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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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最難的是脫俗”。這句話幾乎成了張老師的口頭禪。也是,彌漫在這座城市裏的濃濃的市井氣,讓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你瞅瞅,單位裏、官場上、酒桌上……各種虛頭巴腦的窮排場死說道……張老師一介書生,如何接受得了!為此,他極樂意與社會地位低他一層的小職員、工人或小商販為友,對於市府的那些達官顯貴們,認倒認得,他能繞開就繞開,絕對不逢迎巴結,他受不了那股俗氣。張老師酒後吐真言時常發感慨:“我當不上什麽官,若真當上,也還是今天這樣。人與人差別究竟在哪裏,值得這麽錢錢計較!”

    為此,張老師免費為市內一個青年文學沙龍講文學課,分文不取的目的就是想脫脫俗,其實他講一次課誤的時,要少賺幾百元稿酬,他是個有些名氣的作家。

    “我敬重的就是你們無名氣,所以不提錢,人活著,我討厭那麽俗。”張老師的舉止贏得了廣大青年的交口稱讚。

    這一天,周日,張老師寫累了,下樓要出去溜達,樓門外遠遠地站著一個人,“張老師!”那人趨前來雙手抓住張老師雙手,定睛一看,原來是15年前的故交!

    眼前這姓閔的是上清溝的農民,張老師下鄉宣傳科學種田,兩人很談得來,閔氏沒少贈送張老師土特產品,今兒一見,這老農歡喜得小孩子一樣。

    但目前張老師遇到了難題。應當把老大哥邀回家,暢暢快快地喝一通。然而,這位老大哥穿著一件皺巴巴的上衣,褲腳高綰,赤腳穿一雙很髒很髒的農田鞋,城裏人已10多年見不著這種行頭啦,邀他回家,夫人會如何對待?張老師略一猶豫,問:“大哥到這裏辦什麽事?”

    “專為想你!聽說你住這座樓,鬧不準,我專在這兒候著,果然!”閔大哥興奮地說。

    這時有幾個熟人從他們身邊過去,張老師盡量放低眉眼,不跟大夥招呼。他一把攥緊閔大哥的手:“走,正好我有點急事,你陪我走一趟。”

    張老師領閔大哥到一家雜貨店,讓他在門外稍等,他進去給妻掛了電話,說友人邀飲,午飯莫等了。打畢電話,他又領著閔大哥,走。前邊有一家飯店,是他朋友開的,對他特別優惠,想了想,張老師還是沒去。領這麽個朋友來吃飯,老板會怎麽看他呢?一個開飯店的,難免落俗。

    張老師把閔大哥帶到一個很僻靜的飯店,點了四樣菜,倆人邊吃邊嘮,把一袋500克裝的白酒喝了個精光。喝著喝著,張老師漸入佳境,與閔大哥又拍肩又握手,親熱得一如當年。小店始終就倆顧客,這真是太對了張老師的心思。

    酒醉飯飽,倆人歪歪斜斜地走出小店,邊大聲豪氣地說著車軲轆話。閔大哥要回上清溝,張老師相送去客運站。走出十幾步,張老師突然一激淩,對麵來了位十分漂亮的時麾女郎,衝他脆生生地喊:“張老師!”

    哎呀,這是張老師的崇拜者,冷淡不得的。張老師對閔大哥說了句:“大哥先慢走。”便徑去與女郎打招呼。對異性,不可一敷衍就走開的,閔大哥就前走走,後走走,隻在附近徘徊。女郎問:“老師有事?”張老師覺得一句半句說不清,便答:“有個熟人,精神不甚好,我護送去車站,怕他丟了。”

    快到客運站,閔大哥堅持不讓送,恰這時迎麵走來市府趙副秘書長。這家夥沒事往這邊瞎溜什麽?張老師將身一側,裝作沒看見。他不願在這種時候跟老趙搭話,那種人會想得很多。既然閔大哥堅持不讓相送,張老師掏出10元錢,硬塞給他買車票,其實車票隻240元錢,做完這些,張老師逃也似地鑽進了一條胡同。

    下一次去講文學課,張老師遙見小青年們齊刷刷地在門外迎他。掌聲驟起。一位叫閔凡新的骨幹雙手握住張老師的手:“我爸爸老佩服您啦,叮囑我向您學,學您的人格呢。”說著遞過一個信封,內附一便箋:“張老師,聊助出書費用。閔”接著是一張一萬元的定期存單,已過期半月,上麵赫然打印著閔大哥的名字。

