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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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手腕從孤竹的手中抽出來,顫抖著沿著他的手臂上移,然後穿過披風伸向了他的肩頭,那裏溫熱一片,早已被鮮血浸透。卻羽琴根本就擋不了利箭,我早該想到的。

    我收回手,用另一隻手試探著找到了他的臉,將手探上了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如同火燒一般。

    在這無聲的黑暗中,我什麽也沒有說,隻是輕輕地抱住了他,然後將臉貼上了他的胸膛。這也是黑暗的另一個好處,它能讓人變得坦誠而勇敢。

    他一動不動任由我抱著,語氣輕鬆地道:“不用擔心,我至少還可以走出這個山洞。”

    他雖然這樣說,聲音裏卻有了一絲無法掩飾的虛弱,我突然開始害怕起來。

    持續的寂靜,然後我聽見他極輕地歎了口氣,聲音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平和淡然:“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的感動。我並無所求,隻想找一件事支撐自己活下去。所以,哪怕我死在這裏,你也不必為此感到歉疚。”

    他這樣波瀾不興的語調,反而聽得我心中一痛。我想和他說,我不希望他死並不是因為害怕虧欠,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的洞穴中突然遠遠地傳來什麽東西砰然落地的聲音,想是追兵已經進來了。

    我立刻屏住呼吸靠著牆壁,握住了頸間的血影珠。

    孤竹本是拉住我的手臂示意我繼續前進,發現我沒有動之後,他應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麽,伸手按住了我握住血影珠的手。黑暗中他的手心滾燙,我已忍不住鼻子發酸。

    我知道他想要阻止我,可是即使我和他可以從山洞的那一頭逃出去,也難以躲過追殺。何況,他的傷勢已經再也沒辦法長途跋涉了。而此時就是我的機會,隻要敵人進入這狹小的空間,血影珠就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將他們一網打盡。

    我拉住了孤竹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寫了一個字:“活。”

    他沒有動,片刻之後,他輕輕地回握住了我的指尖。我知道他明白了我要說的話,我要我們兩個人都可以活下去。

    我拿出一支蠟燭點燃,然後扶住孤竹沿著剛才的方向走去,此處洞穴筆直,極易受到敵人弓箭的攻擊,我必須馬上找一個利於藏身,又能夠將敵人都聚集在血影珠有效範圍的地方才行。

    我們向前走了不多遠,就找到了一個很大的石窟,躲進了一塊巨大岩石的縫隙裏。然後,我給孤竹喂了一顆影馨的解藥,這才迅速熄滅了蠟燭。

    我故意弄出一些聲響,很快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聲音:“他們往這條路走了,快追。”腳步聲越來越近,火光照亮了整個石窟,有人小聲道:“大家別冒進,小心那妖女的邪術。你們兩個,先把這裏查一遍。”

    有人慢慢地往這邊靠近,火把的光亮也越來越近。我和孤竹屏住呼吸,隻聽那腳步聲正在向我們走來。

    就在那火把的光亮照到我麵前時,血影花終於在珠中綻放,妖異的紅光中,影馨如同瞬間蒸騰的雲霧一般,迅速向四周擴散開來,整個石窟頓時清香彌漫。兵器落下和身體倒地的聲音此起彼伏,我慢慢從岩石的縫隙間走出去,影馨擴散的速度立刻加快,整個石窟中的人都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般,在我的麵前倒下去。

    但是此時還有人在石窟外,見到這邊的情形,立刻用弓弩對準了我。

    孤竹扶著石壁,勉強揮劍替我擋掉了飛來的幾支箭,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貼著石壁向地上滑去。

    他看向我的目光那般溫柔,眸中的不舍讓我的心瞬間就疼起來。

    我還有很多話都沒有告訴他,怎麽能夠死在這裏?

    我還沒有告訴他,我有多麽地感謝上蒼讓我遇到這樣一個人,他看得見我眼裏的悲歡喜樂,聽得見我心裏的糾結掙紮,他能用七弦給我歲月靜好的安穩,也願用冷劍陪我共赴鮮血構築的地獄。

    我向前跨了幾步擋在孤竹身前,血影花光芒大漲,影華幻影已經不受我控製地瞬間破空而出,吞沒了周遭所有的一切。

    山洞變成了人間地獄,我看到每個人臉上不斷變換的表情,以及他們眸中的愛恨嗔癡、欲念瘋狂,我聽見他們口中說出的零碎言語,字字句句都是執念的囚籠。

    我自己也身處幻境之中,血影花仿佛在我的心頭生出根,然後一點點從身體裏長出來,所有的感觀都幾乎消失,隻剩下耳邊一種低低的“吱吱”聲,我想那一定是鮮血被血影花吸食的聲音。

