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衛會那幫人檢查衛生可真蠍虎，戴上白手套專摸你的死角，查出一點破綻，便三十五十一百二百地罰你任意款，這樣被罰單位警惕起來，而愛衛會也更嚴厲起來，於是在罰款與防罰款中衛生質量也隨之得到了提高，用時髦話來講這也是一種競爭。

    a單位迎接衛生大檢查，直忙了兩天，清掃得一點灰塵找不見，領導親自挨處預檢了一遍，絲毫問題沒有。但領導考慮自己不是衛生專家，怕無把握，便當眾宣布：“檢查時，哪個辦公室出問題便扣哪個辦公室全體工作人員的工資，要相當於罰款額的2倍：一半交納罰款，一半歸公。因為年末總評，衛生不合格還得扣分，公共走廊裏如發現問題，則拿全單位職工是問。”宣布完後，領導仍覺不放心，忽然想起市政府要開一次先進職工表彰大會，給他們單位一個名額。眼前不覺一亮，立即命令全體職工明日集中到會議室開會，評選先進職工，各科室大門一鎖，隻等檢查團光臨了。

    職工中很快評出了三名候選人。但最終推來選去還是三個人。王蘋，服從分配，工作任勞任怨，而且半年來幾乎每天早上第一個到單位上班，但是在這小夥子的工作中的確又找不出突出的貢獻，於是在表決中很有一些人持反對意見；李傅，團結同誌，勤奮好學，業務考核，回回第一，本來可以當選，偏偏這姑娘作風輕浮，朝三暮四，搞對象處了黃，黃了處，竟達十幾人之多，如果選上這麽個人當先進，倘日後出了問題豈不有損單位的位格？楊燃，全市知名，一部電影劇本已交付拍攝，而且反響極大，從製片廠開會歸來，宣傳部長親自陪宴，電視上還播過實況。非常遺憾的是a單位並非搞文學的，如果讓他出席表彰大會，那麽全單位百十號職工都去寫電影了，後果如何收拾？

    終於再無更合適人選。下午繼續進行，結果仍是三人而且仍是誰都夠格誰都就差那麽一點點。

    下午三時，檢查團駕到。牽著百十雙目光，樓上樓下。謝天謝地，總算沒出毛病。a單位長噓了百十口氣。於是宣布繼續開會。

    忽見打字員小金，麵色慘白，倚在走廊的牆上動彈不得。幾人一再詢問，小金隻會伸手指腳下。一抬腳，眾人恍然大悟：原來不知怎的，弄到走廊上一塊小紙片，小金慌忙去揀已來不及，急切中一腳踏上。豈知愛衛會一領導認得她，同她打招呼，她竟用那腳踩住地麵拖著前去握手，紙片在鞋底下沒露出來。好機智的姑娘，蒙過了愛衛會，保衛了百十號職工的利益！

    不知哪個提了一句：“小金應當參加表彰大會。”沒用進會議室，百十隻手已在走廊上、樓梯口高高地舉了起來……

    特泉

    某處地震後，裂一無底深淵，其水微溫，隆冬不凍，天澇，水不外溢；天旱，水不稍減。真好泉子，連趵突泉有時還幹枯將竭呢！

    當地旅遊局立即請兩位專家來鑒定。a專家說：“好泉水！”隨即列舉該泉水所含各種礦物質成份，比以往任何名泉都多都全，此水煮來泡茶，勝過天下第一泉多啦。更奇者，此水洗浴，可治多種皮膚病，非溫泉水而勝溫泉水，更兼有防癌之作用，按說比“第一泉”更“第一”，一等以上者，特等也，應稱“第特”，可命名為“特泉”。

    此言一出，b專家十分惱怒：“你未經化驗，怎敢妄下結論！這科學不同兒戲，丁是丁，卯是卯，容化驗結果出來後再說！”

    a專家大笑：“你化驗鑒定技術也太落後。依我，出了事算我的，得了獎金均分。隻要你不多嘴，如何？”

    於是建亭欄，修圍牆，拍電視，發廣告。特泉公園建起，門票昂貴，而遊人如織。旋有首長光臨，題“沁心透骨”、“莫論華佗”等手跡，製匾額高懸，特泉聲名益噪。其它名泉雖有微詞，卻也無可奈何，“百泉齊放”嘛。拿著巨額鑒定費，b專家仍如墜五裏雲中，對a專家說：“這怎麽了得？咱說什麽也得負點責任，確實未經化驗嘛。假如大家泡茶洗浴未得其效甚至中毒，你我豈非千古罪人嗎？”

