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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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了那道懿旨,並在兩日後的下午帶著寒茵去了皇後的永壽殿。入宮本是不得帶婢女的,但那日接旨我便讓李司言稟告了宣碧梧,說我身體不適要帶一個侍藥之人。
我到得不算晚,也不算早,殿中已經坐了幾個人,一名女官將我引到了右首第一個席位。
我道:“我坐在這裏似乎……”
那女官笑著道:“今日謙王妃身體不適不能參加歲寒宴,您貴為衛將軍的家人,坐這裏是應該的。”
我淡淡一笑,不再推辭。
太尉之職雖一直由先帝胞弟謙王擔任,卻不過是虛銜,當日薑國軍權全部被鄭家把持,鄭國公死後又全部交給了其子鄭宇修,再後來鄭宇修死於狸力城,薑國對南滄的戰爭結束之後,薑帝將南軍交給了太子,北軍交給了雲歸,如今南北兩軍都歸衛將軍統轄,二哥已經事實上掌握了薑國的軍務。
本已坐在下首的幾位外命婦想必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份,紛紛站了起來走到我的麵前行禮:“妾身見過……許姑娘。”
我起身對她們還禮,卻在心裏無奈地笑了,也不怪她們在稱呼上為難,一來我沒有任何封號,二來還是個死了夫君的寡婦,且這夫君還是如今無人敢提的禁忌。
她們都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的表情,但眼神卻出賣了她們,那裏麵都是詫異和探尋。
我落座之後,很快參宴的命婦們便到齊了,宣碧梧終於姍姍來遲。
我隨眾人向宣碧梧行禮,站起身的那一刻,我和她眼神交匯,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從四年前剛來阜都時開始,因為她,太多事情都已天翻地覆,她大約是我命裏的克星吧。
那一場宴會我始終沉默,有人搭話就回答幾句,沒人搭話時就靜靜地坐著。開宴不久宣碧梧就顯出疲態來,似乎精神不濟。眾人見皇後還在病中,便也都收斂著,一場宴會至始至終都沒能熱鬧起來,卯時剛過眾人便散了。
因怕夜長夢多,便想立刻出宮去,可我剛走出大殿,便有女官上前對我說皇後召見,我隻能隨她過去。
我到的時候,宣碧梧已經換下了剛才的白色展衣,換了一件平日裏穿的茜色宮裝。殿中沒有宮人,隻剩下我和她兩個人。
她笑著說:“好久不見。”
我也笑:“是啊,兩年了。”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在一旁,一定會以為這是許久不見的朋友在敘舊。
她說:“衛將軍不在阜都,最近恐有大事發生,你就留在宮裏吧。”
我淡淡地說:“二哥既然讓我留在府中,必然有萬全之策護我周全,反倒是這裏未見得就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雙眼微微眯起,唇角勾出一個更深的笑來:“你是怕我還是恨我?”
我說:“看在虛靈花的份上,我確實是有理由恨一恨的。可是,恨一個人也需要力氣,而我懶得為了無關緊要的人費力氣。”
“其實我也曾想過,當初自己是不是應該更大膽一點,而不是小心翼翼用那麽麻煩的花。不過,現在我不會了,我想要多積一點福氣。”她臉上顯出疲憊來,用手撐著額角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她道,“我很抱歉。”
我有些詫異,沒想到她會道歉。我沒有多麽恨她,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但我也沒有想要和她握手言和然後坐下來談心的心情,冰釋前嫌、姐妹相稱這種事,那是隻有小孩子才會有的幻想。所以,我隻是露出一個無聲的笑,然後站起身禮儀周全地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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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永壽殿,外麵已經點起了明亮的宮燈。寒茵等在殿外,見我出來忙迎上來。有女官和宮人領著我們向朝雲閣走去,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穿著銀紅色長裙的少女向這邊走來。走到近前,我才看清是宣碧瑤。
我向她行禮,她急忙示意我起身,道:“姐姐的身體好些了麽?”
我道:“已無大礙。多謝殿下關心。”
此時宮人們都退到了一旁,她走近一些,笑著輕聲道:“姐姐這兩年,去了多少有趣的地方?”
我有些疑惑地道:“殿下怎麽知道的?”
