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道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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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紈道:“你可認得我?”

    迎春遲疑著點點頭,李紈笑道:“人還常說知人知麵不知心呢。”

    惜春噗嗤笑出聲來,李紈橫她一眼,接著道:“便是你這會兒看著我,你能知道我想的是什麽?你能知道我身上經絡血脈都運行得如何?五髒六腑有無病患?實在是不知道的,可你還是覺著你是知道我的。是以這個‘知道’,本來便隻是自覺對一個事實某一麵某一層的認知罷了。又如何稱得上真?”

    眾人一時皆默。

    迎春又問:“那道又怎麽說?”

    李紈道:“各人各自成境,這裏所說的道,便是在有了境之後各自走的路了。因各自有境,以各自之境論是非利害,以此生出各自言行,遂成各人各道。”

    迎春便道:“方才說‘所知’多不全難真,以‘所知’成境,因境生道,這道,豈非也難以為真?”

    李紈笑道:“是以於人而言,‘該如何行事’、‘能如何行事’常有模糊搖擺處,便因於此。或可言曰‘不究竟’。”

    迎春喃喃道:“不究竟……”

    李紈點頭,遂道:“此間所言之道,是指人之所行。既如此,便有一個所在,這道便是人為了通往那麽一個所在,依著各自的境,所選的一條路。另一頭來說,這個人所求的‘所在’,亦是境中所成。才說這道依於境而生。即人之是非長短之念,給人自己定了這一條道。

    可正因為人之境所基之‘念’,多‘不全不真’,不究竟。是以人所選之‘道’,常有不能前往所求之地的。便以如今忠順王為例,他之所為,是為了權勢富貴,最後他所選所行之道,卻將他帶入到了一個覆亡的結果。這便是道欲殊途了。”

    迎春想了一回,輕歎道:“如此細想來,常日裏行事,有多少都是如此‘道欲殊途’者。求富貴而致覆亡,求樂反陷於苦,求全而終缺……人心以為之步步為營,實在卻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之象,細思之令人心驚。”

    素雲亦道:“從前在府裏,就有小丫頭問著就說想要升等,讓她學個針線認個字卻又不肯用心去做。如今莊上還有為了娘老子身子著想,不讓吃酒,結果吵了起來,反把他老子給氣得大病的。”

    碧月忙著問:“奶奶,如何會這樣?那可該使個什麽法兒改了才好。”

    李紈笑道:“怎麽會這樣?卻要分兩頭來說了。既是道欲殊途,這便是道和所欲兩個的事兒了。先說道,這道因境而生,人之行事,多有所依,而這所依,又常不能得恒。比方這句話,‘人不能光顧著自己’。多多少少都聽過吧?

    一家同飯,米糧有限,一個人可著勁兒吃飽了,便有人要挨餓,那個如此行事之人,難免要受長輩訓斥。‘光顧著你自個兒吃了,不曉得想想別人!’可是這話兒?”

    眾人皆點頭,李紈便有道:“可若是旁處饑荒,有流民進鄉,小兒拿自家糧食接濟之,一而再,再而三,家中長輩又將如何言語?”

    碧月道:“自家都吃不飽了,還管人家!”

    素雲聽了笑出聲來,李紈亦笑道:“果然會有這樣的說法兒。這不能光顧著自己,看來也不是什麽時候都不挨罵啊。”

    迎春道:“也不盡然,自然也有心善的,見不得人受苦,願意多接濟些兒。”

    李紈道:“譬如此前所言之漠北,連年災荒,若有心善之人接濟他們,可又如何呢?”

    惜春一挑眉毛:“做什麽接濟他們?養結實了好來打殺我們的邊民麽?!”

    李紈看看迎春道:“你看看,你這時候想要行善,還有人不讓了。”

    迎春便對惜春道:“他們災荒連年,年老稚若者於征戰又有何相幹處?接濟一下也未為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修道,反不能行此?”

    惜春冷笑一聲道:“好笑得很了!他們年輕的男人們上戰場,那些弓矢蹬鞍誰個來做的?那些人的戰袍衣靴又自哪兒來?你敢說來劫掠我們邊鎮的韃子們,不是為了搶了糧食回去養活那些老少崽兒?!這連年征戰,是因也有他們,果也有他們。你還要救他們,卻是想要讓韃子兵們沒了後顧之憂,好在戰場上放開手來,橫掃我們幾處城池,立幾個大大的戰功,才合你的心意哩!嫂子不是說這樣的人可又如何嗎?自然是以叛國投敵論處了,還能有什麽!”