    “陳舊，太陳舊！”a專家笑不可止：“此泉一經開放，深柵重欄，何人得飲此水？再說，每天多少萬遊客，其汙染程度可知，哪個膽大的肯用它泡茶？它的真正價值隻在掙遊人的門票錢，又不是生產礦泉水，而且永無這種可能。你鑒定得再精，有什麽意義？倘若你能推翻我的結論，對科學無功，對此方百姓才真正是千古罪人，你懂嗎？”

    b專家皺眉有頃，心想，也罷，用這筆錢，可以自費出幾本學術專著。屆時他名氣更大，哪個還敢找他的毛病！

    5元錢

    窗子在進門不遠處，每個人到辦公桌必須經過這兒，平時上麵什麽雜物也不放，科室裏總是收拾得窗明幾淨。

    科長這天喝多了點酒，最後離開這門屋子時，掏兜，掏出一張半新不舊的5元券，他自己也搞不清是什麽心態，反正是喝了點酒吧，他順手將錢扔在了窗台上。

    第二天，科長上班，見那錢仍躺在那兒，科裏一共6個人，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似乎誰也沒發現，窗台上怎麽多出5元錢來。

    過了一天、兩天，科長對自己說，行啊。

    那5元錢，科長就不打算收回去了，放在窗台上作塊試金石，這秘密隻科長自己知道。

    一直過了一個月，那錢還是靜靜地躺在原地。其實科裏6個人並不是同時上下班，任何人都可以順手牽羊把它揣兜裏，可是，5元錢躺在那兒一個月了，包括一次大掃除，擦完窗台、玻璃，錢隻是打了個滾兒，又躺下不動了。科裏也外來辦事會友的，奇了不是，竟然沒有人說，怎麽這兒有5元錢，或者誰丟了5元錢。仿佛大家都不認識錢或者是大家眼神兒都不好。科長自己也覺得出乎意料，怎麽的啦？

    行啊行啊行啊。科長對自己說，同時也有些自豪感。

    這一天，科長第一個來單位，他瞅著那5元錢，直覺得那日酒後的遊戲有些無聊，扔5 元錢在這兒有啥呀，人家連搭理的也沒有，他倒是真盼望有個人把它揣走。可是沒有。科長於是罵了自己一句，把5元錢收了起來。

    幾分鍾以後，令科長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同事們陸續上班，他分5次聽到了完全相同的喃喃自語：

    咦，那5元錢怎不見啦？

    思維方式

    許天在文化館當創作輔導員，其實他的功力並非一般同行所能比擬，老夥計在國家的刊物上都發過一次作品呢。

    成果大了，經常有人登門求教，他也免費辦過講習班。學員水平參差不齊，其中有個叫李杜的，東西寫得瀉肚般利索，可是實在不夠發表檔次，請教的次數多了，許天有些煩：“你也得多用腦子想想再寫，文學需要作者以與眾不同的方式進行思維，我講過多少次了。”

    李杜便不再來找他。許天感到輕鬆了不少。

    李杜不找許天了，他便動腦子要超過這個看低了人的許老師，他決定巧幹：先看當地領導喜歡什麽。領導在電視上說要宏揚青龍山文化，他不管自己懂不懂，到處找資料，東抄西剪居然拚湊了所謂論文參予到研討會上宣讀；而許天沒有，許天暗說，李杜白瞎那麽個好名字，他本來就是蠢材，扯那個算是文學？李杜聽說許天參加過一次由編輯部出資的筆會，他想，我也能。眼下有不少刊物為了騙錢或自救，搞一些所謂筆會，實則給錢就妥。李杜的水平參加這樣的筆會當然不成問題，他便注意跟領導處好關係，於是邀請信一來就可以出席，而且出席後隻要給足錢，作品可以評獎，除去沒有獎金之外，證書一點也不差，還有國家級的權威報刊。這樣，李杜獲獎證書跟他的名氣相伴與日俱增；李杜還注重向知名度要效益，凡是各編輯部出名人詞典什麽的，他是能入必入，他也知道這玩意兒一文錢不值都是騸錢而為之的，但是他有他的思維方式。隨著一些自費版麵發表作品和載有李杜大名的名人錄的問世，李杜的名氣大了，市區領導都有了些印象，一些場合就讓他出席，電視上常常有影兒。許天看了，冷冷道，狗屁用不頂，文學是得靠真功夫，早晚有一天他會知道。

    後來評職稱，許天學曆不夠，破格弄了個助教級，他原沒什麽不滿，總算破格了嘛。可是後來聽說李杜評的是副高，市長要發現人才，專程去省裏為李杜請的，許天心裏有些不平衡了，自己完全應當爭取一下嘛。他找市領導。領導說：“你學曆不夠，已經是照顧了。又不存在顯著的業績，你看李杜——人家那名字也好——若能趕上他一多半，我們也可以考慮個中級。”

