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字數:4894 加入書籤
那天夜裏,錢老頭沒有看花眼,那江裏浪打著的的確有綃子。後來綃子自己說,他是夜裏出來小解,聽到大箏漁網那有很大的動靜,看樣子有大家夥上鉤,他跑過去,看到一條大魚在水裏掙紮著,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大的魚。當時一激動,腳底一打滑自己反倒先掉進了水裏,可惜那大魚最後還是掙脫了出去,還弄壞了一截漁網。
綃子在江裏喝了好幾口水,錢保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撈了上來,這小子看著瘦精精的,還挺沉。綃子那時已經意識模糊了。錢保保匆匆忙忙給他脫了濕衣服,又卸下一口鍋底部朝上倒放著,把綃子扛到上麵,讓他這麽肚子抵著鍋趴著。綃子又嘔了幾口水出來。錢保保又用毛布給他擦幹了身體,用毯子裹了起來,就這麽到了天亮綃子才醒過來。
錢保保坐在床上,抽了幾口煙鬥裏的煙。臭小子,還真以為你要梗了呢。
綃子蒼白的臉上勉強做出個笑臉。
還笑,笑個屁。錢保保指指綃子後麵,能動的話,自個把米湯喝了吧。
錢保保從床上起來,耷拉著張口的布鞋。一會我去下市集買點米啊鹽的,你一個人在家老實待著。哎呀,你慢點。
綃子幾口咕嚕咕嚕喝完了一碗米湯。老爹,我也想出去走走,帶我出去看看唄。
錢保保一邊整理衣衫,一邊瞅了瞅他,你行嗎,在家好好歇著吧。
沒事了,我都歇了一晚上了。說完,綃子還挺起身板,拍了拍胸脯。
真是毛頭小子。錢保保背過身去,伸手進紅木箱子裏找著什麽東西。謔,有些黴氣。錢保保從裏麵掏出一件淺灰色雙襟梅花扣的長衫和一條淺藍色褲子撣了撣灰,遞給了綃子。
綃子一臉疑惑地接過去。
以前在學堂時穿過的,老物件了,留著也沒啥用,拿去給你改身衣服吧。錢保保道,要去就快些吧,等到太陽升上來就要熱死人了哦。說完拔了門栓,留給綃子一個略顯蹣跚的背影。
集市上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大家都趕早出來置辦東西。綃子盯著那些琳琅滿目的攤位看的出神,每每都被錢保保吼上幾聲。
錢保保計劃著先去裁縫店把衣服送去,再去米市買米。結果一連跑了幾家布行,掌櫃的都碰巧不在家。
真是見了鬼了。錢保保不禁納悶道。
路上有人告訴他,今天城裏凡是有些名氣的裁縫都被梁府給請了去。
梁府這是有啥大事嗎?
還不是梁齊那個色胚子,說是最近好像又納了個十姨太,那十姨太才十五歲,給他做女兒都嫌小,真是作孽哦。
哎喲,你小點聲嘍。
怎麽了嘛,我沒說錯嘛。
黑水黨的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要我說那個梁齊就是壞事做多了,要不然怎麽這個年紀連個子嗣都沒有。
路人們你一言他一語地,錢保保也大概明白了。
走吧,小子,咱們再去找找吧。
綃子還在看旁邊的老頭畫了個蛇形的糖畫,敷衍著點了點頭。
後來總算找到了一家,這家師傅聽過錢保保說書。他拿尺子給綃子量了量,讓他們過幾天來取。
他兩又去米市量了米,正打算往回走,走到街上,綃子一摸脖子,哎呀,好像下雨了。
錢保保抱起米袋子,快,跟我來。
兩人手忙腳亂地進了一家茶館,正是錢保保說書的那家雲來茶館。掌櫃的見了錢保保,笑道,喲,老錢頭,今個湊巧了,老天爺都要留你來說段書了呢。
錢保保卸了口袋,拱手嘿嘿地笑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跟著掌櫃的進了裏麵。
綃子留意到茶館正中央圍了一個方形的高台,底上鋪了紅布,四周是鏤空雕木欄杆。上麵放了一張八仙桌,一把椅子,還有一把折扇和一塊醒木。
再一會看到錢保保換了身衣服,戴了頂帽子,一舉一動倒像個有學識的讀書人。茶客們紛紛就了座,錢保保理了理衣襟,便登了台。
錢老頭,今天還講鮫人嗎?
