞炮我不去排,早晚也要傷別人,跟你什麽關係?”

    “就為這一句?”女人們不信。老五一句讓她們猜了多少年的話謎,原來就這?這句如此普通的話,讓五娘為她守一輩子?

    “你們沒法知道。那句話讓我當時差點死過去。老五大字不識,可他那話吳老師能講得出?當初,我對他癡死心了,說,要嫁別人,也要先給了他。他不敢要──怕妨了他!”

    吳老師到今兒未再娶。五娘現在還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