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依舊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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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萬物表現得不明顯,但是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的青苔已經慢慢長出來了。好幾天沒有下過雪了,太陽也越來越暖和。去年冬天在潮濕的地下室堆放的柴終於可以拿出來曬曬燒了。

    越是走近北房,我就越是感覺到裏邊貌似有一個修為頗高的神仙坐鎮。薄霧般的仙氣將整個庭院圍起來,從外邊看來是很仙氣凜然,實則是很壓抑,一種有力使不出的感覺。如此囂張,不可能是青桐的作風,反而比較像上次來抓我的那個神仙。

    適時肩膀被某人的手拍了一下,不用轉頭都知道這就是剛才我正想著的那個某人了。他用密語傳音:“喂,我們表現得親熱一點,以免被他們看出不妥的地方。”

    “難道你不知道已經有人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嗎?”我不由得反問一句。他的修為比我高,應該比我更清楚北房那裏蹲著一個修為更高的神仙,正請君入甕要抓我們抓個現行呢。

    “那也不能讓路過的奴婢看出來我們的不妥啊,你也知道的,奴婢最多嘴。”

    “你就不能當我們今天吵了架嗎?”

    “那也得吵著進去啊。”

    “……”再次在心裏白了某個人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頭。他“不甘心”地追上來,麵向我展開雙臂擋在我前頭。

    “不準去。東廂房的那朵雪蓮花到底是不是被你給摘了去?你明明知道它來之不易,再加上我仔仔細細嗬護了多年,才堪堪活過了一千年的。你就這樣把它給摘了?”他直接入了戲,和我吵。

    我也不甘示弱,“什麽嘛,千年雪蓮花。你活到一千年了嗎?你怎麽就那麽肯定它就是活到一千年了?被人騙了你還傻愣愣的信了,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麽喜歡上你的。長得又醜,人又傻!”

    “你……你罵誰醜啊?問我活到一千年了嗎,我明確的告訴你,”他正想說下去,突然發現好像再說就要暴露身份,生生將“我活到了”從喉嚨裏咽下去,改口道,“我沒有。”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陣,才接話,“那你憑什麽判定它就是千年雪蓮花了?你不給它隻活了半年嗎?”

    “什麽半年?我照顧這朵雪蓮花已經照顧了七年了,剛好前輩他照顧了九百九十三年,昨天才剛滿一千年,你今天就給摘掉了。你……到底有何用意?”

    “我能有何用意?我就這麽告訴你吧。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你的這朵雪蓮花已經被我掉包了嗎?每年冬天我都要遣人從荒蠻之地將一百多新鮮雪蓮花運過來,每次都在路上夭折了六十多朵,剩下的三十多朵一直被我瞞著你養著,每次看到你那裏的雪蓮花不行了,連忙從我養著的雪蓮花中挑一朵來替換你的那朵,你的雪蓮花才得以活下來的。不然你以為你家的雪蓮花真的可以活那麽久嗎?真是笑話。”

    “……”

    路過的小侍從連忙回避。看著她們躲在一旁一邊偷窺一邊竊竊私語,我就知道我們的計劃成功了。莞爾一笑,道:“一直不告訴你的原因你還不清楚嗎?”

    眼前的青桐君的臉已經是青了一陣,又白了一陣,最後白得跟一個月前下的那些鵝毛大雪沒兩樣了。

    在路上耽擱了時間,吵了一架後,我們一前一後走進北房。我就不信以北房的那位神仙的修為,還不可以清楚外邊我們的爭執。

    我和青桐駐足在北房門前,青桐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後,看上去好像在懊悔些什麽。我很清楚,那是做給別人看的。

    站在門前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姍姍來遲開門。眼前人是一位中年人,蓄著棕紅的胡須,但是麵目清秀,看上去很文氣。我有點驚訝,難道這位就是大明湖畔的陳無言大臣嗎。

    陳老親自開門後,再親自將我們引了進去,讓我們坐下。我和青桐便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陳老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爾後釋然一笑,看了我和青桐足足有一刻才開口:“據下人說,你們好像吵了架。”

    我和青桐默不作聲地望著他。

    “葭葭你怎麽了,今天為什麽那麽嫻靜少言。也好,這樣看起來會更加淑女一點,不至於嫁不出去。哈哈。”

