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見,總在不經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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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二的時候,秦雨筱有一次去找過飼養員。正值我們學校運動會,校園裏遇到一個問路的人都是一件好不容易的事。
秦雨筱在偌大的校園裏迷了路,盡管她很自信自己找得到地方。走了一圈,才發現自己搞錯了去體育場的方向。明白過來後,一個學妹向她的方向走過來。
你好,同學。請問體育場是在西三樓後麵,對嗎?”她禮貌熱情地問道。
對呀,順著這邊過去就是了。”我給她指了指方向。
她謝過後,就朝西三樓走去了。剛抬起左腳,就發覺腳下有什麽東西。仔細一看,是身份證。
她看了剛走過去的女孩,趕忙大呼道:“同學,你的身份證掉了!”
我們像所有的陌生人一樣,初識於陌生,相別於陌生。匆匆謝過後,就像過客一樣,彼此的名字都沒有必要記住。
可是有一天我們終將再見。不經意回想,緣分太過奇妙。
窗外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一直持續下著,反而不像春雨,倒像秋雨。從屋簷上噠噠地落下,從傘下滴滴地落下。天雖然還是灰蒙蒙一片,遠處的小山卻被映襯的頗有空蒙之感。我喜歡這樣的雨天,靜靜的雨,喧囂塵外。過濾空氣的同時,也淨化著心裏的煩悶。我端坐在食堂二樓的椅子上。窗戶上有雨滴打過的痕跡,混合著土漬,在我的眼裏呈現出一幅模糊不堪的物象。本來望著窗外,心情大有放空之態,但目光停滯在窗戶上時,整個眉頭又開始緊皺,自己喜歡的畫麵忽然融入雜物的那種無奈和窘慌在瞬間開始發作了。
那幾天我一直食不知味,更甚者,一點饑餓感也沒有。我是被一個人約來食堂見麵的,毫無疑問,秦雨筱下了戰帖給我。
早先聽聞對手外強中幹,在她同學的眼裏,她的人生有兩個發展方向:1.強女人 2.女強人。別人給她的評價差點讓我聞風喪膽,我心裏想,即使我也很刻苦,每年的獎學金非我莫屬,我也沒有強悍到如此地步。
對手果然非同凡響,約我見麵都不是本人。她找了學姐向我傳達了她要見我一麵的意思,而那學姐,是大一新生報到時接待我的那個學姐。
好歹我也大三了,怎麽說都是老油條了。再次見到學姐的時候,我已表現地頗為坦然,不卑不亢。學姐並沒有質問我的意思,然而她還是習慣於擺弄自己學姐的姿態。臨走,她說了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聽了後,差點一個噴嚏打不出來。那種感覺,很心塞。
我表麵是一副色荏的模樣,心裏卻很內懼。我想,我是不夠自信。我們約好11點在食堂見麵,都快12點了,她依舊未來。她應該不會給我下馬威的,她在別人口中的風評向來很好。
食堂打飯的人越來越多,我還是在等。終於,不經意的回眸,我看見一個女孩正朝我的方向這邊走來。
她很熱情:“你好,我是秦雨筱。”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說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她坐下以後,我們開始聊了起來。她說自己吃過了才來找我,擔心我上課沒時間,所以趕在飯點的時候來找我。我心中的疑慮一下子被打消了,心不免釋然起來。
她問我吃過了嗎?我說沒有,在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就直奔食堂的川菜坊那裏,那裏打飯可以收取現金,這些她都知道。
同為女生,我們的愛好出奇地相似。都喜歡吃火鍋,喜歡吃冒菜,並且,無辣不歡。
她問過我之後,點了自助小火鍋,我們開始了邊吃邊聊。她的所有表現,都沒有任何敵意,我也是,我的警惕全部都鬆懈下來。
去年你們學校運動會的時候,我問你體育館在哪,結果你告訴我之後跑得太急,丟了身份證。你當真不記得了?”
我恍然大悟:“對,確實是當時丟了身份證。”
她忽然笑笑,問道:“葉子惑還好嗎?”
