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改
字數:8342 加入書籤
膩味。
一個電話過去,接站、住宿、洗塵、接風;然後再輪流宴請,輪番作陪;然後再送行……老這麽一套。對你絕無幻想不可能,但沒多大感情。趕明兒你當顧問了他們照樣如此對待下一任。你說呢?
一年的副處長當下來,早煩了這一套,我是個業餘作者,靠筆頭子功夫殺上來的。如今把生命把時間吃了喝了,將來怎麽辦?
改!
這次到a縣,不帶隨員,落得一身靜。小車接到賓館,我心生一計,對那位年輕的副局長吩咐:“我在這住三天,有點急事要辦,從明天起,你們各忙各的吧。有事我打電話,飯也不用安排,我到哪吃,沒準兒。”
洗塵宴會好歹敷衍下來。致詞、祝酒,拍呀、捧呀,天天跟乙醇打交道,什麽人受得了。腦袋昏昏沉沉,肚子不饑不飽,無聊。這回可好了,至少清靜兩天,睡一覺,把那篇稿子改一下,都四五個月了,咳。
鋪開稿紙,苦想修改方案,忽覺哪塊不大對勁。修改方案……不對勁。
另一張床閑著,靜得過份了。此時該有人敲門了吧,那位小局長會不會來表示一下呢?謝天謝地,中午沒宴會了。改!再讀一遍原稿,不信讀不出靈感來。
餐廳服務員態度真夠嗆,嗚嚕了半天也沒聽懂該交多少錢票。剩下的3元多錢票還夠對付一頓不?
那個小局長是咋的了,真是尊重我的吩咐,還是剛上來年輕氣盛,瞧不起我個副的?早上完全可以來一趟嘛,十幾分鍾,誤不了啥事。假如換張處長來也這麽叮囑,他能躲得這麽穩當嗎?
當然怪不得人家,自己提出來的。媽的,一個人呆在這房間裏空落落地真不是味兒,沒靈感。捏著稿子硬瞅,肯定不會有結果。
十點半,我跟那個小局長通了電話告訴他,我的急事異常順利地辦完了,a縣如沒事,我想明天離開。
看他怎麽反應。
個頭兒
一甩手,就走了,頭也不回,那女的。
其實他也沒說啥不好聽的呀,相處兩個多月,從沒挑剔過對方這個那個的,方才,她大笑,笑夠了,他隻一句:“你以後別這麽大笑,牙齦都露了出來。要淺一點兒才好看。”
這就值得翻臉?可是對方立刻就惱了,且扔下句傷透他心肝的話:“當你什麽香餑餑,三等殘廢!看不上拉倒,我求你來著?”
招工的時候,體檢,1-6八5米。當時沒覺出啥,1-6八5米就1-6八5米嘛。
可與女友反目之後,他覺出自己的確是矮來啦。從此每遇見一位男人,他都暗暗靠近,拿眼一瞄,肩膀不及對方高,心裏一陣悲哀;好容易遇上個矮的,心頭剛要高興,又自斥道,跟這麽矮的比有意義嗎?這麽一想,反難過得更厲害了。
於是整天便蔫蔫的,工作也有心無心。又經人介紹幾個對象,原因很多,結果一致,都沒談成。
混到哪天算哪天吧,吃飽了不餓就中,他想。
四、五年便這麽一晃就過。
這陣子要檢查衛生,好幾個大城市相互評比,市長絕對重視,全市上下大搞特搞衛生。他所在的單位也忙出神經病來。一坐下,每個人都在想,哪個角落會不會還藏著灰塵?
科級檢查完了處級檢查,本係統完了旁係統查。麵上的,死角的,查了多少遍,沒發現什麽但不等於沒什麽,誰知道大聯檢時會不會出問題呢?