    迎春語塞,李紈點頭道:“看著了?方才說得好好的做人不能光想著自己,可這自己若放大到了一家一國,竟忽然行不通了。那那句話,到底是對是錯?”

    迎春思索一時,歎道:“百姓無辜,便是兩國征戰,與他們又有何幹係……”

    惜春不待她說完,便道:“是了是了,那些韃子兵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然同那些百姓們是一絲兒關係都沒有的。”

    迎春看她一眼,歎口氣,不說話了。

    李紈道:“這便是道之異了。因你二人境念不同,是以一個以‘仁善’為念,憐人疾苦,一個以‘敵我’為念,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上回已然論過,可見不差。

    而方才那句‘做人不能光想著自己’,便如我們行道時常依之念,並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這才不過一念,常人行事,一事裏頭心裏動到多少是非利害之判?若有八成是如此不恒之念,自然難免迷惘搖擺。

    究竟該‘先下手為強’,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究竟該“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是‘不可沽名學霸王’?‘倉廩實而知禮儀’,卻又‘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碧月道:“那可怎麽辦呢?還沒句話能信了!”

    李紈道:“言為心聲,這一言一語,都有其化生之境,而人依念而行,又將這言語化作自己的念了。這轉化之間,本也多半非那言語始發之意了,說信,又信的什麽。”

    素雲點頭道:“確實,常有忽然悟過某句話來的時候,雖則那話都是人人皆知的。”

    迎春卻問李紈道:“那究竟該如何行事?”

    李紈輕輕搖頭笑道:“要說起這個該來,便又回到方才所言‘道欲殊途’的所欲上了。那所欲兩字,恰似個標準,若沒個標準,又說什麽應該?且說水應該是涼的還是熱的?這讓人如何答來?你要說大冷天的,想喝口水,我便給你倒一杯熱茶,是這道理不是?”

    眾人都點頭,李紈又道:“是以方才說了道之所依,長在兩可間,是以不穩。再有一個便是所欲了,人能明了真正所欲,且在行道中始終明晰,不曾搖擺模糊者,又難矣。還以忠順王為例,他後來倉促起兵之舉,與初時為謀富貴之念,果然相合?恐怕裏頭意氣激憤已動搖了最初之念了。

    人常如此。先有目的,後有手段方法,可是,走著走著,竟常有誤把手段當成了目的之情形。如此,一回回分岔,一回回行偏,再回頭看初時目的,或者已背道而馳。”

    幾人都皺眉看著李紈,李紈笑道:“最最簡單一句話,多少想要錢財的!你去財神廟看看,多少求財的,隻多多益善,終朝隻恨聚無多。便是個例子。”

    碧月道:“這不是極簡單明了的,便是求多多的錢財,如何模糊搖擺了?”

    李紈道:“真如此?既如此,便把那人往深山裏一放,給他多多的錢,要多少金銀,給多少,如何?”

    碧月皺眉噘嘴:“那、那還有啥意思……”

    素雲幾個都笑起來,李紈搖頭笑道:“便是這個意思了。人常以為明晰了,實則在這個明晰提煉的過程裏,早已把初衷模糊了。錢是個什麽東西?金銀銅鈿,不過是個死物。在從前黃帝蚩尤那會子,你拿了金銀去,不知有何用場?”

    碧月道:“要錢,自然是為了能買東西的。”

    李紈點頭:“是了,是以這錢本是個換東西的中間物,你要的也不是它本身。岔開題說個小的,你想要錢,十兩銀子,聖祖年間,十兩銀子能買五六畝上好田地,如今呢?江南的好地,這點銀子,一畝都買不了了。這銀子仍是銀子,仍是你的十兩銀子。可這又不是從前那十兩銀子了。若是個呆的,隻認銀子數的,不是就被銀子給哄了?”

    迎春同素雲與經濟事務中多有參與,聽了這話皆緩緩點頭。

    碧月一撇嘴:“那真是!祖祖輩輩攢下百十兩銀子,還、還越攢越不值錢了!”

    眾人聽了都笑,迎春催李紈道:“莫說小事,嫂子還說那‘所欲’來!”

    李紈便接著道:“如此,我們先把那錢的頭一層剝掉了,口裏說的錢,實則並不是要錢本身,而是要它能換來的東西。”

    幾人都點頭,李紈又道:“那便說說到底想要換些什麽東西呢?”

