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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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上人真擠。他媽的,這鬼縣城,真擠。固體的車塞進這麽多半固體的人,汽油味兒香粉味兒還有很釅很釅的經久不衰的屁味……老子倒血黴了,連個座兒也沒撈上。

    姑娘,謝謝你。你依偎在我身上,頭頂著我的肩膀,而且越偎越近。這給了我無限快樂。

    那就擠吧,難友們,越使勁越好。

    姑娘,我們並不相識。可你是多麽俊俏嗬,看膩了城裏女人的我,卻十分驚詫你的這種天然的美……屁味兒太濃太濃,且大有不到終點不罷休之勢,不然真該跟你說點兒什麽,這樣會把路上的煩惱象電解一般地話解。

    再靠近一點吧,姑娘。我喜歡你,但我沒邪惡的意念。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啦,可畢竟我們是異性……你大約暈車了。看你那潔白的圍巾上有些黃色,那一定是你嘔吐所致。對了,我看見你用小手帕堵著你那小嘴。我口袋裏也有一塊,送給你嘔吐用,我很榮幸。真的,姑娘。等你那塊濕透了,我隨時準備不露聲色地獻出。

    為什麽不再擠呢?同車的難友們。姑娘,如果你暈得厲害,盡管倒在我的身上,我有的是力氣,不就站三個小時嗎?我隨時看著你的臉色,如果你支持不住,我會緊緊地摟住你。

    我沒有邪念,姑娘,我們並不相識。

    到站了?這破車好快呀。你下車吧,姑娘。我從人頭縫裏注視著你的倩影,我最後一個下。不然我就難以目送你走出更遠更遠。在這繁華的市政府樓前,人太多了。

    我看到了,你回頭一笑,姑娘。是衝我笑的麽?當然。因為你這一路是依偎著我而來的呀。有這麽一首歌:“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你知道嗎,姑娘?謝謝你,為我後來的夢裏增添了那麽美麗的一雙酒窩……後悔沒告訴你呀,姑娘,敝人就在這幢威嚴的大樓裏坐辦公室,這是全市的指揮中心呀。雖然我隻是個科員,姑娘。

    路上的人都衝我表示出奇怪的神色。你們也看出我心中的秘密來了?同喜,同喜,同胞們,我得挺起胸。

    “你怎麽搞的,喝成這樣!”早晨是喝了點兒,還有味兒麽?臉紅可是我剛才激動的……但老主任為什麽不看我的臉?順著他的目光,下移……啊?同車那死丫頭,她吐了我多半褲腿,有酸菜,粉條……

    說謊

    這女孩辦事兒夠虎的,半夜10點多,電話打到家裏來,問我有沒有500元錢,說她遇上點應急的事兒,要借用一下。我一愣,平時從來沒發生過經濟往來的朋友,又是異性,怎麽好突然開口錯錢,又是這麽個時間地點環境?但是我兜裏的確揣著500元錢呀,本人又是個不會說謊的君子,於是隨口說了句:“我正好有500元呢。”姑娘一聽,快活得在電話那一端大喊大叫:“太好啦,葉老師,您馬上送到樓下,不出5分鍾我一定去取,先謝謝啦。”

    放下電話,我鬼使神差地去翻兜找錢。這時候,老婆問:“誰打的電話,什麽事?”老婆好問這些事,其實不禮貌的。我也得回答呀,照實吧:“小柳。她要我送500元錢下樓。”妻也愣了一下:“借那麽多錢,她再不還怎麽辦?”我道了句:“哪能。”就拿到錢下樓。果然,小柳來了,接過錢,點也沒點,就說:“葉老師,您可幫了我的大忙。我不過3天準還您。”說完,招手喚來一輛出租,走了。

    悵落落地回家,老婆又說了些諸如什麽這姑娘說話比她好使她娘家來借錢保證沒這麽痛快借錢人口氣好大呀不上門來求反而要債主送貨上門比小品裏演的那個楊白勞更厲害之類的怪話,我沒心思和她爭論,這女人咱是惹不起,何況她也認識小柳,對那麽漂亮的女孩本來就醋意十足的。不理會老婆,心裏卻也七上八下的:小柳她會不會不還我錢呢?