大聯檢遲遲不到,衛生等級戰備便自然升為特特級。
他單位女的多,要用雞毛撣子每天輕輕地撣拭天棚以防浮塵沾上,但女的夠不著,見他正在擦拭踢腳線,便嗔他:“大劉,挑點重擔子不好嗎,大男子漢,擦天棚。”
“去吧。”他怏怏地,“我他媽三等殘廢。”
“啥?”對方一雙杏眼圓睜,目光卻柔柔地,“你個頭兒不矮。”
又圍過來幾位女性,十分認真地端詳他,“你1米71足有了。”小劉說得最具體:“張國良不就1米75嘛,他比你連1寸也高不上,你自己量去。個頭這樣行了,太高了有啥,山西驢似的。”
張國良眼下公出,他不能立即去量,但是心情分明好多了,尤其是小劉,他在心目中已經偷偷愛了人家好幾年,盡管她最近結了婚。
接過雞毛撣子,他幹得極認真,3樓幹完了,他又主動去2樓、4樓……每個分擔區的高空作業,都讓他一個人幹了。
滿頭大汗。女性們爭著誇他撫慰他,象疼各自丈夫或者兒子。他差點兒拱進小劉的懷裏哭上一場,當然是那種幸福撒嬌的哭。
再以後,他遇見人暗暗地湊過去,這時他發現自己肩膀根本不比哪個低,除了山西驢們,這個世界上比他矮的男人原來多的是。
他想,他可能是1-71米。再回憶,沒錯兒,招工時體檢的確沒挺直腰,腰一挺,可不就是1-71!
他當然沒必要再去量一次。
從此他腰板兒拔得溜直,臉上總掛著自信的微笑,灑脫而又氣派。工作既認真又出色,年末評上先進工作者,且長了一級工資。這樣的好小夥子怎麽沒處朋友呢?同事們批評了他眼眶子太高之後,一口氣給他介紹了七、八個,哪一個都比原先甩他的那個強。他“擇優錄處”了一個,好得形影不離。30歲啦,也早該那麽著了。
閑下來,也有同事猛想起他原先似乎蔫頭蔫腦的,有的說是兩年前,有的說是一年前,還有的說今年春上還這個德性來著。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小夥子。
惡夢
小潔被一個惡夢驚醒,越想越怕,就炸炸呼呼地喊丈夫:“嚇死我啦!嚇死我啦!”
丈夫阿南夜裏失眠,折騰了三個小時,剛剛迷登過去,一陣吵嚷,嘴醒了腦袋還在夢裏,他抓住小潔問原因,才知是一個夢。操,阿南心裏嘟囔了一句,又是夢。阿南頂討厭小潔做個夢就嘮叨個沒完,尤其是他此番要再次受失眠的煎熬了。他一邊哄小潔:“不嚇不嚇,一個夢有什麽好嚇的,夢是勞累的大腦休息時反彈的正常現象”。說罷又欲睡去。
小潔怎肯罷休?她做這樣的惡夢,多麽期待丈夫的撫慰和體貼啊,而阿南竟然漠不關心。她纏著一定要把夢講出來,阿南就閉著眼:“你說你說。”
小潔就開始講她的惡夢,不時問,你聽著嗎?阿南說,聽著呢。他蹦緊神經,邊叮囑自己別睡過去,那樣小潔會發火;邊做好心理上的準備,別讓那夢恐怖得後一段睡不著。小潔方才是夢見自己結婚,新郎竟不是阿南,她向家人抗議,而家人竟強行要她與另一個男人行大禮,於是她不知從何處尋著了阿南,二人攜手逃走,家裏人緊緊追來,就這樣,嚇出一身汗。
“完了?”阿南含糊不清地問。
“嗯。”小潔還沉浸在逃婚的悲壯中,她想,阿南定會抱住她軟語溫存,她在夢中都如此堅貞呢。而她最不敢道出的是這夢都說不吉利,她單位的一位同事夜裏做夢與別人結婚,結果第二天丈夫就被汽車軋死了。小潔等待丈夫說幾句什麽,這時她再婉轉地說出她的擔心,一定要叮囑阿南,天明幹脆不上班了,在家裏待著,汽車難道會開到樓上來?
誰知阿南還戀著剛擾醒的那半截覺呢,聽完敘說,隻拍了拍小潔:“我當多嚇人呢。”要睡,又怕小潔糾纏,幹脆一道說了:“癡人說夢。你是有知識的人,別那麽低智商。”
小潔的火騰地上來了,這幾天樓裏停水,弄得家裏髒如候車室,本來就壓抑,這下全衝阿南來了。小潔說了不少刻薄話,她使起性子時總專挑殺傷力大的講,如同一名棋手,恨不得一步將死對方。
阿南被妻子的“惡夢”斷了好夢,這回徹底醒了,他也委屈;就這麽個無聊的夢,難道也要大作文章?人生好難。樓裏斷水他也窩著氣呢,這一頓吵鬧,更如火上澆油,但他不想跟妻子吵下去,恰這時有些腹漲,幹脆出門,反正家裏廁所不能用,公廁裏大便,兼避戰火。
阿南下樓。拐角的黑影裏撞出條漢子,手持尖刀,要劫他錢財,阿南哪裏有準備?兩手空空,歹徒翻揀不到值錢物,惱羞成怒,隻一刀,把阿南紮倒,揚長而去。
小潔猶自對著空屋發牢騷呢,阿南敲門,半天不給開,敲煩了,她猛地推開,血糊糊的阿南撲倒入來,才嚇得她尖聲大叫。
小潔後悔不迭。明明是做了惡夢,為什麽不攔住阿南別讓他出去呢?惡夢說破了就可得緩。天意。即使阿南晚些出門,今日也要出事的,不然黑影裏怎會躲著一個歹徒?
