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廠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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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廠子規模不大,鍋爐用煤全靠自己買,出一個價兒,汽車給送到,現在社會上有的是倒爺,自然會上趕著找上門來。

    可這裏頭說道大著呢。倒爺們一個個鬼精鬼精,人說無孔不入,他們是無孔也入。煤送到,有數量問題,也有質量問題。扣了量,摻了假,驗收人員通不過,燒煤的工人也不幹哪。他們有招,常把驗收員、鍋爐工們請去飯店裏吃喝,事後驗收員、鍋爐工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們扣,任他們摻。

    管後勤的科長也受了賄,弄得廠長大為惱火,親自過問。

    廠長當然不能見天去煤房旁看著,況且他也未必真懂。他觀察,那幫鍋爐工個個好飲,驗收員也是酒徒,隔三岔五,喝得滿臉通紅。廠長過去追問:“在哪喝的?”

    “在……家,家裏來了客……:

    “胡說,分明是賣煤的請你們,當我瞎了?”

    撞上這樣明察秋毫的領導,酒徒們當然隻有垂首不語。

    撤。

    換不會喝酒的。

    可新上任的驗收員很快提高了吸煙的檔次,這一切,瞞不過我們的廠長。

    撤來換去,想不到把我換上了。我煙酒不沾,全廠聞名。

    早就盼著這工作了!廠長叫我時,已有點風聲傳入我耳,有準備,還是忍不住要緊張。

    廠長說,小叢,這活沒技術,需要的就是嚴格,認真。

    我說,廠長,放心。

    上任第一天,那些倒黴(煤)的不知驗收員換了人,仍拉了平平一車煤來,並且兌了渣。掃一眼,心中有數,我幹脆踱進我的驗收辦公室去了。沒我的驗收小票,他卸了車,那才是白癡,往哪領錢去?

    果然不一會,端著笑臉進來一位。我知道他是奔我來的,故意擺出一副超凡脫俗的樣子,翻報紙。

    “主任”,他怯怯地叫。

    跟我來這一套,我不吃。我冷冷地說:“走錯了門,同誌,這哪有主任?”

    “就是找您哪。”臉笑得更謙恭,雙手敬過一支“阿詩瑪”。

    “不會。”我連手也沒伸。

    “主任,我們是送煤的,請您驗收。幫幫忙,今後咱們常打交道,一回生,兩回熟,哈哈。”

    我說:“你那煤數不夠,而且摻了假。請拉回去,我不能驗收,前幾位驗收員的下場沒看見?”

    對方十分油滑,一個勁地賠小心,說下回一定送好的,保質保量。還說,待會兒,給我接接風,祝賀高升。

    喝酒?我告訴他,我聞見酒味就惡心。

    實在沒辦法了,他使出了最後一招,掏出一疊錢,放在我麵前。“主任,我絕不是賄賂,這點心意,您可不能打我的臉啊。”

    錢?我怎麽會不喜歡錢呢。但我沒接,也沒給他往回塞,態度溫和了一點,但仍然嚴肅:“這倒不必。你當我不知道?你終年送煤,一車少半噸,年底多少錢?跟你明說,今後,量,別太過不去眼,假卻不能摻了,燒煤的隻管質量,不管數量,今後,你不必跟他們打交道。”

    如開茅塞,那家夥感激不盡,並答應每月給我相當數量的辛苦費。我仍是滿臉嚴肅:“那倒不必,弄不好傳出去,我上哪吃飯去?”

    他一聽,急了:“主任,我瘋了?我臭您,那不是打自己的飯碗嗎?這事隻你我知道。”

    卸完車,我主動去廠長辦公室,從那筆錢中抽出兩張,放在桌上:“廠長,剛才那賣煤的摻了假,讓我好一頓訓,非讓他拉回去不可,嚇得他掉了淚。其實咱哪能讓他拉回去呢,下不為例就是了。臨走賄賂我20元錢,上繳。”

    廠長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十分慈愛:“揣著。他給了,你拿著,算是獎勵。小夥子,你行啊,記住,我信任你,你一定要把住燃料這道關。”

    我還是那話。我說,廠長,放心。

    選票

    什麽百分之二十,純粹是百分之百地拿我開耍!

    我氣得直哆嗦。廠子裏開職代會,要求各車間推選代表參加,選就選唄,偏要趕時髦弄什麽差額選舉。6個候選人選5個,百分之二十差額。還把我提為候選人,這不明明是寒磣我麽。

    選票發下來,果然,我的名字排在第六位。工人填選票,誰不知道哇,負什麽責任,挨著排劃圈兒,排到第六,打個叉,我就活該被淘汰!損,你們有能耐,把我列在前頭,備不住我還能攤上幾票……進廠子20年,說實在的,丁點好處也沒輪到我,不怨;開職代會,誰愛去誰去,不饞。可偏偏把我弄上,然後叫我一票不得。我也沒抱著誰家孩子下枯井,你們這麽調理我?

