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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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街市上人很多,本想繞路出城,但想著反正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不如下馬逛一逛,就當是散心了。
走不多遠,看到一家玉器店,便走了進去。
我在櫃台邊隨便看了看,並沒有看到十分中意的,便打算離開。正要轉身時,卻見門口櫃台裏有個墨綠的錦盒,裏麵放了支男式的玉簪,簪首雕刻流雲紋,十分簡潔大方。
我頓時心生喜愛,便忍不住拿起來,隻見簪身潔白無瑕,溫潤如脂,簪首雕成流雲形狀,靠簪首的地方陰刻一行極小的篆體銘文——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看著簪身上刻的那五個字,隻覺得眼睛被刺得疼起來,終是苦笑著將簪子放回了盒子裏。
店家大約是見我放回去,怕錯過我這個買家,忙殷勤地過來招呼。其實,我放下簪子,不是因為我不想買,而是如此質地的玉簪,價格想必不菲,而我出門時卻沒帶這麽多銀兩。
想到護衛們定是暗中跟在了身後,於是我悄然走出店外,果然見他們正站在人群裏。我將他們喚了來,命他們將馬匹兵器全部壓在店裏,然後回家去取銀兩,自己則拿著簪子向碧影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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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的時候已經是日暮西斜,整棟竹樓隱沒在金色的光線裏,卻依舊顯得那樣荒涼寂寥。沒有了主人的地方,就像被抽走了靈魂一般失去了生氣。
我看了看手裏放著玉簪的錦盒,這麽衝動地買下了,卻沒有辦法送出去。
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門並未上鎖,我輕輕推開,裏麵的陳設還和當初一樣,窗下的長塌還在,我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天地靜謐,隻剩下窗下的霜蟲寒吟,突然就覺得自己的心安定了下來。
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便忍不住自嘲起來,我隻是在逃避,像個小孩子一樣躲到這兒,逃避那種身不由己,被無法抗拒的強力牽著走的感覺。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隻在這裏待一個晚上,允許我軟弱一個晚上,我明日就回去,回到現實中去。
秋末的寒意漸漸爬上身體,我在房間裏亂轉,想找到可以禦寒的東西。我在一個箱子裏找到了一壇酒,打開它喝了一大口,辣到嗓子有些疼,但我還是咽了下去。
我抱著酒壇打算走回榻邊,回身的時候看到一旁的書案上似乎放著一個卷軸。我放下酒壇好奇地走了過去,發現那隻是一張卷起來的紙,打開來的時候還能聞到淡淡的墨香。
那是一幅畫,寥寥幾筆勾勒出平江出高山,江上有船揚帆東行,船上一雙男女倚著船舷瞭望遠山。畫中之景看著十分熟悉,很像是我們這次從西川到赤國時的情景。畫的右上角幾行狂草,我仔細辨別,發現寫的是:“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我慢慢將那畫卷回去放到案上,然後走回小榻邊坐下,抱起酒壇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舌尖似乎已經麻木得嚐不到任何味道,竟然也不覺得辣了。
他是不是也是飲著這樣的烈酒,著墨揮毫寫下了這句話呢。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他是在感歎,我們一起走過那麽遠的路,一起看過那麽多的風景,最後卻越行越遠,漸趨陌路。
我何嚐想要如此呢?但我的尊嚴不能允許我成為別人的影子,我在感情裏跌倒過一次,就不能再跌倒第二次。
在走出玉雪山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決定將一切都忘記,我隻是還需要一點點的時間,讓自己學會如何平靜地麵對他,如何像以前一樣以朋友的方式相處。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我知道他來過,他依然守護者我,隻是他不肯再見我。他一定知道了我心裏的想法,所以才會避而不見吧。
我走到小榻邊,案上的畫已經不見了,窗下的碧波上飄散著一些白色的碎屑。我們曾經擁有的那些美好的過去,都已像它們一樣化成了碎片,很快就會被時光的波浪吞滅,消失得毫無痕跡吧。
心有瞬間的刺痛,覺得自己似乎要哭出來了,但還是沒有,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來。我還是沒有辦法允許自己哭泣。
我走到山穀外的時候,就看到常康帶著侍衛們守在那裏。他如今已是校尉,專門保護我的安全。他們想必是在這裏等了一夜吧。我心裏又不由得有些沉重起來,從此以後我所有的任性都會有很多人為之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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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時,二哥正從宮裏回來。
他並沒有責備我的一夜未歸,反而一臉凝重地望著地麵出神。我發現了他的反常,問道:“二哥,出了什麽事?”