今天換個新鮮的,給大夥講講《封神演義》。錢保保一拍那醒木,整個人立刻精神抖擻起來。說那二郎神楊戩人神混血,力大無窮,法術無邊,撒豆成兵,通曉七十三般變化,額頂生神眼,手持二萬五千二百斤的三尖兩刃戟,召喚來那獸哮天神犬……錢保保抑揚頓挫地開講了,底下的人也開始安靜了下來。
綃子倚在門口聽了會,便開始發起呆來。他抬頭看向屋外,天空依舊是黑雲壓城,青石板的路已經被雨水打濕了,正呈現另一種綠的發黑的顏色。雨還在吧嗒吧嗒地下個不停,偶爾能看到幾個人打著傘或是穿著蓑衣匆匆忙忙地跑過去。
很快,綃子就被斜對麵一隻灰白色的毛團子吸引了。定睛一看,原來是隻綿羊,那羊被人用繩子栓在了梧桐樹底下。旁邊放了隻木桶,桶口髒兮兮的,滿是烤幹的黑色的血汙。那羊倒是神情自若,一圈一圈轉動著腮幫子,嚼著什麽東西。梧桐葉上落下的雨滴一下一下打濕了它腦袋上的卷毛,順著流到眼角了,它就漫不經心動一下耳朵。
綃子看了看店鋪上的匾額,原來是個賣羊肉的店。隱約還能看到裏麵鐵鉤子上掛著的半隻羊。
綃子從旁邊撿了破的油傘布,雙手護著腦袋,一溜小跑過去,往那隻羊腦袋上套了去。那羊依舊沉默著閉著眼,沒有看他。
何必多此一舉,反正今天也是要殺掉的。屋裏突然走出來個年輕的女孩子,穿了淡藍色交領裙,頭上綁了藍色碎花頭巾。
綃子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隻是想著能讓它舒服些就行。
女孩看著他撓頭的樣子,竟笑了出來,真是個傻瓜。又打量了他,問道,看你從對麵跑過來,沒在茶館見過你啊?
啊,你早看到我了?
這會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阿爹讓我看著店裏,你冒冒失失跑過來,我可不得看的緊嘛。
哦。茶館裏說書的錢老爹是我。綃子歪著腦袋想了一下,是我遠房親戚,我來投奔他的。
你說錢老頭?原來這樣啊。我經常去聽書的,他說書挺有意思的。對了,我叫流螢,你叫什麽?
綃,綃子。
哪個xiao?
織綃綺麗的綃。
流螢皺皺眉,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詞。你等我一下。說完,跑進屋裏拿了隻軟毛筆。你寫在紙上,我看看。
綃子甩了甩手上的水,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我的字太醜了。
流螢接過去看了看,哦,這麽寫的,你還挺厲害的,謝啦。
吧嗒一滴水滴在了紙上,正好在綃字上暈開了一個圈。
綃子回頭看了下茶館,我得回去了,一會老爹找不到我該著急了。
嗯,下次記得找我玩哦。流螢把紙折好,小心地放進了袖子裏。等我一下。流螢再出來時,手裏多了把黃色的油紙傘。喏,雨下大了。
綃子遲疑了會接了過去,傘柄有些黏膩。謝謝。
錢保保走出茶館時雨已小了些,他看了看綃子手裏的油紙傘,又瞅到對麵藍衣服的女孩子,會意一笑,行啊,臭小子。
梁府裏,六姨太拽了其他幾個姨太正在大太太那打小報告。姐姐,那小丫頭片子把老爺迷的五迷三道的,這麽個小小年紀就會勾引男人,您說這不是狐狸精是什麽啊?六姨太尖著嗓門忸怩作態。
好了,老六,少說幾句吧。大太太坐在廳堂之上,身後是一幅《富貴神仙圖》,她慢悠悠搖著一把玉竹柄團扇,一雙細長的三角眼,嘴角總是不自覺下撇,配上她梳的一絲不苟的發髻,不怒而威。
六妹說的沒錯,從沒見老爺對哪個妹妹如此上心,今天請的裁縫都快把家裏的門檻都給踏破了。她過門那天十裏紅妝八抬大轎,簡直比正房還有架勢啊。三姨太又自覺說錯了話,急忙低下了頭。
大太太閉口不言,不過臉色也是緊繃的很。這十姨太過了門還沒有給您奉過茶吧。六姨太趁機又添一把火。
大太太心裏也是清楚得很,如今這十姨太風頭正盛,老爺定是誰的話也聽不進去的,現在找她的茬,不是明智之舉。你們都回去吧,既然進了門,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有的是時候,到時候自會看清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姨太太們都感受到了大太太的怒氣,知道不可再多言,隻好點頭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