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道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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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春喃喃道:“逐物以無窮……”

    惜春也換了肅容,緩緩道:“細細品心,方才說的逐物萬化時,確有紛擾繚亂之感,繼而疲累、迷惑、搖擺,不錯,二姐姐說得對,恐怕還得從咱們自己的所欲說來。”

    李紈便道:“同是一物,有人想要,有人不想要。物並未變,人又以什麽來決定自己要還是不要?”

    碧月道:“沒用!”

    李紈道:“那這怎麽才算於你有用?”

    碧月細體會一回:“凡得了我覺著高興有用的,便是有用,得了反是麻煩多餘的,自然便是沒用了。”

    李紈道:“好天氣,可有用?”

    碧月笑道:“天氣好能做好多的活兒,便是沒活計可做,隻看著也高興,自然是有用的。”

    李紈又道:“你在莊上,江南的好天氣,於你可有用?”

    碧月道:“那關我什麽事!”

    李紈又問:“桂花栗子可好?”

    碧月臉上微紅:“奶奶知道我頂喜歡這個了。”

    李紈道:“怎麽那時候被常嬤嬤訓了一回,素雲特地讓人給你買的秋栗香的,你卻不吃?”

    碧月忙道:“那時候我心裏亂糟糟的,哪裏還有吃栗子的心思……”

    李紈才停了話頭,看看眾人,笑道:“可看出來了?一樣的好天氣,江南的就沒關係了;一樣的栗子,一會兒說最愛吃的,一會兒又說沒心思吃了。人之所欲,大致如是啊。”

    迎春道:“嫂子的意思,就在於‘歸心味’?”

    惜春道:“什麽歸心味?”

    迎春便道:“便是世上人事萬物,實則於人真有關聯者,乃是那些東西投映到心上的滋味。這卻又是因人而異的,一幅畫,一本書,各人各看,從來沒有一模一樣的兩人所思所感。”

    惜春聽了點頭,李紈便接著道:“是以所欲之物,不過是一時一刻對那事物於心上可生的滋味之渴求。”

    碧月道:“桂花栗子就是個香甜味,又有什麽歸心味了。”

    李紈道:“你自己細細體味一回,若隻為了個香甜味,桂花栗子總一慣是那個味道的,怎麽一時想吃,一時又不想吃了?”

    碧月想了想道:“不是那個滋味了,心裏有事,吃進嘴裏也沒味道。”

    李紈看著她笑,碧月驚覺道:“還真是,原是個到心裏的滋味!”

    一時眾人都不言語,往內體察心上滋味起來。

    良久,素雲問道:“既是如此,又怎麽會模糊起來了?”

    李紈點點頭,道:“因為人還有念,就如方才四丫頭所言那般,你本想吃個桂花栗子的,但是聽說秋栗香又出了一款‘栗子桂糖糕’,或者應該嚐嚐那個?且人常一時不止一個所欲,又要說‘這陣子點心吃猛了,剛做得的衣裳腰裏就有點繃,還是別吃了。’又或者‘聽說栗子吃多了對腸胃不好,還容易生穀氣,上去伺候的時候可容易丟臉’……如此一念念行來,那道自然得改了。”

    迎春苦笑道:“確實如此,自己行事時尚不覺著,聽嫂子這麽說來,光聽著都覺得累。”

    又問,“這豈不是內耗?”

    李紈笑道:“你是真咂摸出滋味來了。確實是內耗,自己同自己相博相斥,外無所行,內無所得。”

    迎春道:“這耗掉的都是心力啊。”她是知道長養心力的難的,想想自己常日裏內耗掉許多,豈有不心疼的,那麵上就露出可惜來。

    惜春也問:“那可有什麽別這麽折騰的法子?”

    李紈道:“要說起來,無非主次而已。錢要緊,命更要緊,沒了命,你有錢又能拿來做什麽?連辦喪事也不是你說了算了。自然要把命放在錢前頭。自心問問,最想要的是什麽,記清楚了,別走著走著又迷糊了,是不是簡單?”

    惜春點頭,又搖頭:“怕做起來就不簡單了。”

    李紈一笑,點頭道:“不錯,這個難,就難在道境相生。”

    眾人都看著她,李紈斟詞酌句道:“境由念所成,念非固有,亦非恒久,在‘行道’中時,又有得失成敗之體驗,難免又要生新的念頭,從而改了舊境,或者就換了最初的‘所欲’。”

    迎春喃喃道:“有境一,而生道一,因行道一,改境一成境二,又生道二,行道二,又改境二為境三……嫂子,這一二三可是一個比一個精進的?”

    李紈笑道:“未必。”

    眾人聽此話都喪氣,惜春道:“大嫂子,你且說說,這道啊境啊的,有何用處吧。”

    李紈道:“要說用處,實在沒個用處的。”

    見幾個人都看著她,才緩緩道:“這道與境,不過是打個比方,來梳理我們自己的。常人過日子,眼睛都朝著外頭忙碌,卻不知道最終的結構都在自己裏頭。且外物中,能影響你的與你能控製的相比,總是多得多了。可若朝向內,對著自己動手,卻都是你自己的事了,豈非容易得多?你要說有何用處,若是這用處,指的是能讓你從外物中得到什麽,這不是梳理內在的目的。是以說,實在沒個用處。”

    又道,“方才不是說境?實則,成境所用的念越少,便越不容易迷惘,也越少變化。道所因之欲越接近自己的根本,便越不容易轉圈搖擺,自然也少了內耗,得養心力。

    再一個,以這道境之說自照,知道人各有境,知道自己之念多不真不全,便少了自許自傲,多了容量。常有見念與自己已有之念相衝突時,不再一味以你我勝負為念,以爭辯駁斥為要,而能體察兩者不同之因,或者便能彌補自境之不足,更近‘全’與‘真’。”

    迎春道:“既人之念多‘不真’,便是融合了相異之念,隻怕仍是‘不真’的,到底哪個為真?”

