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老詐
字數:9075 加入書籤
信老詐的話,死了穿不上褲子。反正整座縣城都知道老詐的話靠不住,靠不住也還是得笑臉迎著他,他是柳家燒鍋的管家,在縣城這頭跺一腳那頭顫半天,惹得起嘛你。
歲底。大雪。老詐下鄉,去溝溝岔岔討一年賒出去的帳。債戶留他吃下幾杯酒,臉兒紅酡酡的,天色已不早,便將收得響叮叮的銀元,背在錢褡子裏,踏雪往回返。遠近無個人毛,就更加寬心,信口哼起蹦蹦腔來。
孰知柳條趟子裏伏著個剪徑的,落一身浮雪,早在這裏候夠多時了。待老詐走近,那賊騰地躍起,一柄老銃抵在老詐後心:別動,若是打算回家過年的話你就別動。
“壯士與我近日無冤,往昔無仇,想是為了這袋中之物啦。”
“你不傻。口袋放下,放你一條活命。”
“不必了。”老詐說,“摟火吧兄弟。丟了恁多錢財,我還活得起麽?聽說江湖人有不少是很講義氣的,在下堂上有八十歲的瘸腿老娘,我死後,壯士能給挑個水什麽的,九泉之下我也感激不盡啦。”
說罷,要跪行大禮。
“別動。動我可就真摟火啦!”賊人後退一步,心中隱約一動,老娘?是個孝子。他不像別個那樣哀求饒命,隻讓給老母挑水,看來不會有假。
於是口氣柔起來:“你這人恁死性!口袋一扔,跑就是。我絕不打你的。”
“別費口舌啦,兄弟,你隻管摟火就是。就算你放我一條命,我怎麽還得起這麽多錢財呢,不跟殺了我一樣?算,記住我的托付。”老詐閉目等死。
“那我難道白白蹲這兒凍一天?你有老娘,合著我倒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那賊有些猶豫。
老詐已喘勻那口氣,道是:“壯士真的想成全我,那就打我一槍,打哪兒都行。完事後錢歸你,我回去也算盡了力,跟掌櫃的有個交待呀。”
一想,也是。那賊便問:“你讓我打哪兒?”
老詐笑笑:“打哪兒都成。死都豁出來啦,我還計較哪兒?”
賊就把槍抵住老詐大腿,想了想,他娘腿瘸,別讓兒子也瘸了無法挑水,便隻擦去老詐一塊肉皮。
那時的槍隻能打一粒子兒,完事,得另裝彈藥。賊人急火火地背起錢褡子要走,老詐腰中的家夥卻掏出來,抵在那賊的後腦勺上!
那賊恨得咬牙切齒,隻悔自己心軟,中了奸計,隻好聽從老詐的吩咐,背上錢褡子,乖乖地去了警察署。
時過六年。老詐夜裏在蠟燭前算帳,門開處,進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當年那剪徑的毛賊!毛賊入獄六年,遇赦出來,尋仇到門上啦。漢子手舉鋼刀點著老詐鼻子大罵:“當初不知你是老詐,吃龜孫騙得好苦,蹲六年芭籬子,今兒跟你清清帳,一年一刀,你數好了!”
“喀”地一刀,剁在老詐後腦勺上,肉皮白花花分開,碎骨渣兒都看得分明,片刻,血才湧出來,頭發變成了褐色。
賊人邊剁邊罵,待砍到第三刀,猛地發現,老詐伏在案上,動也不動,已是死了。這才覺得下手太重,後腦勺那地方原來是不經剁的。遂把刀一擲,罵道:“便宜了你龜孫三刀。”然後翻牆而去。
直到沒動靜了,老詐才趔趔趄趄站起,喊人,之後,倒在血泊中。
那三刀把老詐剁歪了脖子,看人總似乎是用白眼翻對方。於是傷愈後他一改舊習,對人以誠相待,絕不再假半句話。怎奈他平時謊話太多,在人們心中已神乎乎的了,這遭的實話,大夥偏不聽,結果拿他的勸誡當顧謊言的人,逆著去做,反吃了更大的虧,不如他別多嘴的好。
吃了虧的人們恨恨地議論:人老了奸,馬老了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話半點不假。必養的老詐。
老詐自己冤得不行,回家揀了好幾個帶豁口的碗,拿到天井裏摔碎又加腳踩,仍不解氣,再揪過老婆一頓暴揍,口裏罵道,他何不一槍崩了我省多少事,操他媽的那賊。
匣子
抗日將領張將軍,手使雙匣子,百步穿楊,彈無虛發。敵寇聞風喪膽,誰都知道,遇上張雙槍,大限就到了。
張將軍率眾隱蔽於深山密林,時常伺機重創日偽軍,名聲越來越響,日寇視為心腹大患,屢次糾結重兵多次圍剿,卻始終奈何他不得。
後來日本人實行堅壁清野政策,將所有民眾強行趕到一起屯居,集中兵力看管,使山中斷了口糧的來源,抗日隊伍難以存活。根據楊靖宇將軍的命令,張將軍將部隊化整為零,繼續與日偽軍周旋。多日後,餓得實在受不下去,他獨自帶兩名警衛,農民打扮,分頭混進縣城弄點吃的。
張將軍把兩隻匣子槍裝在一隻木匣子裏,端坐於小店裏吃了頓飽飯,又弄到一點食糧,他的警衛還有一個候在山林中呢。猛地闖進來一幫偽警察,五支槍逼住張將軍:“哪裏的哪裏的哪裏的?”