    此後我度日如年地期盼每一天。可是讓我不幸猜中了,小柳自接過錢去,幾乎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可怎麽辦呢?我著急上火,恨小柳。那麽美麗的女孩子,憑什麽心地那麽肮髒,騙我個老實人的錢?捫心自問,我雖然願意和她在一起侃大山,雖然背後地也多次對她產生過邪念……但是我從來沒有膽量向她表示過什麽,難道她的心機也如同她的那雙眼睛一樣透明,看出了我的邪惡的內心,便來略略懲罰我一下子?我想起了王鳳姐對付賈瑞的故事……咳,女人為什麽都這麽狠!

    隻恨小柳當然解決不了燃眉之急。那500元錢的窟窿怎麽堵得上?向老婆坦白?我的媽,這下半生有她嚼的啦,我怕永遠熬不出頭。朝兄弟借吧,怎好講讓一個漂亮的女孩騙的?就說讓人偷了。我此時顧不得君子啥的啦,連弟弟也騙。弟弟同情我,道,哥呀,別讓我嫂子知道更加瞧不起你,這錢啥時有啥時還吧。於是我又用弟弟的錢買菜糴米,勉強躲過了一關。等事情過去了好久,老婆才漫不經心地問我:“可真,小柳借你那錢還了沒?”我挺硬氣地答道:“還了。人家怎麽能那樣。不還,我拿什麽生活!”老婆也就無話,她難得這麽久才過問錢的事。

    後來,弟弟也來過我家,老婆問小叔子:“你哥借你過錢來?”弟弟可不象我,說謊臉不帶紅的:“沒呀,我還想找他借錢來著,沒好意思張嘴。”真有你的,弟弟!

    一年之後,我在班上,突然有電話打來,竟然是小柳,那個坑害我吃盡苦頭的漂亮女孩,她要請我在某大酒店吃飯!是不是又想出別的法子來坑我啦?本人不上當,還要當麵訓她一番。我如約到達。第一句話,姑娘就說:“葉老師。那天幸虧您幫助我錢,做成了一筆小生意,從此我一路順風,混好了。因為忙,又走得遠,沒個固定地址,顧不上寫信,不怪吧?”我正防著她怎麽騙我呢,嘴裏喏喏。她又說:“第二天,我急忙送錢去,路上看見了師母,就把錢還了她。過後想,是不是太唐突?應當麵交您才算禮貌……”

    什麽?錢還了!那個死老婆……可真坑煞我也……稀哩糊塗回家,劈頭第一句:“小柳那錢還了,為什麽匿著?”

    “問我?我早想問你呢——你那錢怎麽頂上帳的?假如小柳沒還錢,你為什麽替她瞞著,你們怎麽個關係?現在你不馬上把事情解釋明白,我跟你沒完!”

    越描越黑,這事放在弟弟身上,他也沒轍!

    裝

    索性要裝就裝得大點兒,50元租一輛轎車,直到未來的老丈人家門前,初次上門,表現突出點,他不是瞧不起我嘛,看我坐專車來。

    坐專車當然不能承認是花的大頭錢,那樣的話是個人都能辦到,我得說隨便哪一個當總裁的朋友派車送我來的,麵子不就起來啦?我還得設法讓老丈人全家都看到這輛車,以證明他們的姑爺子不是等閑人。

    精密設計,我把該想的都想好啦,我得穩住司機讓老丈人看車呀。我就說,哥們,你看到那個鋁合金窗口了嘛,對就是那個。我上去看看,極有可能我的小姨子托你捎回去,再給50元如何?司機美出鼻涕泡來啦,他掙的就是錢。我又說,你在這兒稍等,她若是下來,就按這價,不下來,我在窗口告訴你,那就抱歉啦。

    司機傻乎乎地在樓下盼。我對他吹我是大總裁,今兒初次搭車,要的是情趣,也怕老丈人產生自卑情緒,否則這點路出手就50元?吹就吹吧,這年頭不裝大點兒就被人瞧不起。

    未來的嶽父嶽母趕巧都在家。太好了,哥們這戲演得值,讓他們一塊兒開開眼界。老丈人說,來這麽早。正按我的思路來啦。我說,遇上家電城的沈鴻鈞,非請我不可,我講了要來拜見您,他不信,派車押送我來啦,我得告訴他,車還在下麵等著呢。

    沈鴻鈞是家電城總裁,我有個哥們兒在那兒打更,借用一下名份構不成侵權罪吧。我說,伯父,您做一下證明,省得沈總裁挑我理兒,您窗口一站就妥。

    司機正為那根本不可能到手的50元在樓下踱步呢,我開窗,唉,師傅,您請回吧,報歉,報歉。

    司機一抬頭,突然大喊,姨父!怎麽這個窗口是您的,我當哪個呢。

    老丈人稱他啥名兒,我已聽不清了,隻恍然聽到他讓自己外甥上來一塊兒吃中午飯,並對我說,正好讓你們認識認識,可真,這小子啥時跟沈總裁開上車了,怎不告訴我一聲?