    ————

    等我從恍惚中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正站在石窟的中間,而所有的殺手都已經靜靜地躺在了我的腳下。他們臉上保留著不同的表情,貪婪的,殘酷的,悔恨的,悲傷的,種種不一,看在我眼裏卻是一樣的悲哀和恐怖。

    我本不想徒增殺孽,隻打算用影馨迷暈他們,然後將他們困在洞中,等後麵追來的同伴找到這裏,自然就能獲救。可是如今,他們的命運已經脫離了我的掌控,幻境裏的生死隻能靠他們自己。

    血影珠依舊掛在頸間,珠中的花朵終於從原本淡淡的嫣紅變成了妖冶如血的顏色。我終於明白為什麽血影之術會被列為禁術之一,因為在它真正綻放的時候,就會脫離施術者的掌控,隻要有執念的地方,就會成為它的獵場。

    胸口的痛感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襲來,暈眩的感覺強烈到隻是站著都覺得天旋地轉。我捂住胸口,艱難地回過身去,就看到孤竹正背靠石壁坐著,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這邊。

    巨大的石窟,滿地的殺手、刀劍、火把,而我站在中間——這樣一個遙遙的對望,我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火把跳躍的光芒映上他的臉,他的唇邊有一個虛弱無力的笑容。方才在這石窟中發生的那一幕,定是全都落在了他的眼裏。他的這個笑,是在悲憫眾生,還是在悲憫我?

    隻覺得下一刻眼淚就要落下來,卻還是忍住了。我垂下眸,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然後用最後的力氣,慢慢向他走去。

    等到了他身邊,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忙一隻手扶著石壁跪坐下來。我麵對石壁,將頭靠在手臂上,等著那陣暈眩過去。

    耳邊傳來孤竹的聲音:“長樂……”

    沒有等他說下去,我打斷他道:“孤竹,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我們活著走出去,一起走出去。”

    良久,耳邊再次傳來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幹淨:“好。”

    我本以為歇一下,暈眩的感覺就會像之前一樣慢慢消失,但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依舊沒有好轉。如果我在這裏暈倒的話,我和孤竹就隻能等死了。我收回撐著石壁的手,拿出懷中的匕首,在左手手臂上劃了一道口子,痛感很快傳來,瞬間便覺得清醒了不少。然後我割下一條裙邊,快速纏好了傷口。

    做完這些,我轉過身去看著孤竹,微笑著道:“還可以走嗎?也不知孟曆到底派出了多少人,這裏隨時都有被找到的危險,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孤竹點頭,我便伸手扶他站起身來,然後一起向石窟的出口走去。

    起初孤竹還能撐著勉強邁步,後來便漸漸開始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他身體的重量大半都壓在了我身上,隻覺得腳下的每一步都分外艱難。每當困意襲來,我就會用力捏一下手臂上的傷口,讓自己重新清醒過來。中間火把熄滅了好幾次,我都重新纏上一截裙邊將它點燃,就這樣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終於看到前方傳來了微弱的光線。

    刺目的白色大地,烏黑高大的樹幹,灰蒙陰沉的天空。我扶著孤竹走出山洞,眼前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用樹枝和樹藤做了一個木筏,將身上厚厚的披風脫下來墊好,然後讓完全陷入昏迷的孤竹躺在上麵,並用披風的帶子將他綁在木筏上。

    我拖著木筏,選擇了一個我覺得是朝北的方向,然後開始前行。此刻應該還是早上,但看這天色還必有大雪,如果現在不馬上離開這裏,並且找一個地方過夜的話,隻怕沒有死在敵人手裏,就已經凍死在這大雪裏了。

    我用力地拽著藤條,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也不知走了多遠,手上磨出了好幾個水泡,腳下也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便停下來跪坐在木筏邊。羊皮水袋裏的水已經喝完了,我從樹枝上取下一些幹淨的雪裝進水袋裏,然後用身體暖化了,一點點喂給孤竹,自己也喝了幾口。

    我仰起頭,隻能看到深灰的天空和撲麵而來的雪花。我幫孤竹拂去身上的雪,然後握住他的手就那樣坐著。

    我從來都不相信神佛,但此刻我真的想要祈求誰讓他活下來。

    似乎是從孩童時代開始,我就學會了自己保護自己,總是希望變得更加堅強,而不是依賴誰去為自己抵擋風霜。到了此刻我才終於發現,其實我也希望有一個人可以依賴,也想要被一個人保護。

    從相識至今,他一直默默地為我撐著一把傘,而我卻不曾察覺。當他倒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那把傘,再也不想從傘下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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