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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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溝裏頭一個真正婚姻自主的是墨鬥的媽。
墨鬥媽**八時,夜裏睡不著,就聽她爹和她娘嘀咕說她的事。原來已把她許了人家啦,外地的。說是那小子有文化,爹媽都教學,家中好日子來。不怎麽墨鬥媽上街買洋油去,讓那家主看上了,圖的是閨女人長得好,又穩重,就使上人來說,這好事,當爹娘的自然一口應承,哪知墨鬥媽霍地從炕上爬起來“誰看中了誰去,少扯連我。”爹媽目瞪口呆:這丫頭咋了?恁好的茬兒不去,難道要當娘娘?
害羞,必是害羞。也不對呀,害羞就隻當睡著了,起來吵啥?這丫頭。
後來漸漸知道,閨女原來心目中有人啦。是本溝小二驢子。二驢子是小名,其實小人兒倒挺老實的,小年青的天天在隊上幹活,免不了有側重地幫襯些個,如鏟地,男的給女的把上壟幫拉一鋤,女的就輕快多了,等等。
這點情誼稀鬆了了,細說起來,不算啥。
“怎麽,你想跟二驢子?”娘問。
閨女搓苞米,不作聲,臉紅紅地,手越搓越快。
“告訴你,別跟二驢子。這窮山溝溝,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熬一百年也不帶出頭的。二驢子人兒倒也挺本分的,可人能當飯吃?當衣穿?你娘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聽娘的,沒虧吃。”
可姑娘鐵了心,鹽醬不進。她念了幾年書,在山溝裏算個文化人。她當著記工員,二驢子是民兵排長,二驢子幫她幹活,她教二驢子識字,哪點兒不好?非要找個不認不識的去過,不幹!說下天來也不幹!
“你怎麽不聽俺姥娘的,跟俺爹跑這麽個窮地場?”逼急了,墨鬥媽也揭她娘的短。
“哎呀,我的親孩子。娘可不就是吃了不聽老人話的虧啦。那時給我說的那個人,人家十分樂意,可我就鬼迷心竅,跟你爹這個老熊種跑這遭罪來啦。那個人呢,如今當區長,看家裏勢利的,要什麽沒有?孩子,別傻了,虎毒不吃子,娘還能哄著自己親閨女下火坑?”
有理,可閨女不聽。二驢子哪點不好?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怎知道人家就窮一輩子?
反正外地那人堅決不看。娘讓她去一趟,看不好也不要緊,看不好再跟二驢子娘也不再管。可是不去看。假如看了,也許會動心,娘是這麽打算的,可閨女不去看。
這就鬧翻了臉。娘說,我鋸下你的腿來,也不讓你跟二驢子。
鋸吧。閨女端坐在炕沿上,鋸掉了,二驢子背過我去,他說的。閨女此時,竟不知羞了。
娘操起刀鋸,隻一下,閨女白花花的腿上便冒出紅來,嚇得娘當啷一聲把刀鋸扔在地上,捶胸頓足地號啕大哭:“我的小活祖宗哎!”倒象是她讓女兒鋸著哪裏了。
墨鬥媽終於嫁給了二驢子。婚姻自主,大隊團書記領著小兩口,到公社。公社民政助理二話沒說就登了記,並再三叮囑:“這就是合了法啦,你們今晚上就可以搬一塊睡,該幹什麽幹什麽,哪個敢管,我拿小繩拴他。”
墨鬥姥姥從此不許墨鬥媽登門。大年正月,買了蛋糕,都給扔雪地裏。直到墨鬥9歲了,墨鬥老爺病危,墨鬥媽兩口子張羅了幫爹爹治病,這才重認了關係。
墨鬥媽受到上級的表揚。
那陣子也講自主。不過都是先由媒人和雙方父母相看得差不多了,一對小青年才見了麵。不同意動員動員,也就再無爭論,這麽個自主法。
哪有自個找的?且付出血的代價,難怪上級要表揚。
墨鬥媽跟二驢子也就是墨鬥爸結婚後,就生了墨鬥哥哥和墨鬥。四口人算小家口,生活累不怎麽著。農村嘛,上哪花錢去?有口吃的就中。怎奈墨鬥爸後來淨長病。長病就得花錢,吃一付湯藥一兩塊錢,工分一天才兩三毛。哪家子抗得了?因此日子就不濟起來。
結了婚,事多起來,墨鬥媽沒能教墨鬥爸認字,漸漸地自己念的幾年書,也就著大餅子吃啦。間或也有後生們聽爹媽說,你什麽嬸子或什麽嫂子當年好文化呢,還當過隊裏的記工員。後生們來請教她,墨鬥媽說:那都是老皇曆嘍,提不起來。心裏也滿高興的。也有時不大好受。總之什麽滋味都有。
八十年代,小墨鬥長到二十多啦,細高細高,挺俊的閨女。自然多的是小後生們勾搭她。墨鬥擇優錄取,選中了對崖的一個,選中了,擱不住,便說給媽聽。
媽臉色煞白:“怎的?親孩子,你要嫁在這死溝筒子裏?想跟你媽一樣,挺好的大閨女造成大字不識的老太婆!不中不中不中!”