張將軍編好的話,對答如流;證件也齊備,不怕檢查的。
“你那裏麵裝的是什麽?打開看看。”一個警官指著放在張將軍手邊的木匣問。
“匣子。”張將軍照實道來。
“打開看看。”
“就是匣子,別的沒有,匣子啥好看的,看了後悔。”
張將軍不屑一顧。
偽警察越發來了認真勁兒:“讓你打開就打開,哪那麽多淡話!打開打開打開打開。”
張將軍慢騰騰地站起,嘴裏尤自嘟噥著:“告訴你們就是匣子,不信。打開,你們一看不惡心才怪。”
警察們這時已懈怠起來,隻道這莊稼人肉頭,誰知木匣打開,張將軍早已雙槍在手,厲聲喝道:“我是張雙槍。你們把家夥扔了,咱們兩不計較。”
眾警察魂飛魄散,老老實實扔了槍,我捆你,你捆他,在張將軍的指令下做得相當麻俐。剩一個,張將軍親自動手,捆好,堵嘴。然後,冷冷一笑:“多事。告訴你們是匣子,不信,你們說,有什麽好看頭?”
揚長而去。
在密林中,張將軍見到了他候在那裏的警衛,另一個大約已落入敵手,始終未見。警衛狼吞虎咽著張將軍帶來的吃食,邊聽他講述小店脫險的經過。
“五支槍盯著您,能把槍搶到手?”警衛不大相信。
張將軍說:“小家夥,也沒啥,動作得快,乘對方鬆懈的時候,冷不防出手。”
便把雙槍裝入木匣,開匣,取槍,示範給警衛看。
警衛目瞪口呆,看不出個中技巧。
將軍來了興致,重新裝槍入匣,慢慢地做給警衛看。
此時警衛已自然立於將軍身後,待將軍合上木匣,他突然掏出槍對準將軍:“師長,別恨我,我實在餓怕了,想用您換口飯吃。”
將軍稍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沒關係。我不悔。我防不了你,這次不動手,機會還是多的是。記住,你今後別為日本人做事。開槍吧。”
槍就響了。
警衛果然聽將軍的,日本人的事好賴不做,隻要求種地。但光複後,他的檔案還是被查出來,押到當年槍響的地方點了天燈。
關於將軍,縣誌上是這麽寫的:“……由於叛徒的出賣,在一次與敵人遭遇的激烈戰鬥中,奮力擊殺敵人無數,最後,壯烈犧牲。”
歌王
歌王本來就有一副很不錯的嗓子,在400多戶的人家的小山村裏,沒人不佩服他的歌聲。漸漸地,流行歌曲唱出點兒名堂來,他便走南闖北地唱,掙大錢。
歌王能詞能曲,一般唱他自己的作品。他有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他覺得流行歌曲這玩藝兒,主要是演唱者的風格獨特,這樣才能叫座兒,於是歌王將所唱的歌子做了一下處理,比如在某幾個字搞點兒八分之一的延長或空拍什麽的,因此,他的歌又很是多出了一些特色。
唱著唱著,歌王走出去很遠很遠,兩三年沒有回那個小山村。
小山村的人們可是一刻也沒忘記過他們的歌王。歌王有一首成名作《雨花》,讓他們錄了音,見天在村上的大喇叭裏放,直放得婦孺皆會,且都能模仿歌王的演唱風格,連一些極細微的特殊處理也絲毫不差。
歌王是小山村人們的偶像。這多年不就出了這一個人物嘛。細算起來,百十個村合起來經過個幾百年也未必出得來一個,容易呀?
