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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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的書齋裏收藏著天下文章。有《詩》《書》《禮》《易》《春秋》,有老子的《道德經》、孔子的《論語》、孟子的《孟子》,還有後來失傳的各派學者的許多典籍。書齋是荀子靜心讀書寫文章的地方,也是他教導弟子的講壇。

    一天,荀子對圍坐在身邊的弟子們說,如今的世道,諸侯分裂,各自為政,百家各論其道。有人用論說粉飾邪惡,有人用言論美化奸詐,還有人用強橫亂天下,用詭詐、誇大、怪異、委瑣的言論欺騙眾人,使天下人混混沌沌,莫名其妙,不知道是非和治亂的根源。你們一定要清醒頭腦,分辨是非,不要上當受騙,更不要隨波逐流。

    聽到老師說當今世間有那麽多騙人的歪理邪說,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覺得好奇又新鮮,個個精神貫注,專心致誌,希望把老師講的一字一句都能夠聽進耳裏,記在心裏。

    荀子見弟子們興趣很高,講得興趣也更加高漲。他就深入淺出地對社會上的歪理邪說一一評說起來。

    荀子說:“如今世間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一味地放縱個人性情,習慣於恣意妄為,行為與禽獸沒有什麽兩樣,無視社會公德,無視禮義和法度,自己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然而他們卻說得有根有據,講起來又頭頭是道,足以欺騙、迷惑無知的人。這樣的人是誰呢?它囂、魏牟是也。”

    陳囂低聲問李斯:“魏牟是誰?”

    李斯低聲回答:“是你們魏國的貴公子。他認為人生在世,追求個人的情yu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克製不了的。既然不能克製,那就應該隨意放縱。所以,他就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生活得放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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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人在稷下學宮裏麵就有,我們見過。”陳囂又問,“它囂是誰?”

    李斯搖頭:“不知道。”

    隻聽荀子又講道:“如今世間還有這樣一種人,他們抑製人的正常性情,不走已經有的正道,以脫離大眾、超凡脫俗為高尚,行為不符合世俗人情,違背等級名分;而說起來卻有根有據,頭頭是道,足以欺騙、迷惑無知的人們。這樣的人是誰呢?陳仲、史鰌是也。”

    陳囂又低聲問李斯:“你知道這兩個人嗎?”

    李斯正要回答,二人的竊竊私語被荀子聽見,荀子說:“李斯,大聲點,讓大家都聽一聽。”

    李斯隻好站起身來,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說:“我知道陳仲也叫陳仲子,是齊國貴族田氏的後裔,他是個很著名的賢士。因為居住在於陵,後人稱他為於陵子。他哥哥在齊國做大官,年收入達萬鍾之多。他認為哥哥的俸祿是不義之財,便離開哥哥,到沂山附近去隱居。楚王聽說他不願意在齊國做官,又學識淵博,就派人攜帶重金去聘請他到楚國做丞相。陳仲認為天下所有手握權柄的人都是一樣的不仁不義。所以他辭絕了聘請,退還了禮金。為了避開人世間的幹擾,他又帶著妻子到遙遠的長白山去住,幻想身居一個‘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清靜之地。後來有人說,他因為不食亂世之食,生生餓死了。留下《於陵子》一書,在當時影響很大,孟子說:‘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1

    韓非口吃,結結巴巴回答:“他……他是……欺……欺世盜……盜名。”

    荀子說:“對!評價一個人行為的是非高下,不能隻看他的言行和聲望,要看他是不是符合生活實際,是不是符合禮義。陳仲抑製人的性情,離開母親,躲避兄長,無親朋上下,此乃是無有人倫。我講人之性惡,用人為的方法改變人惡的本性,並不是要抑製人的性情,而是要人在禮義和法律的規範下,保持自己獨特的個性和性格。那種壓抑性情,不走大道,隻想在偏僻的小路上追求與眾不同,以顯示自己比別人高

    明,其危害是很大的。孔子就不讚成那些所謂的‘隱士’。”

    陳囂問:“老師,他們不願意和那些欺壓百姓、貪汙腐敗的權貴鬼混在一起,願意離開汙濁的塵世,自己過清閑的日子,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說他們不好呢?”

    荀子解釋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荀子把話停住,等待弟子回答。

    弟子無人回答。

    此乃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自答之後,停了一會兒,又問,“人何以能群呢?”

    這個問題更難了,弟子們無一應答。

    荀子回答:“因為人能分。分什麽?分人倫,分職責,分出等級名分。然而,分何以能夠實行呢?”

    荀子把話再次停住,但沒有等待弟子回答,他便提高了聲音說:“因為有禮義。用禮義劃分出人倫、職責、等級名分,人們就能夠和諧相處,和諧相處就能夠團結一致,團結一致力量就強大,力量大了就強盛,強盛了就能夠戰勝萬物,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穩地居住,人才能順應四季,管理好萬事萬物,使天下的人都得到利益。”

    荀子略微停頓之後總結說:“所以,人要想生存,就不能沒有社會群體。社會群體不劃分出等級名分,就會發生爭奪。爭則亂,亂則離心離德,離心離德就會使力量削弱,力量削弱了就不能戰勝萬物,也就不能安穩在房屋中居住了。這也就是說,人一刻也不能離開社會群體。”1在這裏,荀子揭示出“名分使群”是人能夠在自然世界安寧生存的最基本的原因,這也是人類能夠組成社會的最基本的奧秘。