小潔迷上了解夢。她買遍有關圓夢的書,據說研究出些門道來了,最近,她辭職在街上擺攤,用賺得的鈔票養活殘廢了的丈夫,日子相當紅火。
大票
小梅和小雲是兩位聰明美麗的姑娘。她倆同在一個辦公室,親如姐妹,從未爭吵過。但最近,兩位姑娘幾乎同時愛上了同科室的小夥子張揚。張揚英俊瀟灑,才華橫溢,更重要的是他遠在加拿大的舅爺要來華投資辦企業,張揚將成為一個子公司的總栽,前途無量。與這樣的男子結為連理將意味著什麽,小梅和小雲心裏明鏡似的。
可她倆都是寬容而善良的女孩嗬,都不肯放棄競爭又都不願意傷害對方,這卻如何是好呢?那就聽從命運的安排吧,讓張揚自己挑選好啦。小雲和小梅悄悄在心裏核計。於是,她倆更加出雙入對,盡量不單獨與張揚呆在一起,那樣,會造成奴顏媚骨巴結人家的錯覺,即使獲得愛情,也夠不上光彩。
這一天,剛發到工資,倆姑娘偷閑去逛了趟商場,待她倆有說有笑地回到辦公室,不由一愣:她倆並排的辦公桌中間,放著張百元麵值的大鈔!
“請客請客!”伏案工作的張揚抬起頭來,“你倆哪位撞見了本雷鋒叔叔,還不趕快謝我!”
原來,姑娘走後,張揚去那邊找本書,見地上丟著一張錢,屋裏再沒別人進來,不是她倆方才掏掉的又是誰呢?
“不是我的。”小雲隻瞥了那錢一眼,“我在辦公室領到工資,就貼身揣起,再沒動過,它怎會又竄出來?肯定是小梅,拉蛋雞!”
小梅的臉上有了抹淡淡的紅暈,她遲疑地低語,“是我的?不能吧?”她掏出一迭錢來,又搖頭,“我的錢也沒個數……”
“那就是你的,快請客,買香蕉,一人兩隻就妥。”張揚急火火地催促。
“好你個臭小子,方才揀我的便宜。”小梅憶起“雷鋒叔叔”的話茬兒,朝張揚狠剜一媚眼,便飛快地買回6隻香蕉,張揚倆頂大的,她自留最小的。
張揚半年後赴任,回來向小雲求了婚。
“其實小梅絕對是個好姑娘,我可以對天起誓。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我才想出個損主意,那張百元票是我編造的,小梅在誘惑麵前沒有經得住考驗。而我今後的事業,不太適合娶一個對外財感興趣的女人。”獨處時,張揚對小雲說出了那張大票的秘密。
“你這個鬼東西!”小雲嬌嗔地擂了張揚一拳,“人家小梅兜裏的錢或許真地沒數,你我都不認,她錯以為是自己的,也合情理。”
“那倒不是。”張揚道,“你沒細瞅那張錢,它的兩個對角都沾了大片的紅墨水,小梅再粗心,也該確認自己沒有過這麽張怪錢。”
“當然,小梅依然是位好姑娘。”張揚又說。
船老大
船老大叉腿立在甲板上,如一截樹樁,如一架鐵錨。日頭已懶懶地拱破朝霧,船頭激起的海水毛毛雨般,在日光的穿射下,花花綠綠地濺他一頭一臉:“操他媽,忙活這點魚夠買眼藥的?”使足勁一口粘痰,卻沒吐出去,被嘴裏的一根細涎拽回,掉在胸前,這令他更為激怒。於是扭頭狠罵船上的夥計們。都怕,大氣沒有敢出的。罵夠了,自己也覺無聊。他現在看這世界沒有一件順眼的事兒,他恨不能早一點回家,把老婆揪過來劈頭蓋臉地揍一頓,那才好。
船靠了岸,馬達依然突突著。昨晚上,他忙活了一宿,眼屎跟鬆香似的,一揉叭啦啦亂掉,卻隻打上八條魚,頂多四十斤,連他娘的二百塊也賣不上,人吃馬喂這不得賠死?一見魚販子們聚這麽多,他眼仁上的紅絲霎時又多一層。有個魚販子仰起整個兒的笑臉,沒話找話地巴結:“老大,發財?”