    李紈道:“那事那物本身,便是真。換到我們對一事一物的認知上,因以名相,便多不真了。好比外頭這些樹,它本身自然是真的,然我們看到它時,心裏多以‘槐樹’、‘大樹’、‘樹’標記之,則我們印象中的它已非它本身了,是經過我們自有之境提取過後的一個名相罷了。”

    迎春又道:“如何才能真?”

    李紈道:“不以境知,可為真。”

    迎春默默半日,方道:“好難。”

    李紈歎著點頭:“因為境之立足便在於‘我’啊。要脫境,便得消解這個‘我’,自然不易。”

    惜春道:“我可沒想白日飛升做神仙去,我在這兒還沒樂夠呢。嫂子也不消說那些玄之又玄之事,隻在說說方才的內外吧。”

    李紈見幾人都大抵這個意思,便接著道:“調和道境,便可修心。於一事一物上,精研投入,在成敗間改念換境,探尋真道。是借外而修內,功成都在內在。”

    惜春又道:“功成皆在內……”

    李紈點頭:“時人常重‘我所有’重於‘我所能’,以‘取巧多得’為要,而忘了自身在與外物交互時所得之心能方是根本。外物終是外物,便是坐擁古往今來之先賢手書,若不能於一字一句間悟其真意,於心並無所益。更有勞心耗神於外物者,才是本末倒置,‘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取之輕而棄之重了。”

    見眾人不語,又笑道:“此又乃我因境所言,爾等因境而聽,究竟各自聽出個什麽來,我也無法了。”

    眼見天晚,青葙櫻草端了飯菜來,眾人隨意用了幾口,又同李紈說到一處。直論到夜半,才依依作別。

    李紈又連夜把還壓在自己手裏的一些田契地契等物都收拾了出來,第二日一早就都交給了許嬤嬤,又大概叮囑一回,便讓人駕車,也不要人跟著,自往從前京郊的園子裏去了。阿土已然在那裏侯著。那園子裏都是侍奉傀儡,李紈略做了布置,便讓阿土使個縮地術,轉眼到了極西之地的昆侖山下。

    照著之前的玉簡中所言,有阿土在,亦不費什麽事,便尋到了山中一處所在。

    卻是在一處山間穀地,自底而起,沿四下峭壁搭建著屋舍樓宇,倒很有兩分仙家氣象。

    阿土已回到了珠界中,李紈現身其間,便有此間弟子過來相迎。還以為會到如何顯赫的一處所在,卻被引到一處麵西的洞窟裏。石室中不過刀斧劈就的簡單桌凳壁龕,亦未見供奉,倒是隱隱聞著一陣窖藏陳酒的味道。

    一忽兒,裏頭出來一個藍袍中年男人,見了李紈笑道:“未曾想到吾李家還有後輩仙緣如此深厚。”

    李紈心裏想到一人,尚未及開口,那人已然坐下,又衝李紈擺擺手道:“坐下說話。同我論起輩分來,隻怕這裏的台階不夠用。”

    李紈一聽這話,心裏篤定,卻也越發難解,那人笑道:“嗯,好個小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隻我問起他道緣來,卻是滿嘴胡話,我怎麽不知道我還傳下什麽道經了,竟能練出這麽個小魔頭來。”

    李紈趕緊起身拜道:“見過□□。”

    藍袍男子一笑,揮手道:“好了,修界以能為論,你都可以為我之師了,還行這禮作甚。那小子隻說是李家先祖有修道之人,傳下來的衣缽,我看他神情又不似作偽,細想來,恐怕根子還在你身上。”

    李紈在看眼前此人,竟同李家奉仙閣裏頭供奉的畫像如此相像,可那先祖早在前朝便有道名,那王朝都更替了江山換了姓,自家先祖卻還是舊時模樣。沒想到當日為了敷衍賈蘭,隨口扯來的幌子,竟扯出個真仙來,也是意外。

    眼前這位,便是李家祖上因修道有成被當日的皇家召了去最終失了蹤跡的棲世真人了。賈蘭當年聽李紈說起過,結果這回當著人麵說是人家傳下來的衣缽,老祖宗一臉不解:“我果真太老了?怎麽不記得這事兒呢?”

    李紈回道:“因傳他煉體之術時說起傳承來,無奈假借了□□之名也好在世上敷衍,確是小輩造的謠。”

    棲世真人大笑道:“好,好,難得聽修道人說出‘是我造的謠’這樣話來。光憑這話,也值當浮一大白!”

    又對李紈道,“那小子身上全是異域之氣,想來你所得仙緣,也非此界內所有。各人各緣,你亦無需同我說,且往後在世上,若樂意,仍可借我之名,亦是無妨。這回特要你來,事由想必你也盡知,這小子能耐太大,竟設計念力引動地變,這牽連可大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