    迎春笑道:“那又各人各異了。”

    李紈點頭:“確實,便隻說類吧。衣食住行之外,還有什麽?”

    迎春道:“若把首飾裝扮都算在衣中,茶餌補藥都入於食,旁的還有什麽來?”

    惜春一點頭:“還有高官厚祿權傾朝野、紅伶美妾古董珍玩、奴婢成群前呼後擁、窮兵黷武唯我獨尊……哼,看看你們,一溜兒小家子氣,給個大錢都不知道怎麽花。”

    迎春對李紈道:“嫂子你看,所以那許多人隻往財神廟求錢,果然是多多益善,再不嫌多的。”

    碧月道:“要那些東西做什麽!隻有個結實的房子有幾畝地,再有點積蓄,衣食無憂,還要什麽?!”

    迎春點點頭道:“再要些書……唉,隻是這書,也不是用銀子就都能買到的。”

    素雲點頭道:“要的東西多了,一家和樂,滿門康健,這可不是光靠銀子就成的。”

    一時七嘴八舌起來,李紈喝口茶,笑道:“如此,咱們把第二層也揭過去了。”

    眾人都停了嘴,看著李紈,不明所以。

    李紈道:“要錢,不過是為了要換東西,追著想要換的東西,各人各異,且還有好些拿錢也換不來的東西,如此,人人相比,唯有那個‘想要’是一樣的,想要的東西卻各不相同。這便又到了底下一層了,為何有人想要美妾高官,有人卻隻想要良田書籍?”

    碧月道:“美妾高官,要來做什麽?!我要那些都沒用。”

    惜春嗤笑道:“笨丫頭!你要有了高官,還怕沒處能得銀錢?不說高官厚祿,便是各處孝敬都數不過來呢。有了銀子,你想要什麽不行?!”

    碧月振振有辭道:“四姑娘,你這會兒就是方才奶奶說的‘模糊搖擺’了。我本身就是從想要錢追過來的,如今把錢這一層虛的揭過去了,追到想要換來的東西。結果你一回頭,又奔錢去了。若是你自己也不要高官的,隻是為了用這個高官得錢,得了錢你又說謀更高的官去,謀了更高的官,你還是為了錢。就算最後你當上宰相了,這宰相卻不是你真正要的東西……哎呀,豈不是一輩子在打轉?跟老鼠咬自個兒尾巴似的!”

    連李紈都笑起來,惜春氣呼呼道:“我是替你思量呢!”

    碧月搖頭:“我可不要什麽高官美妾的,姑娘不用替我想這個主意,姑娘說了那許多,想來是姑娘要的。”

    惜春一翻白眼:“我要那些做什麽!不過你沒看看世上多少人都想要那些?你們不是說拿錢想換什麽嗎,我就告訴告訴你們。”

    迎春忽有所悟道:“我想著,要往下追,恐怕還得說各人自己想要的才成。比方說四妹妹方才說的那一通,世上委實是有人謀求不歇的,卻不是我們想要的。若拿來當了例子,卻不相宜,因我們沒有那些人的‘境’,體會不到他們對那些東西的渴求來,自然也不知道那些東西究竟有何好處。”

    惜春道:“照著二姐姐所言,豈不是人人都成井底之蛙了?隻看著自己鼻子前的這麽一點兒,我看是在莊子上呆多了,吃了一輩子雜豆麵,都不知道天下還有白麵這樣的物什。”

    迎春卻笑道:“照著四妹妹所言,這天下所有之物,又豈有窮盡的?你當白麵是好,或者還有什麽紅麵黃麵卻也是你所不知的呢。如此追下去,隻有越見雜亂繁多的,為道日損,我想著,這路子恐怕不通。”

    惜春聽了若有所思,李紈看看迎春,笑道:“也可以想一下。若是一輩子都花在看旁人都想要什麽、有什麽,看如今又出現了什麽新的黃麵紅麵,究竟於自己有何作用?”

    惜春道:“多知多欲,見得多了,自然想要的也多了,各樣都經見些兒,增廣見識,哪有不好?”

    李紈點頭道:“物以無窮,黃麵紅麵之外,還有一分黃麵加九分紅麵的,兩分黃麵加八分白麵的……如此種種,隻窮其一生追求這各樣花樣,忙忙碌碌,一輩子也就過了。”

    碧月看著惜春道:“到頭來還不一定都是自己愛吃的,卻各種各樣吃了一輩子……嘖嘖……”

    惜春猶自出神,倒沒得空理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