終於有一天,歌王衣錦還鄉,西裝革履地返回小山村裏來看望鄉親們。眾人先是一愣,小夥子變得年輕許多,幾乎認不出來,外麵的世界真了不得!
好家夥,山裏人比過年還熱鬧,爭著搶著款待自己的親人,最後當然還是讓村領導占了先,請歌王飽餐了一頓山珍宴。
酒醉飯飽,歌王便去大場院與鄉親們見麵,大家聽他天南地北地侃他在外頭見過的世麵,那滋味比每個人都親自出去看看走走一點兒也不差啥。
接著就有小孩子哼起了歌王那首《雨花》,維妙維肖很像那麽回事兒。大夥便斥那多嘴的孩子:“一邊丟人去,在哪兒都敢咧咧!”歌王來了興致,主動要為家鄉人唱支歌,大夥求之不得:“就是〈雨花〉!”歌王也無須推辭,開口便唱,這歌子他唱了一萬遍足有。
曲罷,冷場好幾分鍾。人們麵麵相覷:這怎麽會是歌王?不過就是有副好嗓兒,但是多處細節錯了,味兒也不濃。在別處唬人行,山裏人記得巴巴準,休想瞞得過去!這小子,怪不得起初就看著不象,怪不得話恁多,原來真是假冒偽劣,是個學了歌王的歌回來蒙人的騙子!
有個男人搶先“嗷”地一嗓子:“狗日的,你不是歌王!”歌王詫道:“我怎地不是我?”“還嘴硬,打個狗日的!”霎時擁上來一幫,拳腳如雨,將歌王打倒在地,幸得村幹部懂法,才沒出人命。
不容辨解,歌王被攆出圩子。
打醒酒的歌王很傷心,他可是鄉情為重,否則要命也回不到這兒來的,家鄉人究竟是怎麽了,忽冷忽熱,有什麽必要不認他這個歌王呢?
歌王放不下的是家鄉人誣他為假冒歌王,他覺得必須把這件事搞清楚。但是他不明白挨打的原因,急切還真想不出辦法來。
普通話
那根棗木棍杵在三老爺爺門口,紫瑩瑩,光溜溜而又露筋暴骨,嚇煞個人。
棗子娘路過,瞥了它不知幾十幾遍了,正眼看,不敢又似乎不忍;不看,心裏又放不下,於是就瞥。
棗子過五天要回來探家。七八年了,當娘的怎不惦念。棗子忙,常郵些路費來,讓娘去看他。誰看誰都中,隻要有盤纏。村裏無人不誇棗子娘養得好孝順兒子。
棗子過五天要回來,電報上信上都明明白白地寫著。棗子現在是吉林省哪個地區電台的播音員,好大個幹部來。兒子混出個人模樣了,衣錦還鄉,當娘的心目中是啥滋味兒那還消說。
問題出在那根棍子上,那根棗木棍。
十年前小栓打東北回來,興衝衝地揣了兩盒煙去看三老爺爺。三老爺爺就是三太爺乃至三老太爺的意思。全村一姓人家,頂數他輩大,如今早已沒有族長了他就頂個族長的角色,村裏大事小情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文化大革命那陣子也沒破這個例。小栓當了煤礦工人,穿滌卡服、皮鞋,戴手表,還鑲了牙,一進院:“三太爺忙哈(啥)呢?我來瞧您老人家啦。”
三老爺爺坐在蒲團上搓煙繩,見小栓由他爹領來,便慈眉善目地等待參拜。聽來人一開口,臉色刷地白了,哆嗦著嘴唇站起來,大罵:“你個鱉羔子操的!出門兩早上忘了祖宗姓什麽啦,話也不會說!”
隻罵得小栓愣愣地,不知哪處犯了忌,隻喃喃地辯解:“您看三太爺,我不(知)道哪兒的事,咋就急了眼了呐?”這一說更糟,三老爺爺抄起那根棗木棍兒,劈頭蓋臉把小栓打得好狼狽,小栓爹嚇得腿軟,幹紮煞手幹嘎巴嘴;小栓挨了打,逃不敢,架也不敢,隻是用雙手護住頭。
末了三老爺爺打夠了,才喘籲籲地說:“滾回去,臨走時來一趟,我聽聽還撇不撇了!”
小栓這才恍然大悟:他原先會講家鄉話,到三老爺爺家本想說幾句東北話,以顯示自己出過門兒的,哪成想招來一頓棍子!隻得二番又登門,用家鄉土話向三老爺爺請罪,才換得老人家開了晴,收下他四盒煙。
家鄉人就得說家鄉話,幾千年幾萬年本是這樣。小栓子很小時,全國推廣普通話,有幾個村子南腔北調地“撇”過一陣,唯獨三老爺爺這個村,沒一個敢的。那時大老爺爺在世。最後,鄰村“撇”不上去,又土回來。大老爺爺告訴全村的人:“怎麽樣?喝哪場的水,就得識哪方的字,別自己看不起自己,倒叫人家也拿著不當人!”