挺好的,我們前段時間還鬧矛盾呢。”
是因為那些信件?”她反問道。
不是,那是他的過去,我尊重他的過去。”我故作大方,又急於撇清。
她又笑了笑,說道:“我以前很愛他,可是愛他太讓人疲憊了。我們已經分手了,但是我不怪你,盡管按照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來算,你有小三的嫌疑。”
什麽叫做刀光劍影,這大概就是。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來挑釁我的嗎?”我小心並謹慎地問道,畢竟兩個女生為了一個男生大打出手的事情早已是屢見不鮮,別人在一旁看得津津樂道,回頭自己卻是狼狽不堪。自小,我就認為這樣的撕逼實在是太蠢。
並沒有,葉子惑在郵件裏跟我說明了一切。他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什麽都不知道。他說,都是他的錯。他讓我不要記恨你,可是,說實話,我特別嫉妒你。他一定是愛慘了你才會這麽說。”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望著我,整個人嚴肅冷靜。可我能夠想象她心裏是有多麽地不快。
酒精鍋裏的羊肉卷和土豆煮得咕咚咕咚地響,香氣從鍋裏飄出來,可是我們並沒有吃多少。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吃菜吧,土豆都爛掉了。”
我夾了點菜放到她的碗裏。
你以後好好照顧葉子惑,隻是你可能還不太了解他的大部分嗜好,我回去之後發封電子郵件給你詳細說明。”她問我要了郵箱地址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走的時候,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想,那應該是無奈的眼淚。
在她發來的那封郵件裏,有很多葉子惑的嗜好。
他不愛吃蔥,可是酷愛香菜;他不怕疼,可是他怕打針;他喜歡吃辣,可是他從來不吃芥末……”
我讀了這封郵件後,沉默了很久。
秦雨筱明明是一個很出色的女朋友。
2.
大一新生入校時,學校沒有馬上安排大一新生進行軍訓,而是安排我們參加了開學典禮以及各院係自主安排的一些新生歡誼會,幾天後才讓我們開始軍訓的。
發迷彩服的那天,我一直心不在焉。
很快,來自天南海北的陌生麵孔頂著炎炎烈日開始軍訓。我們的額頭上不斷地湧出豆大的汗珠,臉蛋兒也被曬成了椒紅色。北方的日頭向來都毒,難免會被紫外線曬傷。
每天的軍訓緊張而又歡快,隻是練習正步,學習軍體拳而已。我後麵站著兩個濃眉大眼的本地學生,皮膚黝黑,笑起來會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教官剛入伍兩年多,跟這群大學生年紀相仿,古銅色的肌膚,器宇不凡。站在這倆濃眉大眼哥旁邊就顯得有點瘦弱了。他這人講話很有趣,會有人喜歡起哄,大概是沒有代溝的原因吧!
開始軍訓那幾天日子總是無憂無慮的,到了後麵,訓練的強度一天天加大,我也有點吃不消了。我沒有什麽舞蹈細胞,學動作極其慢。自從濃眉大眼哥因為表現突出,被教官調到了隊伍前列當標兵以後,我再也不能像剛開始那樣偶爾不會就去瞟他倆的招式了。
Sir?請用你的紅唇包住你的白牙!”這是教官一貫對於標兵的說辭。這時候隊列裏就會是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軍訓有些苦,因為有了一些歡樂的出現也就不那麽苦了。
軍訓結束的那天,教官們要走了,很多人都在哭。我隊列的前後左右都在哭,哭得稀裏嘩啦的,不用說,都是女生在哭了。我卻偏偏理性的很,在一大群啜噎的女生當中,顯得特別另類。我很被動,不知道該怎麽辦。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安慰那些梨花帶雨的女孩。
我印象中,有一次教官對我們說,其他的教官感冒了有人送藥,他身體結實,根本沒必要吃藥,還會戲虐地嘲弄別的教官,說他們一大老爺們,怎麽那麽矯情。明明是一番很普通的話,卻讓人聽出了酸酸的味道。大家也會偷偷地笑他孩子氣。我則不已為然,我很少言語,在一片軍綠色中很普通。休息的時候,會和旁邊的姑娘聊天,教官看著大家聊天,偶爾也會插進來一句。活潑好動的女生總是準備好一大籮筐的問題,時刻準備著拋給他。我旁邊就有幾個話匣子,我總是聽別人聊天,她們大都是本地的,會給她將一些本地新鮮的事物,她也會將自己好奇的現象講出來。幾個女生你一言,我一語,初識的喜悅便衝淡了一些鄉愁。
