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雲歸，看他皺起的眉頭，看他深如瀚海的眼眸，看他胸膛微微地起伏，看他慢慢握緊了劍柄，然後我聽見他說：“你，真的願意禪讓？”

    宣碧梧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來，那是屬於勝利的微笑，微笑過後，卻又轉為寂寥：“其實，從頭到尾，我要的都不是皇位。小逸他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大殿上，想想都覺得寂寞。”說罷，她平靜地看著雲歸，她在等他說出最後的決定。

    她在等，我也在等。那一刻，時光顯得無比漫長，世界變得異常安靜。

    這時，東華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雲歸和宣碧梧都向那邊望過去。片刻後有士兵過來向雲歸稟報：“武陵侯率大軍包圍了整個皇城。”

    宣碧梧聽罷，對雲歸笑道：“沒想到舅舅來得那樣早。”

    武陵侯是宣碧梧的舅舅，雖然幾年前就已辭去軍務安享富貴，但在軍中多有舊部，餘威猶存。宣碧梧必是將虎符給了武陵侯，才能很快調來大軍。

    雲歸凝視著那騷動之處，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良久，我聽見他歎息般的聲音：“你贏了。”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響在我的耳邊卻那樣的清晰。真實的痛感從心口慢慢蔓延出來，湧向四肢百骸。

    我還是沒能猜中這結局。我們相識九年，卻如此慘淡收場，我們一起走過生死無常，卻渡不過這樣小小的風浪。

    宣碧梧輕輕地搖了搖頭：“這裏畢竟是薑國，我占盡了地利人和。但若說輸贏，卻是我們一起贏了，雙贏，不是嗎？”

    雲歸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遠方，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劍柄，仿佛要將它捏碎一般。

    我知道，他們兩個是雙贏，但我和雲歸卻是都輸了。我們不是輸給了宣碧梧，不是輸給了命運，而是輸給了我們自己。

    我知道如果他不答應宣碧梧，我們也未必就贏不了武陵侯的大軍，可是正如宣碧梧說的那樣，即使我們贏了，雲歸要如何用這個內亂的薑國來麵對強大的楚國，我有什麽資格讓雲歸為我放棄他苦苦經營得來的一切，有什麽資格讓他為我放棄多年的夢想？

    宣碧梧她原來比我更加了解雲歸此刻要的是什麽，所以她如此自信，要我在這裏親眼看著，看著雲歸做那個她想要的選擇。

    我從來不喜歡把情敵當做要處處設防的對手，她卻將我當做了必須要打敗的敵人，所以如此步步為營。那日她約我下棋時，我在房間內聞到的是虛靈花的花香。她如此費盡心機，專門找殺手給我下這麽麻煩的毒藥，隻是為了能夠選擇合適的時機，以便讓我的死顯得“正常”，而不惹任何人懷疑。

    我不得不承認她手段高明，此時如果我因為虛靈花的毒慢慢心痛死去，不知道內情的人會認為我是為了宣恪的死，而二哥他們也隻會認為我是因為雲歸的事情傷心過度，否則一旦我死於任何意外，雲歸和二哥他們都會追查到底，最後難免會查到她頭上。

    這日傷我最深的，是雲歸和宣碧梧並肩而立的背影。多年前他曾握著我的手，許諾要和我一起看山河錦繡，多年後的今天，錦繡山河都已在他的王座之下，可是他身邊的人卻不再是我。

    這個世界上，大約再沒有什麽比萬裏江山更加重要，所以也就沒有比以江山為諾更深沉厚重、擲地有聲的誓言。但其實我們都忘記了，史書裏那些以江山為諾的故事，幾乎最後都沒有好的結局。

    初見的那日，我站在我的世界裏仰望著他，而他站在他的世界裏俯視著整個天下。或許一切從那個時候就已經注定，隻是我自己不曾發覺罷了。

    從一開始，他就是那樣優秀，光芒萬丈幾乎耀花了我的眼。可是此刻，我卻恨不得他隻是個平凡的男子。

    他若平凡，我或許就不會愛上他。

    他不平凡，我卻隻能失去他。

    愛情有時候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

    宮門咿呀一聲慢慢打開，清晨的陽光瞬間湧滿了整個寢殿。從來沒有一段路讓我覺得這麽漫長，我一步步地向殿外走去，卻似乎永遠都走不到頭。

    明亮的光線刺進我的眼睛，我站在門口微微抬起頭，朝霞如錦映紅了整個天空，和九年前初見的那天毫無二致。開始和結束都如此相似，也算得上一種完整。

    從殿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麵對他們。可是就在我走出去的時候，我很自然地露出了雲淡風輕的微笑，似乎隻是懶起梳妝後出來散步而已。我停在殿門口，微笑再深一分，對他們輕輕頷首，然後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下玉階。

    我聽見雲歸在身後道：“樂兒……”但他隻叫出我的名字，便沒有了聲音。

    我沒有停，也沒有回頭，穿過列滿兵士的廣場，然後向宮門的方向走去。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去看雲歸的眼睛，因為若在那裏看到憐惜和愧疚，會比這樣的結局更傷人心。

    ————

    我就那樣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出了皇宮。我剛到家，董清淺便過來了。

    她雙眼紅腫，看到我後眼淚簌簌地落下來：“長樂，許大哥他……北軍居室……”她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我知道她要說什麽，剛才進門時就已經聽下人稟報過了，二哥敗在雲歸手上，此刻正被關押在北軍居室獄中。

    我壓下心裏的擔憂，輕輕地攬住她的肩安慰道：“你不要擔心。我們贏了，長稽公主贏了，二哥不會有事的，他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她抽噎著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相信我。你看我這個太子妃都回來了，二哥他會有事嗎？”

    她終於停下了哭泣，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她用絲帕拭了拭淚水，有些難為情：“我真是太……他要是看到我這個樣子……”她沒說完，臉上已泛起紅暈。

    像她這樣單純多好啊，隻需要幾句話就可以被安慰，就可以重新歡天喜地。

    我知道二哥沒有性命之虞，畢竟還有雲歸在。可是，二哥雖然是假意背叛新黨，但昨夜之事他已是百口莫辯，舊黨之人也不會領他的情吧。即使二哥平安地回來了，這件事也會成為他身上的汙點，受世人詬病，他今後要如何在朝中立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