    “我爸聽我講您,不信,那天穿一套破衣服去考您呢,這回服了。知道您那本書出不來,小小地讚助一點,他特別囑咐要您贈他一本……”

    “他爸是東遠公司總裁!”一些小青年說。

    這節課張老師講得糟透了,他思想老溜號,說話底氣也不足。

    大師出世

    三年前,我們市區作者去參鄉鎮體驗生活,要拿出一批代表當地文化特色的作品,叫做打我們這兒的牌,吃我們這兒的飯。我知道市府的頭頭們就知道抄襲上麵的精神,他們絕對想不出也沒膽量想得出有自己特點的東西,因此熱情不高。結尾晚飯時,忽然覺得肚子有些疼痛,強忍著喝下幾杯酒,疼得更厲害,便回房中休息。我在作家中年齡是小字號,筆杆子卻要高一頭的,為此大夥都惦記著當回事兒呢,回房間不久,他們紛紛扔下筷子來探望。當中有位姓闞的哥哥,是政府正科級官員,他道,小聞,現在痛麽?我說,抗不了的樣子。那陣子真地疼得要頂不住。闞大哥說,你算遇上了。來,我給你發發功。

    大哥讓我閉目躺好,他伸一雙手去我身上按定,問:“熱不熱?”我說不熱。他又問:“你感覺到一股熱流直逼你疼處,馬上就不疼了,那時你吱一聲。”

    擺弄半天,非但沒止住,我疼得快要昏過去,隻想結束這發功活動,就說,熱啦,好啦。然後,忍著劇痛閉上眼睛。闞大哥見我當真不疼,也說,大家回吧,讓小聞休息。

    我差點活不轉來啦!瞅他們出門跳舞,趕緊掙紮起來,跑到外麵藥店,買了一瓶叫“平新痛”的藥,在藥店裏就幹噎進去兩片!這藥強力止痛,我接著吃,總算挨到筆會結束。

    回到市內,我立即到醫院找表大舅子,他說我是慢性闌尾炎,用保守療法治治看。過去了也就過去,我把這件事忘得精光。

    最近,聽同事們口耳相傳,說市區內出了個氣功大師,治病靈驗無比,求他治病得預約站排,診費貴得嚇人,那患者多得仍然推不出去屋。說來說去,原來是闞大哥!聽說他公務員老早病退,隻管救死扶傷當然也不忘先富起來……

    闞大哥有那神通?當年沒讓他坑死我!不過,人家累得大汗淋漓,義務服務,沒惡意的,我不好說什麽。現在居然成了大師,我就有點紅眼病味道……一轉念,咳,幾個婦女,何必當真?

    第二天一早晨練,拐到江堤上,遇見一夥人在談論大師。一位讓大師治過病的誇誇其談,仿佛讓大師治病等於什麽領導人接見似的。聽的人也抻長了脖兒。忽然有熟人發現了我,恰是那次體驗生活的同伴,招呼:“聞作家,前年大師頭一個醫好的,不是你嘛。”

    這一說,立即引得不少羨慕好奇的目光,好像我比哪一個都光榮!我真有點受不住,便大聲道:“哪的事?那時大師還處於初級階段。”

    這事我也轉眼忘記。可是,在大道上遇見熟人,都哼哈地就趕緊躲開。開頭我沒注意。回到家,見妻子冷著臉。我以為跟小惠的事讓她知道,嚇得夠嗆。套了半天,才狠狠地道:“你怎麽混得?大夥都背後罵你沒良心!”我更摸不著頭腦。她又說:“人家闞哥哪點對不住你?你從參鄉回來,他還看你,送了50元錢。這可好,你說人家沒給你治病?你有病!”

    這哪跟哪?我解釋說,根本沒那回事。妻說:“啥沒那回事?你那批文友都親眼看到過。闞哥來看你問你,你還親口說感謝他的發功呢,我沒忘!”

    操。我那是看在50元錢上不忍傷了他一片心意!好人死在證人口裏啦,真是越描越黑。但真理難道不應當堅持?我詳細對他講了那次的經過,說我自己的事還不知道嘛。妻不聽:“你這個人,心理病態,我最了解!退一萬步,就算那次沒全治好,你叫什麽真?你說一句確有其事,能小了你?大家至少全信,會說你知恩不忘,闞哥現在難道還圖你送啥禮物?可是,你就是堅持說那次不是真的,總有一部分甚至全部人不相信,大家得說你沒良心!你怎麽做人?我怎麽做沒良心人的老婆!再說,你擋住人家闞哥當大師了?看大家崇拜得如同菩薩……你這熊樣的搞創作,好素材也弄瞎啦!”