許靜美那時候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她會給大家講一些有關教官的私事。“聽說,教官隻比我們大兩歲,是真的!”她的感歎引起了大家的疑問,我的臉上瞬間有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教官就是黎家駿,我從小的玩伴,我怎麽會不知道他比我們大幾歲呢。我竟然激動之下脫口而出:“明明是大三歲好吧?”這下又有人問我怎麽知道的。從軍訓第一天,我一眼就認出他了好不好?隻是他也不能和我太熟絡,畢竟我是一來大姨媽就跟他使勁撒嬌說胃痛的人,他拿我沒辦法,就隻好給我徇私情了。
教官,你到底比我們大幾歲呀?”有人起哄了。
教官順著眾人的目光望了過去,我正是一副慌亂窘迫樣。教官往日的幽默不知哪裏去了,隻是“咳,咳”了兩下,微笑了一下,就說“跟你們有關係嗎?這是我的個人隱私,不要胡亂打聽。
自從闊別多年後,我和黎家駿再見是在我大一軍訓的時候。黎家駿那時候可是爛桃花不斷,許靜美喜歡了他好一陣子呢。到他離開,我也沒有很悲傷,因為知道,我們以後還會再見的。
再見,是我大三暑假的時候了。
我粑粑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嚴重到不能好好走路。同事和朋友都來醫院看望我粑粑。黎家駿也在黎伯父的囑托下來看望粑粑。
小駿呀,現在在哪上班呀?”粑粑問道。
當時是去H市當兵的,現在也在那邊,在H市的武警總隊辦公室。”黎家駿淡淡說道。
原來我們一直這麽近呀,以後可以去找你玩了。”我插話說道。
窗外的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像越水而出的波光粼粼的古銅色牆壁。
文姝這時候也來看我粑粑,她帶著一些水果。她還沒進門,水果就掉在了地上。我和黎家駿去幫忙撿的時候,氣氛異常尷尬。
古銅色肌膚?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麽。這讓我太過驚訝了,真的很驚訝。
翠亭山這時候很有夏天的氣息,風吹過,就是一片綠浪。
黎家駿追著文姝跑了出去,文姝幹脆躲在了我家。
黎家駿說,他很想認認真真地跟文姝道歉。我問他,你知道文姝已經嫁人生子並且又離婚了嗎?他說,完全不知。
我沒有再說什麽。就像道明寺說的,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什麽。
後來的幾天,我和文姝有時候傍晚會去翠亭山。
風吹過,樹葉沙沙地響。果果已經會逗大人發笑了,兩顆小虎牙很可愛,時不時張開雙臂求抱抱。
文姝的手機裏放著袁泉的那首《木槿花》。
就像歌詞裏說的:我們都一樣,都少了些灑脫。
這也是他們闊別很久後的再見,我想應該是。
文姝跟我說,又見到黎家駿以後。她好像又無法釋懷了,她說那種感覺就好像夜色從她的心底沉了下去,總之很沉重很沉重。
不知道什麽緣故,黎家駿的身邊總不乏女孩子。能讓他心動並喜歡的,幾乎沒有。
所以,他們再見的時候他單身未婚,她離異單身。
3.
窗外大雨滂沱,打雷的聲音響徹雲霄。窗戶上有雨滴在嗶嗶波波地打著,雖然窗戶緊掩著,屋內一下子驟涼。
飼養員的胸膛溫熱結實,我的後背也變得冰涼。碎花裙單薄地讓我全身發冷。
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路上的車也是越來越少了,我能不能回校還是個問題。
我回不去了。”我忽然說道。
不要回去了,留下來。”他忽然鬆開懷抱,拉過我的手緊緊攥著。
黑漆漆一片,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緊擁著。剛才打雷的時候,突然跳閘了。
有點冷。”我發顫了。
他打開了手機裏的手電筒,找來了一條毯子,幫我緊緊裹上。
他抱我到床上,給我蓋上被子。我們就這麽一直平躺著,直到天亮。
那次因為秦雨筱的信件鬧矛盾後,我們的再見,太過不經意。那天晚上他聊完自己和秦雨筱的事後,我選擇了理解。意料之外,我在他那兒過了一夜,但是,我們並沒有發生什麽。
那天大概是我們關係發展史上的重要裏程碑。
他桌上秦雨筱寫的好幾封信我也大概看了看。
她寫了那麽多封全是反省自己的信,我匆匆瞥過的都是“對不起”。
這樣的懺悔信有點道德綁架的嫌疑,她把所有的錯誤攬在自己身上。她態度誠懇,癡心不改,一封一封地寫信過來就是希望一切能回到原點,回到最初。
飼養員也有錯,難道不是嗎?