    那一刻許天差點兒放聲大哭！

    一次，去省城開會，沒臥鋪，正著急時，遇見李杜，熱情地邀請他同去軟臥。許天個初級職稱，哪能報銷得了哇。李杜看出了他的心病：“沒什麽的，老許，包在我身上……”

    進入軟臥，許天得跟人家搭訕以表示感激呀，便假意誇了李杜這幾年進步得讓人不敢想象。李杜說，其實您早就講過多次，文學要求作者用與眾不同的方式進行思維。您自己反複講，到頭來還是紙上談兵，否則，區區軟臥還犯得上這麽難？

    許天隻是幹笑，接不上話來。

    效果

    挺胸，收腹，揉弦，運弓這曲《江河水》夠動人夠淒婉的，可是，拉完了，藝友們卻不置可否。他是聽慣了讚歎的，如何能耐得住這冷寂？於是委婉地說：“給提點意見唄！”眾人都搖頭，末了說：“您的二胡在咱縣，還有哪個敢比？不過，這一支……怎麽說呢，聽來總覺得欠缺點什麽。”

    缺點兒啥呢？說不出，但欠缺就是欠缺，人家態度誠懇，絕無戲耍之意。

    有些沮喪。練，揣摩弓法、指法，每一個音符都認真對待，讓它半點破綻不露，練熟了，再上台，拉。演出結束後問藝友，藝友們說：“比上次好。可您不會別拉這個？有的是獨奏曲，哪支在您手中不維妙維肖，為什麽非跟它過不去呢？”

    不行。知難而上，方是高手。仔細體會那音樂，嗚嗚咽咽，如泣如訴，素衣女子對滔滔江水對幽幽清秋……咬肌顫動，淚水橫溢，他變幻為那苦命女子……拉。曲終再征詢意見，藝友們吞吞吐吐：“挺好，挺好了真的。”

    真個屁！他覺得委屈，藝友們分明在說謊！該死的《江河水》，不擺弄你我難道掙不下飯來吃？

    從此，他再未奏過這支曲子。

    評職稱。評完了後又破格提拔一批，團裏一個名額，有四個競爭者。他數算了一下，他毫不含糊排第一。“有以下四條中之二條以上者”，文件上說。他有三條半，老孫、張茂各兩條半，小武兩條。一個名額，非他莫屬。

    然而久久沒有找他填表的。老孫、張茂忿忿不平，來找他：聽說小武要提，客都請了，人家丈人是主管建築的副局長，實權派呢。他媽的，權再大難道可以代替真理嗎？劇團歸礦務局直接領導，他帶上曆屆部級匯演、係統匯演一等獎、二等獎證書十幾個和老孫、張茂一同到局裏抗議。

    證書留下， 他們的抗議留下。 負責職稱工作的局長秘書小劉獨攬大權：“放這兒，我請示局長。”於是他滿懷信心地等，這世界不可能沒的真理。

    就這樣等了好幾個月，他的證書退還，而與此同時，小武的中級也批了下來。小劉這犢子為了保副局長的女婿，故意地給他壓在箱子底下，防的就是他上竄下跳，把事情搞糟。如今，定了就是定了，能怎的？

    緊接著，劇團壓縮編製，小武留下。他沒職稱，下基層；基層看上麵的，不要他，於是就下崗。

    他三頓沒吃飯，走起路來飄飄地，看世界好新奇！

    三下五除二交待完工作，正要走。團長攔住他：“老孫，部領導來視察工作，今晚上有場演出，你應當留下點什麽……”

    啥留下點什麽，分明是抓官差，出力氣找到我了！但是他咬咬牙，說：“中。”

    為部領導獻藝，局長、黨委書記們陪同，黑壓壓造了一大片。定節目單，當然少不了他的二胡獨奏，最後免費使用他一把，也就是為的他這點長處，而小武除了撈職稱之外，動真的卻差得遠。這世界好多事真是越活越說不清。

    最後的演奏。他想，完事後他永遠不碰任何樂器。非但自己不，後代也不再弄這玩藝兒 ，有精力巴結門當官的親戚，省得象他，白專道路走得下了崗！

    團長問他上什麽段子？他一咬牙：“《江河水》！”

    台上一坐，滿懷怨恨地往台下掃一眼，又看了看二胡：二胡哇，今天最後拉你一曲啦，明兒，我剁掉一個手指，再不幹這勞什子！二胡，坑我害我的二胡呀……

    咬牙切齒地就拉起來，一弓，一弓……

    曲終。掌聲如雷。那個部長甚至站了起來，擎著雙手向他鼓掌，並且左右詢問什麽，大約是打聽這人是哪位大師的門下？藝友們堵住他，握手，致賀：想不到許多年沒拉這曲子，您啥時悟出來了？

    啥時？他看著一張張臉，張張臉模糊；又遙望一盞盞燈，盞盞燈老大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