    我不能從窗口往外跳,這兒是6樓。

    戲

    不能不叫我癡情。

    這姑娘,天底下的妒婦真讓她演絕了!那溜牆腳聽窗跟兒,那對丈夫哪怕是一句漫不經心的話煞費苦心地分析的醋樣兒……讓你恨不能竄上舞台去按倒在地揍她一頓!聽導演說,她演的每一個角色幾乎不用別人費口舌,信手拈來,恰到好處。

    這麽深的藝術造詣,而且又有那麽一副好容貌。

    相逢何必曾相識。其實我們的心靈早已相通了。我的幾篇裏無一不狠狠地醜化抨擊著那些妒婦們,而她在幾出戲中無一不扮演著妒婦的角色,讓妒婦們看著保證無地自容!

    我向她求愛,等這樣誌同道合的女孩好久好久啦。

    我們很快定下了佳期。是嗬,她也26歲,在劇團裏呆了七八年,愣是沒成果,這下子大器晚成了,還等啥?再說,若不是我那篇處女作被改成小戲,她上哪尋妒婦的角兒去?我呢,年已而立,挑來揀去,隻怕遇到那類狹隘女子,日後不得清靜,這回有了同道,能不恨想見太遲!

    我的頭一部中篇匆匆定稿後,我們就舉行婚禮了。因為忙,那新房全仗她一人布置。

    酒酣人散。洞房不須花燭,日光燈換了紅色的調光燈,滿室融融春色。擁麗人入懷,其樂何如!

    “倩,我真佩服你的表演才華,你竟把那愛吃醋的女人演那麽神似,並且一人一個樣子。果然是天下感情演員第一豐富。告訴我,你是怎麽進入角色的?”

    “你呀,既然已經夫妻了,何必虛頭巴腦?才華?不敢當。以前我演過多少角色,總不成功,那人物心理沒把握好。也是機遇,感謝你寫這幾個人物,演順手了。進入角色?簡單:我隻要設想假如我是那個女人,該怎麽麵對自己丈夫的移情就滿腔怒火了,戲就演火啦。這就是戲,而生活本身也是戲,你們寫的還能不明白?戲弄我是不是?”

    這話如同從窗外遙遠的什麽地方傳來。我爬起身,掐了一下太陽穴,疼。那調光燈正象一隻充血的獨眼,狠狠地盯住我看。

    夜色多美好

    挺大的一塊木板,順在這胡同口,沾得黑不溜秋,保準是剛才那輛搬家汽車掉下的。

    可我太需要了。才搬到這兒,啥不缺,就是沒柴禾。這塊木板生十回爐子足夠。我正要過去彎腰把它抓起,哎呀,不行,我看見胡同口有個人,是老校長。老校長今年剛退休,沒事幹怎不到老幹部中心唱京戲下象棋打台球甩撲克掙著工資歡度晚年去,大冷天站這兒等誰?盡管他現在眺望著遠方,但如果我剛剛撿起木板他再把目光橫過來,那有多掉價?

    板子躺在那兒,髒得要死,卻充滿誘惑力,現在我既不能立即過去撿它,當然又不忍離開。反正上班還來得及,我退回幾步,裝著也眺望遠方,心裏念叨:“老校長,你走吧。”

    對麵山上有什麽?我可是為了撿那塊板子,硬撐著看下去,那麽老校長呢,他看得那麽入神,究竟有何奧秘?我的時間到了,而老校長不走。遲到,我得罰五角錢。罰就罰,誰讓我沒柴禾生爐子而又沒處買呢?

    老校長看夠了遠山,又站在原地運氣練功。火了,下午班不上,我把你靠走,就為這塊木板。有能耐你也別走,老校長,你今天真招人恨,你那一臉嘟嚕肉活象癩蛤蟆,幹脆找把刀子鏇了去吧老校長。

    我等了兩個小時下了十幾次決心,仍是沒敢去拿那塊板子。我欲走不忍欲撿不能,正在這時,一個髒兮兮的工人打這兒過,他看了一眼木板又仿佛依次看了老校長和我各一眼,然後大聲對自己說:“誰掉的?拿回去燒火!”彎腰撿起,雄赳赳地走了。

    我恨老校長恨我自己也恨那下賤工人。你要早走開我要早下決心撿起來他要不那麽沒臉皮這該多好!可木板沒了,我越想越覺得它生爐子似乎可夠二十天。我在老校長閉目運氣時狠剜了他一眼後裝做若無其事地走開。

    從小胡同到單位我一直留心路旁,那兒東一點西一塊扔了不少木頭頭兒或板頭兒。這一路收集收集我一個月生爐子足夠。但是,我能在匆匆路人的目光下去一點一塊地撿這東西?