    “爹,您又拿我開玩笑了。”我盡量模仿著陳葭的語氣回答。因為眼前人的一句“葭葭”讓我感覺有點毛骨悚然。

    “好了,今天為父將你們召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們商量的。葭兒她已經是及笄之年,而蒹兒也是弱冠之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為父都來不及好好看看你們,你們都已經長大成人,該嫁了。”

    原來召我們過來是為了商量我們的出嫁事宜啊。蒹葭兄妹的情誼相信這位一口一個為父的已經是看的一清二楚了,我與青桐如果是要惺惺相惜的話那就得跟眼前人商議,人生苦短,不如就我和他湊一對,簡單過一輩子嘛。

    可是這樣子的話,我可不確定我們能夠說得出來。雖說我們是在頂替別人,做錯的事情到最後也得是那對兄妹來承擔,但是,此事我真的是做不到啊。

    將希冀的目光投給坐在近旁的青桐,青桐也是一臉鬱悶地望著我,遲遲不肯開口。

    “當初為父答應讓你們交往,但也隻是普通的兄妹之情的交往而已。你們如果在一起的話,估計外界的聲音可不會太好聽。畢竟兄妹之間的感情,也可以算作是了。”

    “……”

    “父親要蒹兒如何,蒹兒便如何吧。”身旁的青桐擺明是妥協了。“葭兒謹遵父親的心意。”反正就算我抗議也沒有用,裏邊還有一個深不露底的人在等著我入甕呢。

    陳無言哈哈一笑,笑道:“本以為你們會翻起多大的波浪,誓死要在一起的,沒想到你們真的是長大懂事了。”說著分別遞給了我和青桐一卷錦繡的卷軸,一看就價值不菲。我將手上的金黃色卷軸打開,裏邊赫然繡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龍,然後是皇上親筆提的聘書。

    “……”我無奈地望著眼前正在含笑望著我的陳無言。

    “怎麽樣?當聖上的一個妾,這個出路還不錯吧。為父左想右想,最後還是覺得跟著皇上最為妥當。你和青桐,畢竟是親兄妹。”還故作惋惜地搖搖頭,實則心裏高興得很。他自然要高興,所有的流言流到皇上那裏可就不敢傳了。

    身邊的青桐也被嚇到了,同樣是皇上親筆提的聖旨,同樣是聘書,隻不過是要聘為皇上的親妹妹漣漪公主的駙馬……

    陳無言為了給他的一對兒女找出路,真的是有心了。

    “好歹你們也是嫁去皇室家庭,你們怎麽不高興?尤其是你啊蒹兒,高攀了也不謝恩。”青桐的臉比剛才更白了,前者的白是裝出來的,後者的白則是真的被嚇到了。

    “謝……謝主隆恩。”青桐結結巴巴地說。他為什麽要被嚇成這個樣子呢?

    “下月初五是百年一度的黃道吉日,錯過了你們這輩子可就再也沒有了。好好收拾收拾吧。”

    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不驚動下人,點燃一燭火,潛行至藏書閣。尋至《葭》一書,悄悄出門,至院子之中,映著月色看了起來。

    其時,青桐也在院子裏,望著一株枯木,楞了很久,連我走近也沒發現。

    “喂,你發什麽呆啊?興許蒹葭兄妹二人隻是在外頭玩累了,沒有來得及趕回來而已,明日就一定會回來的了。怎麽你如此多愁善感,要為素不相識的二人苦惱?”

    青桐被嚇了一跳,連忙轉頭望向我。看著我又愣了片刻,才道:“難道你不知道他們一去不回嗎?”

    “……”

    月光下的青桐麵色蒼白,凝視著遠方的荒漠,緩緩道:“難道你不知道他們一去不回嗎?”見我詫異的表情,又補充:“陳蒹給我留信了。他說,他們已經到了鄯善國,就算被家人發現我們是冒充他們的,也要極力阻止他們家人來找人。蒹葭兄妹讓我們一直替代他們,終老致死。期間他們家人的安排要絕對服從。”

    “那你在牢裏的家人怎麽辦?”我回過神來,反問他。

    “他在信裏警告我們絕對不可以動牢裏的人,他們出逃的時候順便帶著二嬸的兒子。二嬸倒是可憐,夫亡戰場,兒也不得安生。”

    “那原來的我們怎麽辦?”我又問。

    “隨機應變。”

    “我們是不是真的要‘嫁’過去了?”