    選不上是肯定。可別一票也不得呀。我四下一看,沒人注意,便迅速地在自己名後畫了圈,然後,胡亂填完,折起來投進票箱。心裏嘣嘣的,沒誰看見吧?

    唱票。頭一張票,有顧文顯。我噓了一口,這是我那張?會不會叫人猜出來?

    想不到第二張票,又有顧文顯!這是哪個?夠義氣!更想不到第三第四第五都有顧文顯顧文顯顧文顯!

    我黑板上的順序是第五,而後麵的“正”字越排越長。我能當選?嗬。

    媽呀,怎麽張張不落,都有我的名字?眼看剩不下幾張了,我還是滿票,漸漸地我出汗了,你說有多糟糕?顧文顯這人平時假裝清高,其實連個職代會也不放過,腦袋削個尖往前拱,自個兒投自個兒一票!

    我開始盼望能有人投我反對票。這樣可以遮羞。我斜了一眼車樹茂,就他跟我不對付。可是,才把目光掃過去,就撞上對方那笑嘻嘻的目光。這小子,沒準他知道底細,故意起哄也投了我的票,讓我出醜,肯定!你看他那笑吧,笑裏藏刀,皮笑肉不笑!──老天爺,保佑讓我丟掉一票吧。

    直緊張到最後一張,沒我的名字。天!我長噓了一口氣,我甚至有些感激車樹茂了。

    職代會開完,我的代表也到期自動免職。回到廠子,迎麵碰上車樹茂,他又是像那天似地衝我一笑。

    剛要回報,我臉上僵住了,他笑的是什麽意思?是他投我反對票,從而知道我選了自己,還是什麽?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煩他,這個車樹茂。

    結論

    張丹分配到局裏當科員的時候,就發現文化館風氣不正,風氣不正的根源全在於左館長,這老滑頭稀哩胡塗,該獎的不獎,該罰的不罰,鞭打快牛,叫喚孩子多吃奶,正氣樹不起來,這樣的單位,能有個好兒?

    也是合該有官運,左館長因車禍喪生,局裏破格派張丹當常務副館長,頂一把手用。張丹喝上幾杯酒,悶悶地想,看我怎麽收拾這幫爛蒜。張蘋蘋李媚媚們,你不是領導家屬嗎,碌碌無為少在我這兒混飯吃;李如蘭劉姍們,不是臉蛋漂亮嗎,我這兒不是模特公司;張傑孫大奈們,不是錢衝嗎,另謀高就,歡送;在這兒耍派,休想!他決定把幾位默默工作,不爭榮辱的好同誌提拔重用。“一個領導不善識人才,他自己就是蠢材!”張館長恨恨地想。

    到任後,張館長細查檔案,發現文化館果然有大魚,特別是孫、劉兩位館員,一個文學,一個美術,在全省頗具知名度的,可就是這兩個人,職稱不高,連住房竟也沒有!張館長觀察了幾天,見此二人悶聲不響,隻曉得搞學問,他也納悶啦“這樣的同誌不提攜,還找什麽樣的呢?”

    他在第一個會上,就開門見山地公布了自己的施政綱領:文化館不養閑漢、廢材,有能耐的另尋門路,別賴在這兒找不自在!

    會開過後不久,張蘋蘋和李媚媚的丈夫先後來到張館長家,兩人都是大官,一個副地,一個正縣。張館長家此前沒光臨過這麽高檔的人物,心裏有些惶恐。兩位大官除了對張館長給予其家屬的關懷照顧表示感謝外,還說,文化館不容易,有困難,隻管說。不久,搞了一次小活動,館裏便得到幾萬元的讚助費,這錢雖是國家的,可少了張蘋蘋李媚媚的兩位官人,幾百也沒有。張館長恨恨地說,不正之風,我縱然不好再刁難你們,但絕不能偏愛,這你們放心。

    會開過去不久,李如蘭和劉姍多次單獨找張館長匯報工作,一雙雙美目難舍難分地在張丹臉上掃描,張丹鋼筆字寫得好。兩位佳人一定要拜師,發誓非把字練好。張館長想,字是門麵問題,這倆人不學無術,現在畢竟有上進心啦,也不便太難為她們。不過,他有時恨恨地想,別仗著模樣好。即使不難為,也別指望我有什麽優待。