而喜歡或是不喜歡,從來都沒有什麽道理。喜歡是講因緣的,不是平白無故的。
他說不喜歡了,是因為接二連三的撞見令自己難過的事情。
她說她錯了,是因為他一直在誤會自己。
事情錯綜複雜的不是我能夠想象的。飼養員也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前女友,可是有些錯過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
我知道我離不開他,我也知道她離不開他。
再見時,我和飼養員決定一起麵對,不論以後會發生什麽。
那天,他告訴我他的腦子裏有時會閃過秦雨筱麵色慘白,全身滲汗,虛弱不堪的樣子。
我問飼養員是不是秦雨筱從小體弱多病,他說不是。
原來她隻是有一段時間,走路都需要人扶,疲軟到好似楊柳扶風。化了妝也還是脂粉的顏色,沒有一點生氣。
他說到這兒,不禁對秦雨筱心生憐惜。轉而又一想,這種憐惜不過是愧疚罷了。他被自己冷酷的判斷給磣了一下,感到自己的無情和殘忍。
那個晚上他恨起了自己,恨得心如刀絞。我們躺在床上,都一夜未眠。他在懺悔,我在擔心他。
天亮以後,天邊出現了一抹魚肚白。雨後的城市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奔波。馬路上的積水已少了很多,被狂風吹落的樹葉也在清潔工人打掃下歸入塵泥。蟬又開始了鳴叫,這個夏天,它會一直聒噪下去。
而我們,不會再計較誰更主動這個問題了。
4.
秦雨筱的高端婚禮策劃完美落幕。她在公司上上下下樹立了很好的威信。老板和公司一眾人對她更是刮目相看。她不但升職了,也加薪了。在行業領域裏也有大型的婚禮策劃公司想挖走她,不過都被她一一拒絕。
她有一次路過一家咖啡店,是她和葉子惑經常去的那家。她閑來無事就走了進去,在那個靠窗的位置,她看到了熟悉的麵孔,是葉子惑坐在那裏。
她輕輕叫了聲:“子惑。”葉子惑便回過頭來。那是他們無數次吵架以來,難得的一次心平氣和的聊天,也是分手以後第一次遇見。
秦雨筱畢竟在職場摸爬滾打近兩年了,什麽都看得開。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安慰葉子惑,讓他好好考研。飼養員後來跟我說他卻忽然又心裏慚愧哽咽起來。
咖啡店裏播放的是陳奕迅的《好久不見》,櫥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車輛。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開始的路/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秦雨筱坐下後,也如歌詞裏的一樣。
嗨,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飼養員勉強一笑。
考研準備得還好嗎?”
你忘了吧,雨筱。我考研失敗了,打算再戰呢。”
我每天忙工作,都快忘了時間,考研的確是已經過去了。那也沒什麽,考研為得就是一個學曆。不要太過在意,慢慢來。”
你過得還好嗎?”飼養員忽然問道。
陌生的城市裏,很少有人問一句:你過得好嗎?她笑了一下,眼眶有眼淚在打轉。
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秦雨筱去兼職,工資有時候會拖一兩天,可她偏偏就在那一兩天斷糧了。
她邊喝咖啡邊回憶。
她也會撒嬌,跟飼養員抱怨:沒糧食吃了,沒銀子花了,斷奶了。
飼養員說了一句:那怎麽辦?
她沒有回應自己過得好不好,而是問他:“你記不記得我以前經常會在兼職的工資沒發下來之前就斷糧了?”
記得呀,可是你總是很要強,就算我給你暫時接濟一下,你說你也不要。”飼養員說道。
她笑著說自己不想求人。
我們還沒分手的時候,你就是那種物質獨立,精神自由的人。現在還是一樣,看樣子是要往事業型方向發展了。”
那當然了,工作於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因為想要偷懶而放棄工作。”
這家咖啡店的咖啡還和以前一樣,一樣的味道,從來沒變。”飼養員加糖之後嚐了一口。
我想找個時間去見見你現在的女朋友。”她詢問著。
可以呀,沒問題。你不要為難她就好。”飼養員覺得與我而言,她大概來者不善。
葉子惑,你覺得我會為難她嗎?”她笑道。
她特別單純,關於她不是主動要插進我們的關係這一點,我在郵件裏已經跟你有所說明。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也很難過,我也特別恨我自己。”
好,我答應你。我就是想見見她。”
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秦雨筱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東西。
好呀。”
他張開懷抱給了她很有力度的擁抱。
再見!”她鬆開飼養員,先走一步。
再見!雨筱,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秦雨筱已經走到了咖啡店門口,她聽見身後有人問她,她沒有停下來,而是走得更快。她約我在食堂見麵的時候告訴我這些,她說話的語氣很淡很淡,眼睛老盯著某處發呆,我想她心裏一定很沉重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