    “不然呢?雖然同是皇室,但是待遇也是大有不同的。我倒是有點可憐你,人家後宮佳麗三千,雖然你看起來還算好看,但是在皇帝的後宮裏肯定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後宮自古就是女人爭鬥之地,你過去可能會被某些人坑了。”

    “喂,我就說怎麽最近你的脾氣好了那麽多,心態也平和了那麽多,感情是舍不得我走啊?哈哈,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凡人,既然後宮裏邊每人都有過人之處,那麽我的過人之處可能就會比較明顯了。”

    “誰擔心你了?我是受人囑托才來照顧你的。要不是你,我現在已經在九重天上追老烏鴉跑了九條街了。”他憤憤不平為自己辯解,麵色蒼白的臉終於紅潤了一點。

    一朵祥雲緩緩降下,一位老人家從雲上跳下來,撚著柳絮一樣的白胡子打招呼,“二位好久不見哈,別來無恙。”

    “太上老君,你(您)怎麽來了?”我和青桐同時發問。

    “今日月色尚好,我在九重天上待悶了,就下凡走走。不曾想在這裏聽到好像有人在背地裏議論我一二,所以就下來看看了。下來後才看見是二位,不知你們在說我些什麽呢?”

    “府邸裏還有一位神仙。”我無奈地說。

    “那位啊,我下來之前看他在修煉歪術,把他給打暈了。現在整個院子裏的人都睡得跟一隻豬一樣,你們繼續說吧。”

    身邊站著的青桐對太上老君就比我恭敬了許多,像模像樣地作了一輯,“老君此時下凡應該不隻是賞賞月那麽簡單的吧。不知有何事是要在下做的呢?”

    老君滿意地撚著胡子笑了起來:“哈哈,還是青桐醒目啊。我下來確實是有事要和你說的。你想不想取消了和天上那隻老烏鴉的婚約?”

    “當然想啦。我可不想一直被這個婚約綁定啊,我這一世英明可不能毀在了一隻老烏鴉的手裏。”

    老君滿意地點點頭,“是這樣子的,陽天那一棵梧桐樹孕育出了一顆果子,剛好可以當一個替罪羊,替代你的婚約,那麽你就是自由之身了。”

    “那太好了,我終於不用花費力氣上天去打那隻老烏鴉了!”

    太上老君擺擺手,“那顆果子離成熟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估計那隻鳳凰得白銀過了八世才可以出來,其中說不定有什麽意外讓它給夭折了,那可不行了。”

    “那我就陪白銀在凡世等,等那隻鳳凰出生了那我就可以毀掉婚約了。”他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太上老君的用意。無非就是要繼續照顧白銀,幫她找碎塊。

    老君對他的醒悟很是滿意,輕輕點了點頭,說:“我要回去繼續照顧那顆果實了,要是夭折了你可就虧大了。”下一秒,消失在原地。

    我撇了撇嘴,“我還以為那老頭子想到了什麽好法子呢,感情隻是你婚約的這件小事啊。”

    “什麽我婚約是小事?我的這個婚約可是關乎於我的一世英名啊。你覺得神仙又來世嗎,來世一說從何說起?你該不會是沒有在學堂裏好好念書吧。”被他發現了,我在學堂裏確實沒有好好念書,因為同窗連同教書老頭子一直在欺負我,隻有小雲雀對我最好,因為我和小雲雀都是經常被欺負的那種弱勢學生。

    “是又怎樣?念不念書關這個什麽事。我當然知道神仙沒有來世了,所以你就更不應該這樣子做。凡世有一句話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想要的婚約,你覺得那隻鳳凰就想要了嗎?還說什麽一世英名,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你……”他被我嗆得說不出話來,沉吟片刻,才開口,“你說得對。”

    我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你腦子沒病吧?最近怎麽變得這樣子了?”

    “你之前不是說過我腦袋被門夾了嗎?我腦子確實是被門夾了。剛才出房門的時候被那個坐鎮的老神仙發現了,見我要出來就用法術將門給關上。其時我腦袋剛好在外邊,然後我的腦袋就被門夾了。”

    “瞎說。”拿開手,白了他一眼。我發現我最近特別喜歡翻白眼,尤其是他在的情況下。“到底是什麽事?”

    “你不知道?明天我們就被雙雙迎過門……”

    “啊?”