    罰了一塊錢,下班又被領導留下訓斥了七十多分鍾。喪氣。幹脆跑小飯店喝一壺。我越想越窩襄越遺憾不知不覺喝到八點鍾,東歪西斜地出門一看我樂了。

    天賜良機。天黑森森的,要下雪,偶爾一盞路燈,僅起個提示作用。我踉踉蹌蹌,心裏不糊塗。我憑著記憶,上上下下沿我家到單位來回走,把上班時看見又不好意思撿的木頭兒板頭兒一一撿起來,確信再沒遺漏時,我滿載欲歸。

    後麵似乎有人來,回頭一瞥,噢,是他倆,老頭老太太,大圍脖大口罩,剛才蹲在垃圾堆旁撿“洋落”。不知哪個生豆芽的個體戶沒執照,讓工商的沒收,當時倒在垃圾堆旁,這夫婦倆趁天黑,弄一條尼龍袋往回裝。此時他倆抬著,氣喘籲籲往回走。我打算快走幾步撇下他們,誰知嘩啦一聲,挾著的柴禾散了,落了一地,我趕緊蹲下,將脊梁衝著道。

    老兩口哼哼呀呀抬到我身後,撲通一聲,哪個沒揪住,掉在地上。男的低聲說:“你好幹什麽?”女的反駁道:“你走那麽快,誰能攆上!”聲音再低,我也聽出來:老校長兩口子!上帝,別讓他倆認出來!我慢騰騰地撿著散落的木柴,直到那老兩口走遠,才站起來朝家裏走去。很高興,一個月不用愁了!

    心裏不由哼起那首蘇聯歌曲:“夜色多美好……”

    機敏

    喲嗬,又一篇散文。

    不是吹,整個編輯部,連主編也算上,誰也沒我機敏。真的,揮筆成文。如此荒涼的山鄉,偏僻得連架吊橋都沒有,全靠這位老艄公用小船兒來回擺渡。站在船上,迎著略帶腥味兒的河風,心胸簡直開闊已極,靈感能不來?這次下鄉,過道河就一篇散文,太值。

    突然船身一震。不好,要翻!我抱住我的文件包,一縱身便跳進水裏。文件包是抱得緊緊的,我反應機敏,絕不會讓大水給搶走它。這一跳,對還是不對姑且不論,因為船未必就翻;但如果換上別人,翻了他也不可能跳下去,跳下去就掌握了主動。

    在跳水的同時,我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會鳧水,不會鳧水卻絕對不能讓水衝走,否則命就沒啦;要想不被水衝走,關鍵是不能讓自己漂起來。我在一瞬間完成了一係列思維活動,同時也想出了一連串應對措施。下落與思索的同一刻我憋足了一大口氣,沉底後又從河下摸起一塊大石頭抱在懷裏,然後,憑感覺大弓著腰,在水底下向對岸拚命跑去。河不太寬,堅持就能通過;抱了石頭,漂不起來,低頭弓腰,是減少阻力,這事若是別人攤上,他怎麽處理?

    我越想越覺得好險好險,你說本人咋就反應如此機敏,恰巧平時在單位裏與人較勁憋氣練成硬功,任何人憋不過我,這陣子都用上了。這叫作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但是怎麽還不到對岸呢,我跑了有時候啦,眼瞅熬不住了,堅持就是勝利……,是不是順著河水跑啦?天絕我也,在水下是極容易迷失方向的,媽呀我實在憋不住,也跑不動了,淹就淹吧:“艄公救命!”

    嗯?我驚呆了。這是怎麽回事?藍天,紅日,河水……難道說我沒遇難?

    仔細一看,明白啦。

    原來這河水並不深,剛才腰弓得厲害,頭埋進水裏,錯以為不定多深,憋極了直起腰來,水才齊胸。

    老艄公在船上傻了,他這輩子鬧不清我剛才搞的啥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