墨鬥說,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當年你和我爸,自由戀愛,姥娘都管不了,今天怎的到了八十年代,反又回去啦?
墨鬥媽說:“我可不就是當初沒聽你姥姥的話,嫁了你爹,遭了半輩子罪,上的幾年學也白扔了。要是嫁出去,城裏找個工作,多舒心!當年看中我的那個人,如今是電台台長,哎!”
說什麽也不許墨鬥嫁在本溝。墨鬥哭了些,鬧了些,墨鬥媽不著急不上火,不打不罵,就是一件,你要在本溝裏找對象,你媽一天也不活了,不信你試試。
墨鬥媽說,這溝裏不能好了。閨女都年輕無知,三言兩語糊弄得自家姓都忘了,不懂什麽叫感情,她不能讓女兒再往火坑裏跳。這是經驗。至於婚姻法,她不管。有一個死夠了,那也不能眼瞅著女兒跳火坑。
墨鬥到底嫁到了城裏。
嫁到城裏後生活挺美滿。男人開車,一月好幾百,墨鬥販蔬菜,一月也是好幾百。
墨鬥媽又成了這溝裏頭一個幹涉兒女婚姻的人,雖然法律不允許,可她幹了,可滿溝裏的人除了對崖那家及有關親屬,沒有說她不好的。
大夥咂巴咂巴嘴,說,還得念書。你看人家墨鬥她媽,那眼光!
大腳
籌劃了好幾天,白費。生就的骨頭長成的肉,這玩藝兒沒法改。
這雙大腳當年真害苦了她。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到溝外念書得過一條小河,夏天遇上漲水,獨木橋淹了,小夥伴們綰巴綰巴褲腿,趟著過。她也趟。可有一遭剛脫下鞋來,恰巧栓柱子回頭,“媽”地一嗓子:“哎喲,大腳”!所有的夥伴便都來看,都一齊“哎喲”。窘得她當時眼淚刷刷淌,真想一頭紮進河流裏淹死了事。
不怪別人。連她自己也沒法不承認這雙腳難看:又長又彎,二拇指比大拇指長出一大截還不說,小腳趾旁還鼓出一個包!寒磣!但有什麽辦法呢?她鞋子已小到43號,整天擠得生疼也不敢脫下來,還能剁一截去?
福來子很快跟她生分了。福來子原先拿她可好呢,上學、剜菜哪回都約上她,遇事也總是偏她護她,自從那次注意到腳,就兩樣了。她成了怪物,一天很少有人搭理她。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蘭花她們幾個女孩子,不管水大不大,放著獨木橋不走,偏偏要趟。露出那一雙雙白嫩嫩的小腳……
不知哪個短命的,又學了段破唱兒傳開來:“腳大站得穩呀,鞋大好繡花,一匹綢子做雙鞋,將打將夠哇……”單等她在半拉時,抻著脖子吼。她生氣,但又不敢管。我唱大腳唱你來麽。撿銀子撿錢還有撿罵的?隻好晚上拱進被窩裏掉淚。
隻要能換蘭花那麽一雙小腳,將來嫁給王膘子也幹,她有幾次這麽尋思。
以後她得了個“孫大腳”的代號,還有人解釋說孫大腳就是孫子腳大的意思,再以後就是所有的男孩子無論高的矮的醜的俊的就是沒人理她,連富農的女兒孫煥芳也有了對象單單隻剩孫大腳一人沒主。
恨也沒辦法,她隻好拚命讀書。讀那些枯燥無味的書。想不到她因此得了相應。一恢複高考,就讓她考上了,全縣第一,上海複旦。
漸漸地她把那個令人惡心的外號淡忘了。大地方人對腳不那麽十分關注,她的自卑感也相應地減弱,消失。在研究民俗時她才知道,她的故鄉討厭女子腳大比其它任何一個地區都甚。於是她發誓終生不再回去。想了,讓父親母親來看她,捎帶逛逛大城市,不比拱那溝筒子強!