    吃妻罵了一通,我澄清事實真相的決心失了大半。革命不成,白白得罪了一大批朋友,怪不得走路恨不能躲開我呢?一個受人好處反而誹謗恩人的人,在朋友圈裏哪能有立足之地!

    我盡一切力量希望和闞哥恢複關係,可闞哥忙著發功救人,沒機會呀。越想越窩火。有一天,在省城開會,遇到鄰市一位,問:“聽說你們市闞大師發功治病,全國都有名?”我馬上說:“那是。三年前他就給我治好了癌,醫院都不收啦。”

    這行了吧?

    巧合

    新局長分別為我們兩張小報題了刊頭。

    我們局屬下的兩張小報辦了有些年頭啦,從前的刊頭字是老局長題的,現在換了領導,再那麽繼續用下去不怎麽妥當,有目無新領導之嫌是不是?我和王偉商量:換印刷廠。就說原來的廠子質量不中,得換一家,這樣一折騰,換報頭合情合理,一方麵無討好新領導之嫌,另一方麵也不至於傷害老局長的自尊心。

    前後相差三天,兩張報都出來了。我又去找王偉,得給局長點潤筆呀,就是稿費。我是擔心王偉搶在我前頭,讓我在局長麵前不好看,這年頭溜須客太多,哪有個講人格的呀。

    “一個字照10元給唄。”果然,王偉這小子不地道,他的報比我的多一個字,這標準分明讓我少給局長10元錢,他會作人!

    “哪有這麽算的?”我忙否定,“老局長題字時不也一般多嘛。改了,傳到他老人家耳朵裏,咱成什麽人啦?本來嘛,題字又不是畫牌匾,這麽算,貶低了藝術。”

    王偉搶不上理,隻好依我。於是我倆商定,每個刊頭50元。誰多給了便是拍領導拍領導就是坑害了另一個同誌,那叫啥人呐!

    稿費發放時,我開始猶豫了:物價這麽漲,局長題回字,就50元,拿不出手。100吧。至於王偉那邊,也就不必通氣,其實多那麽50元,領導便對我好了?低估人家啦。

    又幾天後,局長打電話讓我過去一趟。走進局長室,一看,王偉也在。局長對我倆說:“你們兩張小報辦得很有特色,反映不錯。隻是,題個報頭,是我份內的事,這稿費卻不能收,退還,今後也不再興這個。”

    我的心別別跳。可別當麵提這事兒,我多給了一半,以後讓王偉把我罵爛了!誰知王偉個傻麅子搶在前頭:“局長怎麽這樣謙虛呢。按勞取酬符合政策!中央首長也得尊重下級,老孫,咱走!”拉上我就推門。

    感動之餘我真有些汗顏。一點小動作對不住王偉,今後要好生作人,不過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心裏說。

    “慢。”局長偏讓我出虛汗。他站起來,“說不收就不收,拿回去,每份100。”說著,拍兩張百元大鈔在桌上。

    我倆全呆住了:這麽巧合?

    效應

    若不是那個電話,這事早就丟腦後去了。

    逄宏在電話裏像牙痛,他一直喜歡用這種半死不活的腔調,顯示自己是個老打電話的:

    “省報上那篇大作拜讀了,祝賀!”

    心裏陡然一熱。老夥計調走半年,還惦著我呢。我想說幾句道謝的話,同時又想告訴他,自他走後我發了七八篇,都是省級刊物,他看到的那篇是最劣等又是最短的。反正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同他交談。

    可是對方放下了電話,大約那邊有什麽急事,我微微有些掃興。

    要不是黎春提起,這事也就忘了。那天早晨我例行公事似的收拾了室內衛生,便坐下來看一本雜誌,這時黎春敲了門進來,我喊完“請進”之後見是她,先有一分不快。我說今天怎麽客氣上了,身子卻沒動。

    “你在省報發表了?”她右手按在桌子角上,歪著身子麵對我,見我沒什麽反應,又按著說:“挺好,揭露得入木三分,你真有才氣。”

    呸,我有啥才!我最近這七八篇哪篇都比那篇強,你個搞聲樂的頂多會翻翻報紙,至於刊物,關你啥事,有什麽資格評頭論足?但俗話說:“溜須比罵人強”,我隻得笑笑:“瞎寫,太對不起讀者了。”

    “謙虛呢,”她話鋒一轉,神色一變,“逄宏若看了,活氣死他,這小子。”

    什麽?我感到不太對路,一時又懶得解釋,就說:“那是虛構的,跟逄宏有什麽關係?”