村裏的學校一律用方言教書,有注音,他注他的!考試,記住是第幾聲,往上一標就妥,常了一樣的。
但棗子不中。他當廣播員多年,普通話在省城得過獎,根本不會說家鄉話。以往棗子娘去了,聽兒子說的話真好聽。兒子嘛,說什麽南腔北調娘都愛聽。但如今回來,可得現學。因為回村來不看望三老爺爺那還了得?得罪了他老人家,無論是哪個,休想在這裏過安穩了。
棗子娘好悔。不該讓大夥兒知道棗子回來的日期,這樣她接到棗子,就可跟他一塊先直接住在鎮裏他姨家,學會了老家的話再領他回來,汽車隻通到鎮子。可是她沒法藏住兒子的電報、信件,她不識字。咳。
棗子娘決定先跟棗子住她姨家。棗子有頭有臉,出門坐汽車的官官兒,挨一頓棗木棍子那怎麽受得?不同小栓,一個拱煤洞子的,打幾下就打幾下唄,真是。
住他姨家。
誰也沒料到棗子提前一天就回來了。這孩子思鄉心切,脫得身哪裏還想等什麽“待要走,三六九”?提前一天,想冷不防讓媽高興一下,就徑直進了村。在村頭就恰恰遇上了一大幫鄉鄰,而裏頭就偏偏有三老爺爺。
什麽都晚了。棗子娘頂著兩手胰子沫朝村頭場院跑去。遠遠地圍了一大圈人。棗子挨打了,準是!棗子娘越想快跑兩步那腿越不聽使喚。三爺爺好三爺爺孩子從小沒爹也就沒人管教,您管怎麽看他爹死得早別太難為他啦。棗子娘邊跑邊念天老爺。
棗子娘扭歪到近前才放了心。三老爺爺正蹲在地上跟棗子說話呢。老爺爺蹲著,一個麥秸蒲團卻讓給了棗子坐。棗子說話還是廣播裏的那路,棗子娘一時也不知咋好。
“媽!”棗子見娘過來,立刻站起來,鞠躬。
“叫娘多好。”棗子娘也覺得兒子太過分,假意責怪兩句,也好下台階,“媽,媽的,象牛叫。”
“嘿呀棗子娘,”三老爺爺也站起來,拍打腿上的灰塵,“現在大地場哪裏還不是這叫法?意思一樣,怎麽叫都有理。”
棗子娘鼻子“酥”地一下酸了,三爺爺真是個好老頭兒!
人越圍越多。都知道棗子當了有名的大官官回來了。棗子一會兒散掉兩條煙,散得平日裏蔫一個扁豆紐兒疼半天的棗子娘那個豁亮、那個痛快喲!
漸漸地淑芬湊到棗子跟三老爺爺麵前,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淑芬跟棗子同輩,管棗子叫哥。這閨女眉清目秀,在當地小學校裏當教員。
三老爺爺便打住話兒,身子往邊一扭,說“你們嘮,你們嘮”。卻並不起身離去。
棗子見了淑芬話多,三說兩說,淑芬瞥了三老爺爺一眼,膽子也大起來,竟開始用普通話與棗子交談,問這問那,天南海北,奇聞異事,直聽得所有的人張口瞪眼!
棗子突然想起該回家,便邀淑芬晚上到他家坐去,並說明兒一準去給三太爺磕頭。末了,無限感歎地當三太爺誇獎淑芬:“想不到家鄉人普通話說得這麽好!”
淑芬臉兒略一紅,又瞅了三老爺爺一眼,見沒反應,才炸著膽說:“還是普通話好聽。可惜,我說不好。”
棗子離去,人圈仍不散開。三老爺爺驚喜地問淑芬:“這個丫頭什麽時候學的這一手?”
“偷著練的。好聽麽?三老爺爺。”
“好聽好聽,這東西學成了好聽。別象小栓那雜種南腔北調的。”
自此以後,村辦小學學生一律用普通話讀書,回答問題,逐漸地同學之間對話,也把原先那土味兒甩了。
縣教育局的領導下來檢查,當麵把鄉文教助理好一頓訓:有這麽好的普通話教學典型,怎不及時上報!訓得文教助理納悶異常:可真,頂頑固的村子呢,怎麽忽拉一家夥就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