但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不親自回去考察,她的那本有關民俗的書便難以印得理想,有些材料欠缺。
那就回去。盡量弄雙從視覺上顯得小一點兒的鞋,穿了回去。
縣文聯用小車直接送她回故鄉。省文聯的幹部,了得!
早有鄉親們候在村口。這山溝自打有人煙到現在,獨出了這麽一個當官的,而且是省裏的官,那莊重當然不須描述。
一眼認出了蘭花栓柱福來子,都三十來歲的人了,好快!瞅瞅自已,有些得意,雖然迎上去握手時邁步仍有些謹慎,唯恐那雙大腳掃了興。
忽然她有了發現。這個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律都穿大鞋少說也得比腳大一兩號碼。肯定不是特意穿給她看的,因為有些鞋看上去穿了一兩年了,而一個月前連父母也不知她要回來的。
嗯?
靜下來以後,她開始搞民俗調查。說到腳,都搖頭:“腳大點小點有啥?那玩藝兒是天生的,咱這山溝上坎下坡的,腳大更好,越大越出活兒。”
她糾正說不。從前咱這兒有風俗,歧視女人大腳,當初必然有說道有原因。
白費。死活沒人承認有過大腳小腳的事。
她不無遺憾。那本書終於還是少了點什麽。
影謎
德勝爺氣不順。
好生生的年輕人,尋思起來翻山越嶺看什麽電影,先是小夥子去,而後姑娘們也去。成群搭夥,半夜三更,回家來指手劃腳窮講究,明日幹活卻丟了魂。再說怎麽看一遭不中,還得三番五次地看!
於是脖子一抻:“往後晚上別看那東西了,耽誤幹活。”
“爺爺,看個電影還不讓麽?又不是花了多少多少錢。”
“那也不能回回看。看一回就中唄,能頂飯吃啦?”
孫子們苦苦哀求,保證今後看電影不耽誤幹活,並說準了如果再有看電影誤了幹活的事,那就永遠不再提電影兩字。
也中。德勝爺的這個小屯子沒有電,點火油。可崗後那屯子勢力。用柴油機發電,專養一個放電影的,隔三差五便放一場,引得外地青年紛紛來朝,德勝爺屯子有好幾個姑娘竟索性嫁了過去。
終於又演電影了。那邊有親戚的送來了信。德勝爺第二天虎著臉,老早往孫子屋裏看,嘿,一個個“唄兒”“唄兒”地坐起,衣服穿得麻溜,活也做得溜道。
德勝爺大惑。熬半宿夜,跑十來裏山道,還得早起?精神頭哪來的,邪門!
看看去,啥東西這麽有癮頭。
又演電影。
後生們走後,德勝爺悄悄地也過了嶺。他老人家腿腳、眼色均不差,又有膽量。年輕時獨走黑道,一隻狼從背後把兩隻爪子搭到他肩上,竟被他兩手扯住爪子腦袋抵住脖子,一邊走一邊使勁頂使勁拽,生生將狼頂死。所以德勝爺動不動很願意講狼的故事。
德勝爺遠遠地隨了後生們走進村子。嗬,那人老鼻子啦。柴油機正“不懂不懂”地響著,就這玩藝能造出電來,如今人真能死了!
人群前掛著一塊大白布,鑲著黑邊,聽說電影就在那上頭出。
忽然那白布上有光一閃一閃,且越來越大,忽上忽下的。德勝爺膽量極大,此時心卻忍不住跳得慌,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塊白布。
最後那布刷地一下全亮了。一道窄溜溜的光從機器上照到白布上,一到白布上就成了一大片,真奇。有些小孩便伸出手在光裏做動作。白布上便映出一些手,小兔、狗頭牛頭馬頭鵝頭之類,還有人影從白布上走過。
德勝爺越看越覺得奇。平平常常的一塊白布,咋就演出那些電影來了呢?奇了奇了,真真地算是奇了!
這時,他聽到有人喊:“電影機有點毛病,現在得修理,大夥等一會兒。”
白布上的光亮沒有了。德勝爺急匆匆向四外一瞥,幸好沒碰上熟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當口碰上熟人,更怕撞上他的孫子們。到底為什麽,他也說不準。
德勝爺飛也似地逃回家。他很滿足。他看了一小會兒電影,雖沒看全但總算看了。人這個東西,也就得管什麽都要見識見識麽,不服不中,白布上出人出影!