    “你挺夠意思,畢竟在一起十來年,替他遮著呢。拜拜。”一笑,笑得幽幽的。

    我心裏無端生出些煩惱來,灌下一杯冷茶,氣還是順不過來。這扯不扯,還藝術館幹部,怎麽連和通訊都弄不清楚!

    逄宏是要調走,要調走需要我寫份鑒定。寫好了,我想,逄宏要是來討了去看那才卑鄙呢,可逄宏沒提這茬。於是我假設鑒定寫完後讓他討過去看了,並指出這一條有嫌疑,那一條容易引起新單位領導誤會等等,於是我幹脆讓他自己寫一份,我抄了交上豈不省事?這樣一想,靈感來了,就把這些假設都編進去,寫成一篇捅在省報副刊上。

    這挨得上嘛,你瞅黎春那副神態。

    我置之不理。可漸漸地發現事情越來越嚴重。時常有人到我辦公室來,有話沒話地說上句:“逄宏這小子!”話短,含義卻極長極深。

    這幫人,什麽素質!

    逄宏自然理解我,他為人豁達;再說,那篇東西除了調轉以外,其他事件全是虛構,連姓名帶工作單位都與我們藝術館挨不上邊,他也是個搞的,心裏怎會沒數。

    這事也就忘了。

    忽然有一天全係統開會,我聽錯了時間,早去了半小時。會場隻五六個人,局長在。局長極認真地看我片刻,一笑,說:“你在省報上發的,我看了。”

    哎呀我那個激動!到底是報紙普及麵大,局長喝茶時便可發現我的存在,看來以後須多多向省報投稿,領導有了印象,評個職稱啥的起碼少費唇舌。

    局長極愛憐極關心地一笑:“再寫這樣的作品,用個筆名多好,省得人家對號入座,找你的麻煩。最近我看省報上──”他掏出個本翻了翻,“有兩個名作家都鬧到法庭上了,就為這事。”

    我兩耳一陣轟鳴,怎麽局長也這麽說!我忙解釋:“局長,那全是虛構的。要不,我哪會往報紙上寄!”

    局長笑笑,沒接我的話,站起身來自顧張羅開會的事去了,撇下我一人熱乎乎酸溜溜啥滋味都有。

    此後在上班的路上遇上逄宏幾次,但對方匆匆忙忙,有時連招呼也顧不上打。我想把那篇鬧出的笑話說給他聽聽,但沒有機會,逄宏的調走是我一大損失,我有心事連個知音都找不到。

    終於在朋友家酒桌上,我們坐到一起了,人多,他也沒對我表示過多的親熱,真那樣了,反而不好。

    酒後,我堅持送他一程。他略一猶豫,沒表示反對。我們走著,我說:“那天你打電話,說省報那篇的事……”

    “說那幹啥,都過去了,我懶得提它。”他有些狠狠地。

    是無聊。不過當笑料講講未嚐不可,你瞅咱們這些幹部的素質。

    我正要繼續說下去,逄宏說話了:“不過,你今後寫東西,真應該分誰跟誰,你那篇東西可把我坑苦了,憑咱這關係,真的,用不著。你說呢?”他話語冷冷地,仍是那種半死不活的腔調,這使我一下子記起了他那個電話,一下子明白了前幾次不打招呼不是忙,而方才表現得不冷不熱也絕非因為人多,這老夥計原來莫名其妙地在恨我了!

    一種絕望一種悲哀把我的心一下子攥成一團。

    我喃喃地解釋:“逄宏,那是,幾乎是虛構的,你搞這個的,還不明白?”

    “哼!難道調轉的事也是虛構!既然有一點是真的,那另一些呢?我們單位的領導就懷疑那鑒定真是我自己寫的了,還很策略地問過我,你說我怎麽解釋?你老兄那破玩藝兒寫得比真事還像,那個主人公你說有多鬧心!如今,我上班總發現有人背後用極複雜的眼神瞅我。”

    “可是你清楚,我是寫!”

    逄宏一甩頭發,惱了:“說那些有啥用!你那篇東西應當寫嗎?虛構別的行,虛構我,夠意思嗎?”

    他把我扔在路燈旁,自顧自地走了。

    委屈得不行,真想找個人揍一頓。然而沒有,有也打不過。

    不管它,反正已這樣啦。我站在路燈下,又來了靈感,這不一篇好嗎?寫,還往省報上投,引出事來,又是素材,再寫,一篇百八十元。說我不圖錢,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