    韓非、李斯等弟子饒有興趣地一個個瞪大眼睛聽得入迷。他們明白了為什麽陳仲離開社會群體獨自到偏僻的地方去,享受脫離人世的生活,是不對的。

    陳囂說:“老師,我明白了!人不是野獸,行為應該符合群體的利益。魏牟隻顧放縱自己的性情,個人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陳仲隻顧自己到深山裏去躲清閑,離開塵世,他們都不懂得‘名分使群’的道理。他們的行為都不符合禮義。人世間有窮有富,陳仲對富貴的人一概傲視,對貧賤的人一概屈就,這也不對。”

    荀子肯定了陳囂的理解,說魏牟、陳仲都是奸詐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在社會黑暗的時候用來欺世盜名的手段,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對社會危善太大了0

    荀子說,春秋時衛國的大夫史鰌,是另外一種欺世盜名的人。他曾經勸說衛靈公罷免作風不正派的彌子瑕,衛靈公沒有聽。臨死的時候,他叫兒子不要將他入殮,用屍諫來表示盡忠,這也是欺世盜名。荀子對欺世盜名的人非常憤慨,他說,欺世盜名的人簡直連竊人財物的小偷也不如。1

    陳囂說:“老師!我聽說孔子稱讚史蝤,這個人很好的。”

    李斯截過話來:“老師剛才說過了,不要隻看他的名聲。孔子稱讚他就好嗎?要看他的行為是不是符合生活實際,是不是符合禮義。”陳囂點頭說:“對!”不由得感歎一聲,“咳!假如不是老師指教,我還把他們都當成人世間的高人呢!”

    荀子又提出兩個人來,他說:“如今世間還有這樣的一種人,他們不懂得統一天下、建立國家的分量,單純地注重實用,過分地強調節儉,抹殺等級差別,甚至不容許人與人之間、君與臣之間有懸殊。然而說起來還很有根據,頭頭是道,足以欺騙、迷惑無知的人們。這樣的人是誰呢?墨翟、宋鉼是也。”

    陳囂說:“老師!我知道墨翟。他特別反對儒學,他和他的弟子們都一樣地穿草鞋,吃粗糧,非常節儉。他們主張‘兼相愛’‘交相利’,人人平等。”

    荀子問韓非:”你知道宋趼嗎?”

    韓非一向愛好讀書學習,所以他的學識比同齡的青年要多。聽老師鼓勵他講,就結結巴巴地向同學們介紹。韓非說,宋趼是宋國人,宋國距離韓國很近。宋趼比孟子還年長一些,和孟子、田駢、鄒衍等稷下先生一樣,也招收弟子,傳授學術,著書立說,希望用他的學說幹預天下。宋鉼為了實現他的社會理想,曾經帶領弟子周行列國,上說下教,雖然沒有一個諸侯接受,他也不舍棄。宋鉼和墨翟有共同的地方,他們都崇尚功利,注重節儉。墨子提倡“非攻”,宋鉼主張“禁攻寢兵”。宋鉼認為,如果人能夠“見侮不辱”,受到侮辱也不生氣,就不會爭鬥了。墨子為了實現“非攻”,曾經步行十天十夜到楚國郢都,勸說楚王不要攻打宋國。宋鉼也曾經不顧古稀高齡,到楚國去勸說楚秦兩國罷兵。他認為人的本性是欲寡而不是欲多,人有“五升之飯足矣”。所以,他主張人的情yu“寡淺”,人的情yu寡淺了,對名利財貨不抱奢望了,就能夠秦產除“民之鬥”“世之戰”。他還擅長“名辯之術”,很會宣傳自己的主張。111

    待韓非講完之後,荀子說他已經講過,人之所以能夠勝過各種動物,就是因為人能夠組成社會群體,這個社會群體的名字就叫國家。國家是一個沉重的擔子,不持之以恒地掌握它,它就不能存在。可是墨翟、宋趼他們不懂得國家的重要,禮義的重要,不懂得區分男女老少、富貴貧賤、社會職業、等級名分的重要,主張人人都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甚至於君王也要置國家的大事於不顧,而去種田,自己求取衣食。這種思想和行為的危害是非常大的。

    至此,荀子已經指名道姓地批評了六位著名的學者。荀子把他們分為三種學派。一種是,一味地放縱個性,無視社會公德,無視禮義和法律的它囂和魏牟。一種是,抑製人的正常性情,以脫離大眾、超凡脫俗為高尚,不符合世俗人情的陳仲和史蝤。再一種是,不懂得統一天下、建立國家的分量,過分強調節儉,抹殺等級差別,欲使君臣上下同勞苦

    的墨翟和宋趼。這三種學派,用現代的話說,一種是隻知張揚個性,無視社會公德和法紀的極端個人主義者;一種是不滿貧富懸殊而尋找世外桃源者;一種是絕對平均主義者。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擺不正個人和社會的關係,不懂得禮義的社會價值。因為這些人都是社會上的名流,他們的言行對社會的影響很大,危害也很大,在他們的影響下已經形成了社會思潮,所以荀子才指名道姓地給予嚴苛批評。

    荀子給弟子講得深入淺出,有聲有色。弟子們聽得津津有味,興趣盤然。書齋裏師生言語交流,有來有往,氣氛熱烈。不知不覺天色已晚,這場評說天下學問的教與學,不得不暫時停息,待明日繼續再說。