第二天,他又到孫子房裏,後生們剛要急著爬起來,德勝爺忙喊住:“往後別起這麽早了,電影該看就看,我這麽大歲數,也不該多管閑事了。”
後生們感激涕零,反覺得爺爺實在應當多少拘管著他們點兒。
德勝爺拐彎抹角地炫耀:“電影,不就是白布上出人影唄。”
“對呀。”兒孫們說,“還有聲呢。”
“知道。”德勝爺怎會忘記那機器“不懂不懂”的聲音,再往下備不住會唱哩……
德勝爺越想越有點後悔,那天夜裏哪趕上再看一會兒?走那麽早做什麽?演下去等電影修好了肯定有熱鬧的看。
德勝爺成了影迷,見人就誇電影好,可他終於沒能去第二趟。
德勝爺臨咽那口氣前,囑咐孫子們,別搭上那口鬆木棺材,埋地裏白瞎,留著,等起人參時,湊成塊,你們也買個電影回來,省得五更半夜怪累的。
表
岔溝人窮慣了。
窮慣了也就習慣了,幾代幾十代幾百代,岔溝人便是隻顧得世界上有吃、穿等等三件事,僅限於果腹蔽體的程度,超一點,不敢,也沒想過。單說手表吧,岔溝人建國後眼瞅四十年,差不多不懂得手表是啥東西。
沒見過有沒見過的好處。這就生生地讓岔溝人練就了一套獨特的硬功夫:看天。無論白天黑夜,幹著幹著活想伸伸腰或是睡著睡著覺想撒泡尿,肯定會抬頭看看天,說,哎呀,都什麽什麽時辰啦。白天看太陽,晚上有星辰。其實說太陽星辰管的用也不盡合理,因為有時陰天甚至下雨,岔溝人也照樣抬頭看看天,淋得直眨巴眼,然後說,哎呀,都什麽什麽時辰啦。即使周圍沒有任何人,也要自己對自己告訴或是提醒一番,岔溝人習慣了。
近幾年由於開放,岔溝人開始走出岔溝與外界接觸。岔溝通外界,大概就是書上講的“溝通”。外界除了飛機火車洋樓等笨重物件,別的什麽引不進來?於是有了表。開始老年人看青年人綰著袖子戴起那銀花花的玩藝兒,禁不住嘖嘖嘖嘖道,有幾個錢,看狂的;後來多了,自己也羞答答地戴,很快,表在岔溝幾乎普及,論成年人普及率,大約居全國之最。
戴上表,依舊看天。很快換算出北京時間幾點幾分相當於什麽什麽時辰。每看時間,先瞅一下表,心裏說,七點十分,然後再瞅一下天,嘴裏才說,是七點十分。於是方能肯定這表目前正走著,且很準時。倘隻是看表而不看天,岔溝人決然不會說,現在啥時辰了。
時間一長也就慣了,每個岔溝人既會戴表又會看天,兩不幹擾:看表,象征富有;看天,象征智慧,岔溝人全了!
可是有一天,廣播電台不知誰出了怪主意,要弄什麽夏令時。岔溝人很惱火。明明是七點十分偏要說成是八點十分有什麽用?這不是成心折騰人又是幹什麽?再說時間是定死了的,怎麽好想說幾點就幾點呢?這時間也跟錢似的毛了麽?
就不撥。岔溝人上下一心,凡戴表的誰也不多撥那一小時,能怎麽的。上麵有哪條文件說不撥表殺頭或是罰錢來嗎?不撥不撥不撥。
也就有人吃了虧。明天一早要去縣城,到鄉政府坐汽車。起來跑四十裏路攆到鄉裏,他媽的汽車發走快一小時啦。喪氣。汽車按夏令時。汽車也不是東西。你六點十分開說七點十分幹什麽?偏是山溝人好欺負?
吃虧的越來越多,類似汽車什麽的喪氣事不斷有人撞上,岔溝人更惱了。啥哩!偏盯著山裏人眼裏有屎?好好好,不理你就是了。從此岔溝人看天,幹脆連幾點也不叫了。為什麽不仍說老時辰,自己看天看得準準的,偏要跟人家學洋氣,說什麽幾點幾分,豈不是不自重?怪不得旁人。
岔溝人於是仍抬頭一看天,說什麽什麽時辰了。而且吃驚與自豪的神情甚於任何一個曆史時期。就是,幹嘛自己看不起自己,看天既然比戴表準,為什麽相信表?表有時能停了,天難道也會停麽?真是。
岔溝人依舊人人戴表,但從此不必上弦,隻當是裝飾是擺設。上弦,有什麽用?你好歹適用了夏令時,“匣子”裏再有個誰說,搞秋令時冬令時春令時,你不氣煞!
幸虧沒丟掉看天這絕技,否則,岔溝豈不沒有了時間?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