她對我眨了眨眼睛:“我和清歡曾經偷偷溜出宮去,卻沒有見到姐姐。對了,姐姐還沒有見過清歡吧。”
我問道:“清歡是?”
她略微詫異地看著我:“姐姐不知道?”然後她笑起來,“明日我讓清歡進宮來,讓姐姐見見她。”
見她笑得曖昧,我心裏隱約有一種預感,卻又不想去證實,隻是點了一下頭。
她道:“我得去看阿姐了,姐姐在宮裏好生住著,我明日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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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碧瑤走後,我們又走了一段路才到朝雲閣。等到宮人都退下之後,寒茵道:“姑娘有沒有發現皇後的病有蹊蹺?”
我點頭,但又疑惑地道:“可是她的困倦似乎不是裝出來的。”
寒茵小聲道:“皇後怕是……”她用手撫了撫小腹。
我吃驚地道:“你怎麽知道?”
寒茵笑道:“姑娘對這些事漠不關心,自然是看不出來了,可是今日的宴會上那麽多人,大家可都是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呢。”
我問道:“你是說,皇後是故意讓大家看出來的?”
“是假裝不讓任何人看出來,又讓有心人‘不小心’看出來。”寒茵笑著道,“皇後若是生子,陛下的皇位便可穩如泰山。宣氏皇族的人,還有幾大家族的人,想必會借此機會一搏吧,再晚就沒有機會了。而且,陛下的心思也最是難猜,這番皇後有孕,也不知是喜是憂呢。”
原來,這就是雲歸肯定對手一定會按照設想落子的原因。
大約是見我蹙眉,寒茵繼續解釋道:“您剛回來可能有些事還不知道。如今薑國文官半為新黨半為舊黨,但重要職位仍由舊黨擔任。天下政權歸於丞相,而丞相秋氏一族從陛下登基之後就不斷壯大,成為了皇後最信任的助手。武將幾乎全是新黨,陛下看似得到了薑國的兵權,但事實上僅有北軍完全忠於陛下,南軍大都是皇後親信,號令天下之兵的虎符也還在皇後手中。”
聽寒茵說完,結合常康幾日前說過的話,我已明白了前因後果。
當日阜都城內棋局已到關鍵時刻,卻因宣逸之“死”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隻得匆忙落子。雲歸他們還來不及在朝中做好布置,就不得不與宣恪正麵交鋒,雖然最後是新黨勝了,朝局的核心卻都還在以秋家為首的舊黨手中。
然而,此時的薑國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所以新舊兩黨默契地偃旗息鼓,在大方向上選擇了彼此共存,然後在具體的利益劃分上開始了新一輪的明爭暗鬥。於是,原本的敵人成了盟友,原本的盟友成了敵人,收官之時黑白棋子突然顏色變換,阜都又成了一盤亂局。
隻是如此一來,雲歸的皇位坐得就更加難了,宣碧梧既是他得到天下的籌碼,又是他控製天下的障礙。此次若真有叛亂,必先逼宮,就憑剩下的禁軍和宮中衛士,如何能夠抵擋叛軍呢?若是雲歸故意來得晚一點,便可借刀殺人。
原來,宣碧梧邀請我入宮,是想用我做護身符。可是到了今日,我在雲歸的心裏還會有如此重的分量嗎?
我看著寒茵低垂的眉眼,道:“你知不知道,就憑剛才你說的這些話,就足夠你死一千次了。我很好奇,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這個女孩子還是當初我剛來阜都的時候,二哥安排過來照顧我的。以前隻覺得她溫順謙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寒茵麵色平靜地道:“將軍見奴婢略微識幾個字,您走後便讓奴婢在書房服侍,討論大事時也讓奴婢伺候在側。”
我卻隻能輕輕地歎氣:“原來二哥是培養了一個女軍師放在了我身邊啊。可是我從來都不想參與這些事情,二哥他應該明白的。”
寒茵道:“有些時候,不是您不想參與,別人就會不將您牽扯進來的。將軍知道姑娘不需要軍師,隻需要一個人把知道的消息告訴您,並且在您不願意插手的時候為您代勞。”
我淡淡地道:“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寒茵似乎還要勸說我什麽,但見我無意再聽,也就隻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