“發你娘個胯子!走!不賣了。今兒老子要留著自己吃。”
忽見近村一同鄉,領著個外地人在躊躇,想過來,又不敢。便信口問:“老弟,也買魚?”對方極諂媚地笑笑:“哪裏。”又一指那外地人,“咱侄兒打東北回來了,這不,尋思勻兩條魚,嚐個稀罕,那邊有多少都是冷庫的,鮮的看都看不到。偏今早沒趕上時候,怎好意思張口,你說。”
同鄉把“咱侄”說得恁親切恁近便,船老大感到一股柔情,火氣銳減,便又信口問:“咱侄,東北回來的?出去多少年啦?”
“生在東北,父親那輩走的。這些年就想回來看看,想不到家鄉有這麽多魚,真好!”年輕人一口東北話,彬彬有禮。船老大有十分高興了。在早,哥哥跑到海外去,害他頂了多少年反屬帽子,為此他頂厭煩聽外鄉話,尤其從這兒出去的人改了鄉音。今兒聽這關東娃子南腔北調地撇,卻不知心裏怎就恁地舒坦,特別是誇家鄉魚多,船老大就喜歡聽人誇家鄉,仿佛這家鄉是他一個人的。
“咱侄是作家,指著耍筆杆子吃飯。”
“噢?作家,真不簡單呐。”船老大趕忙甩過一根煙,煙不怎麽好,他十分後悔家中好煙多的是,偏偏今兒揣這麽盒窩囊貨!再看那東北娃兒,果是風度不凡起來。便說:“咱這魚是海魚,吃多吃少不說,味兒正。‘寧吃海貨一口,不吃江魚一噸’,有數的。”話到嘴邊,把“斤”改成了“噸”,船老大很欣賞自己的智慧,當初要多念點書,耍筆杆也未必差起誰。見作家點頭,受到鼓勵似的:“老弟,今兒魚沒怎麽正經打,共有八條。你揀三條好的拿去,再剩下的,夥計們愛咋的就咋的。”他可不能說出這海裏魚不多了或不好打之類的喪氣話,教人瞧不起家鄉。
差點把對方喜煞,猶尋思他鬧著耍呢。急忙要付錢,船老大一撇嘴:“操,要錢我賣給你?招待咱作家嘛。──你拿不拿?不要可別悔!待會兒去你家蹭盅酒喝你他媽不給?”說出口,自覺大煞風景,在作家麵前,怎好滿嘴髒話,還長人家一輩呢。臉皮不覺有些發脹。
船老大跳下船,赤腳跺著細沙,一路哼哼著往家奔。
老婆正嚇得要死。剛才繡花,光顧貪趕活計,沒留心孩子磕在耙齒上,額上紮兩個窟窿,再略偏一點兒,眼仁兒就淌出來。趕忙包上,連哄嚇帶央求,孩子方止住哭,然後,哆哆嗦嗦,等著一頓暴揍。當家的回來,一見孩子頂著一嘟嚕紗布,忙咬住小曲,問:“咋弄的?”老婆已駭得東一句西一句:“光繡花去了,沒看住,磕了。”最怕他去看驗傷處,發現紮那麽重,可要了血命。船老大狠狠罵一句:“啥也不好幹。”
罵得十分舒服,老婆就盼他罵。他這人,罵了,就不打。罵比打好忍受。罵可以裝作聽不見,打卻不能裝成沒打著,皮膚比耳朵敏感多了,這一點老婆體會絕深。
老婆免了一頓打,喜得旋風般進屋收拾吃的喝的伺候他。船老大神情又凝重起來,低頭看看兩腿,海風海水拍打得老榆樹一般,都起了鱗片,委實太有些粗俗。便衝廚房一聲:“我說──”“我說”就是老婆的代稱。
“你端盆水,拿胰子來,我洗巴洗巴;再找出那條新褲子,待會兒,陪作家喝酒去。人家那作家,你說,生在東北,成了氣候,就是沒忘記家鄉,一般人比不了哇。”那滋味,作家人格越高,他也就跟著往上漲似的。
想起剛才那曲子剩半截呢,船老大就又接著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