    昨晚和弟弟在院子裏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才極不情願地回到房間裏去。因為,我確實是不想迎接這一天啊。

    回到房間後,第一時間重新將那卷卷軸翻了翻,發現上麵繡著極小的一行字:明日迎親。我的確大意了,因為當初沒有仔細看,若不是有青桐這個眼力極好的弟弟,我今天應該會特別驚訝時間的緊促。但是我記得當時時間是寫著“下月初五”,但是他們那麽早迎親應該是怕屆時我們弄出什麽亂子吧。提前將二人分開關起來,時刻緊盯著,然後到了下月初五就拿出來草草拜個堂,然後就收入後宮三千佳麗中。我在猜想,通明國皇帝年紀輕輕的,怎麽就已經拜過了三千次的堂,他不累的嗎。

    我搖搖腦袋,清醒了一下,別忘了你的任務是去找鄯善國國王要碎塊,而不是在通明國的後宮裏錦衣玉食。要不逃婚?開什麽玩笑,逃婚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況且雖然我可以極其輕易地逃過一劫,但是劫後還有劫,一劫複一劫。是福不是劫,是劫躲不過。依照天上北鬥七星的性情,他們見你逃過以後非得多給你造幾個出來,反正你回到九重天後就忘記了。然而他們往往忽略了我們這種極其記仇的鳥類。

    庭院外已經響起了聲聲嗩呐,初生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又是一個明媚的初春早晨。不用多時就會有人來催我梳洗了。突然想到了那卷《葭》,徑自走去藏書閣,翻找出來藏在身上,然後自覺出門到庭院的井裏打了一盆水,冰涼的井水如同雪山上的融水一樣,涼絲絲的,很是醒神。

    等到陳葭貼身侍女進來催我起床的時候,我已經梳洗完畢,身著紅衣正襟危坐在床邊,看著她無比驚訝的眼神,我甚是感到滿意。走出到院中,對麵東廂房的青桐也穿著完畢走了出來。不知情的侍從躲在近旁的草叢堆竊竊私語,“你看看,他們倒是真有臉,說到做到,不知道近親結婚是要接受非議的嗎?還要是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成親了。”

    “穿紅色衣服就是要成親?是誰告訴你們的。”我出聲問。

    她們連忙嚇得跪了下來。也罷,今天她們運氣好,外頭的轎子已經等候多時。我走到馬廄把黑馬牽出來,騎上馬示意他們帶路。這一舉動自然要嚇到他們,這裏不是京城,而是邊塞,離京城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起碼要走上十天才到。他們不敢相信我居然放棄了坐轎子如此舒服的方式去皇宮,而是選擇了騎馬。他們中間又有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怎麽,不走了?”我高高騎在黑馬上,低頭看著那些人問。

    領頭的一人客氣地問:“小姐,路途遙遠,懇請上轎,免得累壞了。”

    “為什麽不可以騎馬?騎馬快啊,十來天就到了,轎子首先就慢得要命,還累著了你們,那多不好。其次,轎子走得特別慢,如此去到京城才堪堪趕上成親,萬一路途中有些什麽你們如何擔當得起?”

    青桐適時出現,拿著一根馬鞭趕著十來匹馬出來,看了領頭的那位一眼,“記得還。”

    既然人家蒹公子都把馬都拿出來了,他們也不好拒絕。各自騎上馬就要走。“等等,我也走。”青桐策馬跟了上來。

    “她馬術不大好,怕她摔著,況且我也要進京了。”還是他想得周到,陳葭的馬術不佳,好幾次被黑馬甩了下來,躺床一個多月才好。裝就要裝到底,他也是多了一個理由可以和我一起走,半路上免得出現些什麽意外。他身著白衣,騎著一匹棗紅馬,馬頭中間還有一點白,鬃毛隨意地披在脖子上,尾巴強勁有力地甩了甩,莫名讓人感到有一股威嚴之氣。據說這匹馬是西域那邊進貢給通明國皇帝的一群汗血寶馬裏的頭馬,皇帝將整群馬原封不動地賞賜給陳無言。從這裏就可以看出皇帝對陳無言多麽不薄。

    淞瑤蘭的花香幽幽從北房飄出,眼前又浮現出二哥被殺的鏡頭。我連忙率先策馬離開,在這個“家”,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了。黑馬仰天嘶鳴一聲,撒開四蹄迅速離開了陳無言和府邸,和那位深不見底的老神仙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