“聽說,昨晚皇後小產了。”他雖然這樣說,語氣卻似乎帶著懷疑。
我想起昨日在宮裏時,那個匆匆而行差點撞到我的宮人,頓時猜到了幾分事情的原委。
我道:“或許是真的。你在宮裏聽說了什麽?”
二哥搖了搖頭,並不打算和我說。
我問道:“是不是和上次的事情有關?”
二哥的臉上盡是擔憂的神色,猶豫了片刻終是說道:“那日你回來以後,聽說雲歸在皇後殿中大發脾氣,之後皇後的狀態就一直不好……”
我本來隻是想用下毒的事來阻止雲歸對我加封,卻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以宣碧梧的性格,她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我自己也就罷了,好好待在將軍府裏,她也不能拿我怎麽樣,可是我擔心的是她對付二哥。
二哥問道:“你那天進宮到底對雲歸說了什麽?”
我說:“我不過是和他發了脾氣,估計他心情不好,才會去和宣碧梧吵的。”
二哥有些疑惑地道:“可這不像他的性格啊。或許因為是關於你的事,他才亂了方寸吧。”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對二哥道:“宣碧梧說不定會因為此事遷怒於我們,二哥你從此以後一定要小心。”
二哥點點頭,又囑咐我道:“這幾日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進宮去,反正雲歸早已下旨,你若身體不適就可以不去參加宮裏的任何活動。”
我點頭道:“嗯,我知道的。”
二哥道:“對了,我派去雲城的人今日回來了。”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和那塊金牌遞給我。
那是一張再尋常不過的信紙,上麵寫了一個字——“安”。這是娘親的筆跡,她寫的字並不是特別好,筆畫不夠力度,像小孩子的字一樣有著圓潤的弧度,雖然時隔多年,我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來。
看著那個“安”字,雖然終於放下心來,卻覺得無比失落。我想起平陵長公主寫給二哥的那封信,厚厚的一遝,說不盡的思念。可是,我與娘親分開這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卻又不知再相見會是何日,她和我說的竟然隻有這一個字。
我將那張紙重新沿著折痕折好放進信封裏,對二哥露出一個微笑。
大約是看出了我笑容中的勉強,二哥有些擔憂地看著我,問道:“莫姨她還好嗎?”
“她很好。”我笑著說,“將來我們一起接她們回家。”
二哥也笑起來,點頭道:“好,我們一起接莫姨和母親回家,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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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從碧影山回來後,我便覺得頭有些痛,於是早早地躺下了,想是前一天夜裏著了風寒,睡到半夜才覺得整個人如置炎火之中。雖然一直有太醫和醫侍在府中照料,這一病卻漸成纏綿之勢,每日隻能懨懨地待在房間裏。
一日早上起來,就看到寒茵正吩咐下人們在院子裏穿梭,見我披衣站在門口,她走過來對我道:“奴婢正想偷偷栽到花圃裏,給您一個驚喜呢,沒想到還是把您吵醒了。”
我順著清晨的光線看過去,就看到一樹兩人高的山茶,小小的花蕾從綠葉中探出頭來,唯有西側的枝頭開了一朵白色的,在上午柔和的光線裏閃耀著瑩白的光澤。
我倚著門框看了一會兒,才問寒茵道:“是二哥吩咐你們種下的?”
“是鄭衛尉一早讓人送來的。”寒茵小聲答道。
確實不像二哥的風格,隻是一般人送禮也沒有送一整棵樹的。自從我病後,也有很多人送來禮物,但此時突然覺得,還是這棵樹比較有趣。
我忍不住笑著道:“這樣連根拔起來,它該多疼啊。你們小心點,別碰壞了花蕾。”我又小聲對寒茵道,“不必告訴二哥了。”
那株山茶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開始陸續開放出白、粉、紅三色的花朵,深深淺淺、淡妝濃抹,將整個院子都變得鮮豔起來。每天起床,我都倚著門框看看它。每天它似乎都比昨天更加繁盛嬌美一點,讓我幾乎以為它會一直這樣絢爛下去永不凋頹。
在那花影絢爛裏,阜都城又從短暫的平靜中蘇醒,向我展現它猙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