    會開過不久,張館長得了闌尾炎,手術。張傑和孫大奈來了,一皺眉:這條件? 幾句話, 張館長轉到老幹部病房。手術前,倆人拍給主刀大夫1000元錢:“我們館長年青有才,一定要上心。”小小闌尾炎,惹二位這麽破費,雖說有巴結之嫌,但付出是事實,錢再多也不能白送人。張館長出院後,想到這件事,又提醒自己,縱然不好太難為他們,也別指望我給予什麽照顧,大麵上過不去,休想。

    出院後,屬下紛紛慰問,宴請,慶祝館長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張館長覺得此人之常情,談不上賄賂,再說,他也不能把原則拿出來做交易的,對不對?

    酒後茶多,張館長失眠。忽然一想,不對,從到館以來,唯孫、劉兩位館員從未到過他家,連匯報工作也太少太少,館長住院,隻象征性地看過一回……怎麽啦?埋頭工作?解釋不過去。恃才傲物唄。不就是有了點名氣,啥大不了的,就可以看不起他這個年青的館長?哲學講“度”,兩位也忒狂了些。人一傲,便自然貶值,張館長想。

    年末評先進,局裏給文化館倆指標,張館長二話沒說:“抓鬮兒,誰抓著是誰。”他得出這樣的結論:這破單位,真找不出個象樣的人兒來。

    誤會

    郭先生是文化館的創作輔導幹部,他才華橫溢,更主要的是講究職業道德,具有奉獻精神。比方說,他的工作不象工廠,要看生產速度,他這是良心活兒。他假如對業餘作者進行輔導時該說三句的說兩句,該講一天的講半天,省下點精力、時間搞點自己的創作多好,誰也瞅不出破綻,他依然是頂優秀的文學導師,而他自己的創作勢頭也很強,每月都有幾篇詩文問世,他有實力。但是他不,麵對任何一位討教者他立即放下自己的構思去輔導對方,有許多自己想好的佳句和感人的情節也都奉獻給別人,別人的作品發表,他便高興。有人暗示: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他笑,什麽話,要我幹什麽?一篇文章有時可以激勵作者從此走向文學之路,人才是國家的,我無權耽誤人家!

    這樣便培養出很多見鉛字的學生。學生們發了作品,有後門的就逐漸調入好單位,漸漸地當了官兒。當了官發了財的學生差不多都請郭老師進過酒館。為此,郭先生也感動過。

    時間是記憶的淡化劑。逐漸地學生們便把郭老師的心血消化了,有時酒後說:郭老師指引我上路,別看沒改過一個字,但大恩不能忘。人們都喜歡標榜自己無師自通是天生奇才,這些,郭先生沒當回事,誰受人點恩惠還能一輩子總惦惦著呢。

    郭師母譏他,這人有賣弄欲,有表現癖。名利雙收的作品誤了寫,卻培養出一些沒良心的學生,活該。郭先生反駁,把你自己管好就不錯了,別幹涉我。

    級別上不去,職稱不顯赫的郭先生逐漸地在昔日學生心目中矮了下去,他的稱呼也與日俱改,當官的學生原先呼他“郭老”,後來,“郭老師”;再後來,“老郭”,再再後來,“郭繡文”,最後索性昵稱“繡文”或“阿文”,儼然首長恩寵屬下。

    郭先生至此心中有了芥蒂,可他位卑家貧,不滿也隻能忍。

    老婆便說該該該該該。

    日久天長,郭師母的話傳開來去,飄到了當了官發了財的學生們耳朵裏,大夥一品味,對呀。不能尊其師,安能忠其友?讓上司知道了也不能再信任。於是大家一串通,要請郭老師。恰郭老師生病紮了倆吊瓶,大夥借題發揮,慰問品好一頓送,又請他坐了上席,輪番作東。郭老師郭老師叫得甘口甜。

    此後郭老師受到尊重。領導帶頭,平民效仿,哪個見了他也要與他打招呼,熱情上一番。

    可是郭先生卻覺出異樣。他隻覺身上哪兒都不舒服,縣醫院檢查過,又去市、省醫院也走了,大夫告訴他沒病,他隻苦笑著搖頭。

    郭先生到底吞服下大量“佳靜”而離開了人世,他在遺書上寫道:“所有的人都在瞞我,然而我也不是呆人,得上絕症,有什麽法子?先走一步,省去遭罪,費錢……”

    師母哭背過氣去:“他個賤皮子,你們冷丁待他好,反招他疑心,鑽進死胡同再回不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